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容给调去关内,魏宏升任副使,成了半城之主,比从前得意多了。
陆九郎却明显的懒慢起来,不是带人出城打猎,就是在防御使府养花弄鱼,压根不理政事,颇有周元庭当年的风范。
魏宏当然不信他无欲无求,要不是大皇子一系在朝中的压制,这人早回长安去享乐了,如今作出这般姿态,不外是谨慎收敛,避免政事上给对头拿了错,只等五皇子使力将他弄回去。
西棠阁依然是夜夜笙歌,被众多官员簇围的成了魏宏,待到酒酣耳热,他被请入一间厢房。
一个男人在房内静待,面容有三分似冯公,身形更为削瘦,双眸阴烁,额间多出几道深纹,恭敬的施了一礼,“甘州裴光瑜见过魏大人,冒昧请见,还请勿怪。”
魏宏收过多次消息,还是头一次见到此人,玩味的打量。
裴光瑜的随侍展开几方匣子,黄澄澄,沉甸甸,令人很难不满意。
魏宏随意一扫,在上首落坐,“自从前次出了事,三爷就不来了,此番竟是裴四爷亲至,就不怕陆大人再次为难?”
裴光瑜答得机巧,“陆大人不值一提,敝人此来求见,是因魏大人龙虎将腾,前途无量。”
魏宏不动声色,“这是什么糊涂话,陆大人在我之上,才立下赫赫大功,受了朝廷擢拔。”
裴光瑜的言语毫不顾忌,“此人如秋蝉将凋,怎及魏大人忠耿稳健,步步登高。”
魏宏神情莫测,不辨喜怒,“四爷是来算卦了?不妨说一说,陆大人才升了防御使,怎么就秋蝉将凋了?”
裴光瑜胸有成竹的道,“姓陆的虽升了官,以往的行径太过恶劣,在朝中得罪无数,谁肯见如此奸徒重回长安,就算似童大人一般意外折了,长安的百官也定是拍手称快,视为天谴。”
魏宏眼眸一瞪,现出凶光,“好个大逆之言,送几匣金子就敢胡言乱语,煽弄是非,我这就将你绑了,押去说给陆大人听一听。”
裴光瑜半点不惧,“这几匣金银较之姓陆的私藏,何异于九牛一毛,大人虽升了副使,难道不想更进一步?天德城已经没了前程,何如去关内接任肥差,泸州都督一职如何?”
魏宏冷笑出来,骤一拍案,声色俱厉,“我知道裴家同他有私仇,一门心思的借刀杀人,却是胆大包天,竟唬到魏某人头上来,当我是三岁孩童?”
裴光瑜语气一转,“在下一介布衣,大人必不肯信,不妨一听可信之人的言语。”
话语一落,一人从隔间推门而入,身穿官服,面上两撇鼠须,“魏大人不必见疑,我可以担保,这的确是长安贵人之意。”
魏宏似意外又似早有预料,端起茶慢啜一口,话中藏锋,“我道是谁,原来是石虞候,这才到任多久,怎么竟是对陆大人十分不满?”
来人正是新就任的石虞候,他开门见山,挑穿了话语,“不瞒魏大人,我来此正是应贵人之令,为朝廷除一大患,绝不容恶獠还于长安。”
魏宏不紧不慢的道,“这就奇了,陆大人战功赫赫,正当圣宠,谁敢在这时为难。”
石虞候面带骄意,“正是圣上长子,你我未来的诸君,大皇子李涪殿下,如此天皇贵胄,能否让魏大人信服?”
魏宏早知陆九郎在长安险遭大皇子所害,哪会猜不出石虞候背后之人,仍是故作惊讶。
石虞候与一众同僚在宴上混得精熟,摸透了魏宏的性情,径直道,“殿下在长安屡受恶狼之害,深知此人狡毒,魏大人如能为朝廷解忧,换个泸州都督又有何难。”
魏宏不置可否,“纵是殿下有意,陆苍狼可不好惹,一帮手下如狼似虎,我哪对付得了?”
石虞候早有成算,“又不用上阵对垒,魏大人只要诱其出城,我身为虞候带兵护卫,不幸遇上风沙大了,姓陆的一干人迷路寻不着了,能怪得了谁?”
魏宏似笑非笑的回道,“石虞候说得轻巧,这是要担干系的,谁不知道陆大人是五皇子的嫡系,朝廷问责下来算谁的?且不提什么泸州都督,恐怕我头上这顶乌纱都难保。”
石虞候心底暗啐,他自长安而来,根本瞧不起边官,要不是为一举成事,哄着魏宏出力,哪会如此客气,他不愿再劝低了身份,朝裴光瑜一使眼色。
裴光瑜知机的接了话语,“魏大人多年戍边,还不是因朝中缺了依傍,受够了登龙无途之苦。殿下正当要紧之时,此时投效就是从龙之功,何愁不能飞黄腾达?”
魏宏既不反驳也不应和,慢悠悠的转盏。
裴光瑜又道,“五皇子即使查问,拿不到实据也难以迁怪,大殿下定会仗义而言,朝臣之中也有公议,绝不会让魏大人无辜担责。”
魏宏是老兵油子,依然不表态度,一味的哼哈。
石虞候已经开始不耐。
裴光瑜到底送了多年的金银,窥破了心思,“姓陆的在凉州大肆抄拿,吞了半边宝库,不肯分润于人,何曾在意过魏大人的助力,活该他天诛地灭。殿下只要此人性命,其他的一切绝不过问,但随阁下处置。”
魏宏目光一跳,终于笑了,“既然是殿下有令,姓陆的又不义在先,确实怨不得人。”
第111章 逐风沙
◎西北的流沙地一陷,多少兵马都能吞个精光,◎
贺烜的尸首从韩府抬出去,贺家连丧事也没办,悄没声息的埋了,如此蹊跷的处置,难免在各部起了一阵低悄的议论。
更为反常的是赤凰此后就没再露面,连大营也不去了,军务改在府内处置,这等情形只在将军养伤时有过,军中开始生出纷乱的猜测。
伍摧身为近卫营长,在军营与韩府两头奔走,他当然清楚内情,却不能有一字透露,幸亏石头已经离开了沙州,不然哪扛得过追问。
最头疼的是在街上碰到塔兰这样过于热情的熟人,不管不顾的追问。
伍摧只能敷衍,“将军好着呢,你不用瞎猜。”
塔兰许久未见韩明铮,哪肯放他走,“我不信,听说她连营里也不去,定是有什么不对,你给句实话,不然我去节度使府找她!”
这娘们相当泼辣,伍摧又不能得罪,板着脸道,“你去也没用,将军谁都不见。”
塔兰死活问不出,气得跺脚,街上人来人往,伍摧见一边炒货铺的老板都有意无意望来,更不想多说,“你少操些闲心,将军有要事,近期没空理你。”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气得塔兰破口大骂。
酒肆内的男人走出,搂着塔兰劝慰,俊俏的脸庞也有忧色。
炒货铺的老板转回,爬上二楼顶阁,提笔写了短信,不一会伙计牵出快马,从后院走了。
短信经过几重传递,数日后到了天德城防御使的手中。
陆九郎检视蜡封完好,拆出书信,用药水浸显字迹。
石头不知笺上写了什么,见他神情不大好,不由提起心,“将军怎么了?”
陆九郎将纸张烧了,眉间隐有缕燥意,沉着脸不语。
外头响起人声,陆九郎抄起腰刀与箭囊,一出屋就换了神色,姿态傲慢又轻狂,“难得魏大人起兴邀我游猎,还不得一较高下?”
来接的魏宏笑哈哈的,浑若无事,“我哪是陆大人的对手,不过是活动筋骨罢了。”
陆九郎大约惯于轻骑简从,眼光一扫,随意道,“带这么多人做什么,野物都给吓跑了,还有什么乐子。”
石虞候扯出笑脸,谦低的回道,“两位大人位高权重,自是要确保安全。”
陆九郎压根不理,径直将人减了一半,石虞候表面应了,实则递了个眼色,下属心领神会,等一行人出发,延后一阵再带兵出城。
天空晴朗,荒野无限,却有种无形的窒闷,魏宏与石虞候心怀鬼胎,暗里一换眼色。
魏宏大咧咧的开口,“陆大人说得不错,人一多野物都没影了,不如咱们各去一边,半日后看谁的猎获多。”
陆九郎随口一应,魏宏带着一半人呼拉拉的跑了,留下石虞候陪着,他轻咳几声,一干手下悄然半围半簇而近,气氛渐凝。
陆九郎似毫无觉察,瞥见远处的野物,兴致大发的策马追逐,他的亲兵骑术极精,迅疾的跟了上去。
石虞候急得连声而唤,对方已经远了,他只得带头追赶,连后援的兵马也来不及知会。
两下一路狂奔,石虞候骑术平平,撵得气喘吁吁,也不知奔了多久,只见四下荒芜,沙坑连绵,连个野烟都望不着,他汗流浃背一肚子火,几乎要破口骂娘。
陆九郎奔上远处的沙坡,终于驻马回望。
石虞候大喜,唯恐又跑远了,呼喝手下直穿沙坑,抄近道冲去,眼看还有几十步就到了,马儿突然传来惊嘶,蹄子抑不住的陷落,竟是误蹈了流沙之地,众多士兵都慌乱起来。
石虞候冲在最前,他从未见过如此地形,尚不知厉害,只见坐骑拼命挣扎,将他摔下沙地,他方要站起,双脚越用力陷得越深,竟是难以控制。
一众奔得太急,大部分陷进了沙里,石虞候彻底慌了,仓惶的望向坡上。
陆九郎看来毫不惊讶,露齿一笑,“石虞候是长安人,对西北的荒野不大熟,难免要出点小错。”
石虞候见坐骑越陷越深,旁边的士兵已经埋到了胸口,魂都要吓飞了,“陆大人!救命!”
陆九郎姿态悠闲,恶意又促狭,“西北的流沙地一陷,多少兵马都能吞个精光,一丝痕迹也寻不到,远比在长安方便多了。”
石虞候肝胆俱裂,死死瞪着他,“你敢——我是堂堂虞候,我是朝廷命官!稍有差池,殿下不会放过你——”
末尾的几十名士兵马势稍慢,见异状及时勒住缰,没给陷在沙内,见到情形不对,方要逃回,石头带着亲卫截住了。
陆九郎宛如头狼,在坡上看着,群狼一拥而上,绞尽石虞候的残兵。
细细的流沙如水泉倾泻,沙粒绵绵不绝,柔软又无情,逐渐吞没了所有。
天德城防御使游猎时迷失荒野,遍寻不着,极可能已遭不测,消息传至长安,满朝文武为之震惊。
李睿正在设法将陆九郎调回来大用,听了消息愕怒之极,当廷指出失踪必有蹊跷,该当彻查,锋芒直指李涪,自然有大皇子一系的臣子出面相抗。
这些人指责陆九郎从来行事放诞,游猎又非公务,为取乐还累及随行护卫的石虞候等人一同罹难,岂能再归责于他人,两方在朝堂上争得不可开交,直到河西的紧急军情传来。
蕃王派遣十余万蕃军侵掠西州,报复凉州之失。
西州是河西最远的一州,一旦沦于敌手,接下来就是伊州,当然不能不理,无奈朝廷经年耗战,无力远顾,只有传诏河西节度使,让韩家自行领兵驱逐。
早朝结束后,沈铭从宫中退出,半途遇上韩昭文的车轮折坏,顺道将他送回,二人不免论及此事。
沈铭在天子身侧,每日听闻各地奏折,深知朝廷之难,“南诏的蛮军侵入安南,陛下着邻近的州郡发兵救援;宣州的都将又生叛乱,驱逐了宣州观察使;岭南虽诛了毛延,至今仍不太平,各地乱相丛生,确实顾不上河西。”
韩昭文只有叹息,“我也明白,朝廷有朝廷的难处。”
沈铭委婉道,“河西军几个月前才经过大战,就算此次未能出兵,陛下也定能恤谅。”
韩昭文却是摇头,“韩家得民心拥戴,皆因能守护百姓,若是任西州给蕃人夺去,如何还能咸服各族,当一方节度使。”
沈铭默然,他也明白韩家要凝聚人心,就不可能放弃任一州,强胜时还能做到,眼下五军不和,蕃人侵扰不断,朝廷又无力援应,一旦败了就难看了。
韩昭文心中虽忧,反而安慰起他来,“舍弟颇擅行军打仗,哪怕情形不利,也定能顺利驱除蕃军。”
马车外忽然传来响动,有女子扑近,叫嚷道,“沈大人,请救救我家娘子!”
沈铭愕然挑帘,望见了楚翩翩的侍女。
原来楚翩翩得了沈铭一诺,满心欢喜的等待,不料昨日听闻一事,宛如晴天霹雳。
大皇子府要递进美人,教坊司的官员将楚翩翩报上,不久就要将她送入府中了。
沈铭心头倏沉,官妓脱籍不易,相府的名声更要谨慎,他转了几道弯,托旁人之手打点,眼看事情将成,竟生了意外。这是教坊司的讨好之举,李涪未必知情,一旦向他提及,定会乐意送个人情,然而如此一来相府就与大皇子有了沾惹,父亲是万不会允的。
马车停在僻处,沈铭在车内沉默,侍女不敢催,在车外流泪叩头。
韩昭文一听就知利害,明白他难以决策,让随从将侍女送回,私下对沈铭言语了一番。
李涪的宅邸深处有一方密室,连皇子妃也不能入内,每逢他心情极差,就会避进去休养两天,等出来已是心境平和,手持佛珠,一派和气的笑颜。
密室建在地下,数间华屋相接,用具无不奢华至极,桌案床榻镶金嵌玉,架上明珠为烛,波斯软毡铺地,燃着贵逾黄金的奇香,一众奴仆在外间环伺,静悄悄的等候。
里间的屋子隐隐传来凄厉的惨叫,然而地下重屋相迭,狭道深长,绝不会为地面上听闻。
门终于开了,李涪优雅的踏出,将带刺的鞭子一抛,侍女跪地奉上金盆,服侍他洗净双手。
一名内监跪地,“禀殿下,南曲传报,楚翩翩秋游时不慎坠下山崖,人没了。”
李涪一顿,取过布巾擦手,“可有寻到尸身?”
内监低眉卑声,“山高林密,并未寻见。”
李涪面无表情,语气冷漠而阴戾,“好个沈铭,不愿做薄情郎,连求我一声也不肯,却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内监战战兢兢道,“已经着人盯着,随时监看沈相公子的出行。”
李涪重重一踹,踢得内监滚地,“废物!以沈铭的谨慎,哪会将人留在城内,必是已经送远了,还盯有什么用!”
沈桐身为宰相,在朝中举足轻重,其子沈铭为天子草诏,军机大事无不入耳,李涪一直想收为己用,得知他为楚翩翩脱籍,定是有了情义,就打算借势拿捏,只等沈铭来求。
哪怕沈铭郎心如铁,忍了不救,李涪也能弄一场杨素赠姬的妙戏,迫得对方承情,一旦拢住沈铭,沈相就难再持中。谁想到沈铭如此一举,算计全然落空。
李涪恼怒之极,沈府一时又动不得,他冷笑一声,打开金柜,挑了根新鞭子,“罢了,这笔帐以后再算,里头的抬去埋了,再送一个过来。”
第112章 肃州变
◎裴家如今到底听谁的?◎
河西军情如火,不待天子诏令,韩平策已经开始点兵,此次四军出征,唯独裴家的锐金军未动,拒绝了节度使的调遣。
大军远赴西州迎敌之时,各州的商队依然在穿梭往来,远道尘土弥漫,驼铃与蹄声杂踏。
黄昏时分,一支风尘仆仆的大商队进入了肃州城。
肃州位于河西中部,古雍州西界,夏至战国为西戎之地。东边为甘州,南边为祈连山的雪岭,西行可至沙州。城内佛风极盛,大寺林立,宝塔庄严,僧俗混杂而居,有半城商贾半城庙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