飞凰引——紫微流年【完结】
时间:2023-09-14 14:42:59

  商队的头领是个女郎,容貌娇秀,身姿却很利落,双颊带着晒伤与尘灰,吩咐手下,“先到寺里将货物交清,把打点的物件备妥,同时着人去商驿安排食宿,路上那几个不合用的,这会就给钱遣散,不必再跟了。”
  一长列的商队穿越繁闹的街市,向一座座大寺行去。
  就如韩家的节度使府为沙州全城景仰,肃州地位最高的是都僧统观真大师,居住的法幢寺为厚土军的核心,受数万僧众所祟慕。
  法幢寺占地极大,分三十八院,殿宇一千一百三十间,寺内僧衣如云,法堂妙相庄严,方池倒映左右戒坛,三重阁外接连廊,佛殿错叠,佛塔森森、早晚的颂经声夹着武僧操练的呼喝,既是寺庙,又如一座军营。
  法幢寺的周围还有大量其他佛寺,门下的僧徒不计其数,太平时接待信众,逢战时各出僧兵,由都僧统的弟子统领,跟随号令冲锋陷阵,顽强勇猛,令厚土军之名远扬。
  这些佛寺既担守护之职,名下也有大量庙产,相当的富庶,正是商队最重要的主顾。
  西域载来的货物送往各寺,掌检的僧人当面交点,与管事讨价还价。
  女郎也不发话,在一旁静听,待一切落定,她顺势将一方匣子奉上,“安息贩来的沉檀香,正合上师颂经之用。”
  僧人笼入大袖,对女郎合什一笑,“多谢安小姐,每次送来的货物都很新巧,请代向安夫人问好。”
  女郎正是安瑛,她初次行商就逢奇险,几乎恐惧的放弃,如今却已习惯带领商队穿行各国,历练得落落大方,沉稳娴熟,哪还有当年的羞怯无措。
  经过多家佛寺,货物大致出清,安瑛踏出来,跨上骆驼向商驿行去。
  行商不是一件易事,一开始格外艰难,她上过无数当,哭了又哭,好容易撑下来,渐渐的竟喜欢上了行走异国的新鲜与自在,远胜于娇养闺中的无趣。
  不过走一趟远商相当累人,安瑛浑身疲倦,正盼着到商驿休歇,目光忽然一顿。
  街市的车马络绎不绝,一支百来人的马队奔来,个个是精壮的汉子,当中有个高大的身影,半边脸蒙着障布,只露一双狭眸,与安家的队伍擦身而过。
  安瑛怔忡,盯着一行人奔远,直至给街面的人潮遮没。
  一旁的管事诧然询问,安瑛说不出来,摇了摇头满心疑惑。
  那人已远非当年,已然身居高位,近乎成了传奇,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地,应该是瞧错了。
  然而安瑛并未错眼,这正是天德城那位迷失风沙,让两位皇子在金殿上险些撕破脸的防御使,他悄无声息的带着一干手下,扮作商队潜来了河西。
  陆九郎一路跋涉到此,准备在肃州稍事休息,再奔去沙州,城内的大商驿充斥着各国商人,补给齐全,谁也不会过多留意,比客栈更易于掩护,自是陆九郎的首选。
  他如今不好再露面,进屋后就不出了,石头去安排了吃食,二人都是又疲又饿,等伙计将饭菜送到,一起据案大嚼。
  石头前不久才走过这条路,随口道,“商驿里头还是人多,不过街面的吃食摊子少了,没有之前的热闹。”
  陆九郎一想就明白,“厚土军出征了,城里少了几万人,当然不同。”
  石头恍悟,“是了,他们跟着小韩大人去了西州,简直是天助九郎。”
  陆九郎淡道,“管他在不在,我都要见着人,早知道把你留在沙州,扯着伍摧死活也能问出几分。”
  石头当时喝完酒,没两天就走了,哪知后头出了事,只有干巴巴的安慰,“纪远不是说伍摧经常进出韩家,肯定是通报营里的情况,将军还能管事,定是无恙。”
  陆九郎拧着眉不语,等扒完饭,热水也抬来了,二人轮流洗沐。
  陆九郎沐浴过后,石头跳进桶里接着洗,才搓到一半,骤然外头闹腾起来,商人们各种叫喊,步履凌乱,宛如兵荒马乱一般。
  陆九郎抄了布巾蒙住脸,出去打探情形。
  石头跳出木桶,七手八脚的穿衣,越急越乱,扣绊都系错了。
  门扉一响,陆九郎又回来了,他赶紧问,“外头怎么回事?”
  陆九郎面沉似水,“城外发现了蕃军。”
  石头大惊,“蕃军不是在西州侵扰,怎么到这了?”
  陆九郎已经安排一众手下不要外出,留在各屋随时警觉,心头也有了猜测,“只怕是声东击西,故意将大军诱出去,趁肃州空虚来袭。”
  侵西州的蕃军号称十几万之众,锐金军不动,其他三家为了凑足兵力就得倾出,肃州还能有多少守军?
  石头听得惶然,“那这里岂不是危险了。”
  陆九郎思忖了一阵,“蕃人主力还是在西州,不然韩家不会上当,来偷袭的蕃军应该只有几万,只要向甘州求救,四万锐金军来援及时,肃州就能守住。”
  石头心神松了,“对,而且还有沙州,韩家也会来援。”
  陆九郎静默片刻,“韩家的兵去西州了,想救也没人,只能指望锐金军来得快。等此战一过,厚土军就承了裴家的情,对韩家不是好事。这会城门已封,咱们进退不得,只有观望,一会让大伙轮流守夜,别睡死了。”
  石头禁不住嘟哝,“眼看要见到将军了,又碰上蕃军攻城,运气真是太背了。”
  对石头来说是运气背,对裴家而言却是一个意外的良机。
  裴氏大宅高楼连苑,乌头门气派非凡,白日画檐如云,夜晚灯花如雨,族人众多,足足占据了一坊之地。
  裴氏兄弟各有宅邸,平时忙于事务,除了年节很难齐聚,今日却是例外。
  长兄裴安民当先道出正事,“肃州传书,四万蕃兵来袭,守军仅有六千,情势危急,求锐金军奔援。”
  三爷裴兴治笑了,“还好先头拒了出兵西州,蕃军这一袭于咱们有利,只要出兵相助,厚土军以后就不会一味偏着韩家。”
  裴安民又道,“我已令全营集结,半日就能出发,但四弟另有说法,所以召大家一议。”
  裴光瑜目光闪动,慢悠悠道,“我的看法是救援不必太快,要慢些才好,若情势不够危急,一去蕃兵就退了,观真能有几分感恩?他一直视韩家为圭臬,此次肃州若是有失,就要怪小韩大人安排失当,征调了大量僧兵,不然哪来此祸?”
  裴兴治一怔,立时思索起来。
  裴光瑜想的不单是同盟,意在借势压倒韩家,“依我看不妨等一等,等蕃兵大闹肃州,全城惶惶如鸡犬,对韩家怨气深重,才是锐金军赶至的良机。”
  裴安民其实已给说服,但毕竟关系事大,还是想一听裴佑靖之言。
  然而裴佑靖并无表情,一言不发。
  裴兴治同样动了心,“不错!他们都怨裴家不肯出兵,这一来谁还能责咱们,要不是拒绝服从韩家的统调,哪来的兵援肃州。”
  裴光瑜下颔一抬,傲意分明,“以咱们的实力,凭什么任人拿捏,姓陆的都敢扣了三哥向韩家女献媚,难道不该有所回敬?观真唯韩家马首是瞻,害得肃州遭此横祸,就该受些教训,又不是不援,稍晚些罢了,最后还是咱们帮忙逐走蕃军,他也就无话可说。”
  裴安民见裴佑靖仍不言语,催道,“五弟,你怎么看?”
  裴佑靖半垂着眸,只道了一句,“裴家如今到底听谁的?”
  堂内一静,气氛微妙的僵凝了。
  按说家主仍是裴佑靖,然而他退隐数年,裴光瑜已经掌了大权,尽管在天德城失算,导致裴兴治受囚,不得不托裴安民请回了裴佑靖,裴光瑜的心中仍是不服。
  裴兴治承他报了被扣之仇,又听这番话有理,颇为解气,轻咳一声,“只要是为家族考虑,合理的均可奉行,也不必一定要听谁的。”
  裴光瑜正打算趁势发难,不疾不缓道,“你是家主不错,这些年谁不是对你言听计从,你向韩家低头换回三哥,兄弟皆是感激,但随后应了出兵凉州,却是助韩家一长威风,若一味的依你做主,裴家何时才能出头?”
  裴安民与裴兴治均是默了,谁也没说话。
  裴光瑜又道,“咱们行事当以家族为念,你失了独子,我甘愿将炎儿过继,可有一丝犹豫?我反对出兵西州,如今可错了?我借大皇子之力除去陆九郎,成效又如何?不趁着天赐的时机慑服肃州,扬裴家之势,难道还要去替韩家帮补,永远附人骥尾?
  裴佑靖抬眼掠了一圈,长身而起,漠然道,“过继之事作罢,炎儿似你,我也无意夺人之子,既然都认你来决策,何必再问我。”
  他也不等回话,转身朝堂外行去。
  裴安民迟疑一瞬,追了出去,“五弟,你别怪四弟,他是想裴家更好。”
  裴佑靖脚下不停,吩咐随侍,“收拾东西,回寺里去。”
  裴安民不忍,“何必如此,都是自家兄弟——”
  裴佑靖淡淡道,“兄弟又怎样,要跟韩家低头时请我回来,解了困又不甘心。四哥从未带过兵,只知算计,哪知人心至微,容不得耍弄机巧。韩家以精诚合众,他只想要分崩得利,似这般自作聪明,谁还当裴家同盟,等众人见弃疏避,就轮到甘州给蕃人绞杀。”
  裴安民一怔,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裴佑靖又道,“他如此得意,无非是助大皇子除去陆九郎,得赏了个四品官。且不说他卷入争储一事的愚蠢,我就将话撂下,姓陆的机警狡变,心智极深,失踪必是另有缘故。”
  他不再理会兄长,转往长廊自顾而去。
第113章 法幢寺
  ◎要来的已然来了,未至的即是不至,◎
  肃州的地形易守难攻,唯有黑山至讨赖河的一处最险,只有一段土墙据守。
  弘昙领着六千守军挡下了多次攻击,疲惫非常,焦灼的又一次问,“援兵可有消息?”
  副将惠正累得快说不出话,黯然的摇头。
  消息递出去已久,锐金军要是有心奔援,早该到了,惠正气恨交加,哽咽道,“我看不会来了,沙州也递了消息,但韩家也没留多少兵,谁肯一块填进去。要是能过这一关,咱们以后也只顾自己!”
  弘昙几近绝望,强抑下来,“能拖一刻是一刻。”
  纵然僧兵还能支撑,土墙却先一步溃了,蕃兵掘了水道引河冲浸,墙底淤成了软泥,终于垮塌下去,砸起大片尘灰。
  墙外烟尘滚滚,蕃人大军兴奋的冲来,野蛮的啸叫如狂潮。
  狄银横枪勒马,望着断垣冷笑,自从凉州失利,他的怒火积蓄已久,为了复仇甚至不惜与王叔央格合作,就为了今日一击。
  数年前蕃军两线作战,牵住韩家未能支援甘州,促成裴家离心,这一次他要拿下厚土军的首领——观真老秃驴的首级,屠掠肃州全城,重创河西的民心,让五军联盟彻底崩散。
  城防失守,弘昙带领余下的僧兵回守法幢寺。佛寺撞响巨钟,声音激荡全城,众多寺庙的普通僧人也抄起了武器,百姓颤栗惶恐,顶门锁户,向神佛乞求庇佑。
  蕃兵的铁蹄奔腾冲入,浩浩奔向法幢寺,僧人们借着寺庙的高墙进行最后的坚守,佛墙下处处溅血,死尸累累,充斥着怒吼与痛嚎。
  重重的高墙与金塔之后,有一处竹林深掩的佛堂,德高望重的观真大师跌坐蒲团,默然颂念经文。
  随侍的小沙弥含泪泣道,“师祖,师叔说蕃军已经密围,请您立即从秘道离去。”
  观真大师须眉银白,睁开了双目,“河西将倾,能逃到何处?”
  他起身行出佛堂,杀喊的声浪卷来,城内多处浓烟冲天,对面一座巨大的佛塔巍然静立,宛如怆然的见证。
  观真大师捻着佛珠轻叹,“你看那鉴心塔,当年韩大人与裴大人曾在下方与蕃军激战,肃州城得以重生。千万人耗尽心血,拧成一力将顽敌逐退,才过了多久就开始离心,阿弥陀佛。”
  沙弥仍在苦苦劝说,“蕃兵虽然凶猛,或许避一阵锐金军就到了,师祖身份贵重,为数十万百姓所尊祟,绝不能有闪失。”
  观真大师付之一笑,“要来的已然来了,未至的即是不至,肃州全城遭劫,哪有我一人躲藏的道理。”
  他的神情一如平常,非但不躲,还向交战之地行去。
  寺内有不少老弱沙弥恐惧万分,不知该避去何处,有的抖颤,有的哭泣,有的颠倒乱奔,惶惶如末日来临。观真大师逐一望去,面色悯然,步履不停。
  他来到大雄宝殿之外,在石台结跏趺坐,安然诵起了经文。
  四周的沙弥被他的镇定所感,含泪而效,在台下坐诵,渐渐的越聚越多。
  宛如一场奇景,黑压压的蕃兵包围着佛寺,喊杀激烈,血腥满地,寺内的众僧坐地静诵,续续的念经声中,一切变得空澄宁静,连迫在眉睫的死亡也淡了。
  弘昙陷在蕃军的围攻之中,他执着锋利的月牙铲,杀得僧袍鲜血如浴,听到佛经之声飘来,忿懑之心更激,恨不能化身八臂韦陀斩尽恶敌。
  然而敌人远多于己方,沉厚的寺门已给撞出裂声,随时将要崩碎。
  就在这一刹,远处骤然传来雷动般的震响,蕃兵也为之所惊,暂停了冲杀看去。
  一支强悍的骑兵疾奔而来,飘扬的黑旗绣着一簇烈火,宛如铁色的激流冲向蕃军。
  肃州百姓狂喜,无数声音在泣然欢叫,“援兵来了!是赤火军!赤火军来援——”
  早在蕃军攻城之时,陆九郎已经离开了商驿。
  战时的商驿太过显眼,宛如待宰的肥羊,他当然不会留下来坐以待毙,带人抢了些食物,避去贫户聚居的城北,挑了一处破院藏下来。
  他熟知兵勇抄劫的门道,最穷陋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只是没想到,居然有一队人悄悄的跟着来了,占下了隔壁的杂院。
  陆九郎也懒得理,轮番派老兵出去探听,了解城中的动静。
  石头十分纳罕,“怎么还没见着锐金军?坐牛车也该到了。”
  陆九郎也意外,没想到裴家如此短视,冷哂道,“不外是别有心思,算盘打得精响,真是蠢过头了,也不怕火没烧到韩家,燎着了自己。”
  一行人躲了半日,外头喧吵起来,附近拍门声不绝,石头从墙头一望,皆是逃来的大户。
  陆九郎知是蕃兵入城了,低咒一声,“把门堵好,敢硬冲的来一个宰一个。”
  石头的手底也就百来人,不免心里发紧,“这些不算什么,要是蕃军杀过来怎么办?”
  正在此刻,隔邻的墙头冒出一个男装女郎,秀面抹了灰,望住了陆九郎,“这位阁下,乱兵将至,我手下有护卫三百,能否合力应对?”
  石头一瞧,眼珠子几乎脱出来,“你不是安家的——”
  女郎截声打断,“正是安家的商队,我的护卫皆为健勇,携有武器,愿听阁下调遣,共同应对蕃兵,如何?”
  陆九郎虽是意外,眸光犀利一掠,抄布巾裹了半张脸,颔首一点。
  这两方院子本来就隔墙破烂,两下一起拆出个大洞,安瑛带人过来,如男儿拱手一礼,并不显露相识之态,四百来人挤得密密簇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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