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铮脸颊更热,有韩平策在上头盯着,更是如坐针毡,不多时就心虚的退席了。
陆九郎也想走,可惜脱不开,他是此战当仁不让的英雄,全场为之瞩目。
韩平策挟气挑起斗酒,陆九郎当然不肯硬接,结果变成两军相争,喝倒了一大批将官,足足闹到深夜方休。
陆九郎带着醉意回驻地换了衣裳,溜去韩明铮的住邸,入宅没走几步,后头大门一关,韩平策带人围上来。
韩平策就知道他不会安分,咬牙切齿的道,“陆大人深夜不寐的到处转悠,这是要散酒?我陪你切磋拳脚!”
不等陆九郎回答,韩平策拔拳就打,他一直恼恨这小子奸狡滑脱,几次三番的勾引妹妹,带得她越来越荒唐,今日定要痛殴一顿。
陆九郎只能招架,幸好大门已闭,不然让外头瞧见两军统领打架,不知要生出多少流言蜚语。
韩平策见他使陌刀就知臂力极强,果然打起来不相上下,两人剽悍强健,拳来脚往的噼啪生风,宛如炸了一串鞭。
陆九郎不管胜败都没好处,压根不想应战,然而一撤手就要给揍得面目全非,只能全力应对,到最后成了双方较劲,二人绷得面红耳赤,骑虎难下,比杀敌还吃力。
韩明铮得了消息赶来,上前将两人一分,陆九郎立刻松劲退后。
韩平策打不出结果,心头更气,也不顾众多亲卫在场,斥责起妹妹,“说过多少次,让你别上他的当!人都给你挑了,非不肯成亲,大战之后就跟他瞎混,你莫不是鬼迷心窍!”
韩明铮将陆九郎挡在身后,忍着赧意,“不用管,我自己清楚。”
韩平策又气又怒,“你清楚什么?军中多少好儿郎,哪个不比他强!这家伙一惯的好欺诱,专会花言巧语的骗女人,明知他的狗德行,你还要给他骗!”
陆九郎不理辱骂,解了外衣将韩明铮一裹,“这样就出来了,冷不冷?”
韩平策这才发现妹妹束发已解,衣衫单薄,厚袍子也没顾上穿,陆九郎的外衫长大,裹在她身上更显妩媚,夜灯下面似桃花,含娇带嗔,与平日截然不同。
韩平策转头一顾,见手下的亲卫都看直了眼,大为不快的一哼,众人这才掉开目光。
韩明铮没留意其他,只道,“他要是一无是处,哥哥怎么会与之共宴?”
韩平策语塞,见陆九郎在妹妹的身后偷笑,越发火冒三丈,怒道,“再有本事也是个没忠义的混帐,当年他背弃而去,你流的眼泪全忘了?实在不愿成婚,你挑谁相好都行,就不能是他!”
陆九郎神情微变,望住了韩明铮。
韩明铮与韩平策亲厚,言语也更直接,“我是韩家女儿,不必他的忠诚与恩义,得几日之欢罢了,两军各有归处,未必有再见之时,哥哥怕什么呢?”
韩平策一哑,不忍让妹妹过于难堪,气咻咻的一挥手,“罢了,管不了你!”
韩明铮见兄长离去,松了口气,心情到底受损,回屋后也没再说话,默然上榻歇了。
陆九郎熄了烛火,脱衣贴上来,她当是要欢好,身子微微一僵。
陆九郎将她揽进怀里,话语低软,“不扰你,睡吧。”
她略觉意外,确实也累了,给他宽阔的臂膀环着,不一会就憩然睡去。
河西十二州以凉州最大,土力甘沃,物产丰繁,连通灵、夏与河套,直达河、湟及祁连,为西北一线的中枢。蕃人占据多年,城内的汉民出生就沦为奴婢,受尽欺凌,生息艰难,狄银与蕃人贵族却掠掳无数,堆积了巨量的金银财宝。
朝廷国库空虚,发兵给不了钱粮,打下来的就是军资。
既然是两军合战,胜了少不得计较如何分金。河西养兵不易,天德军更是精穷,按说必有一番拍桌子踢案台,怒目横飞的争抢,双方对骂到火顶上梁,这一次却格外的古怪。
韩平策念着天德军夺城头功,诱敌又折损极重,准备多让一些,没想到陆九郎低眉笑眼的推拒,死活不肯要。韩平策见他的赖样更加窝火,绝不肯受这份好意,咬牙切齿的杠上了。
双方的拉扯听得两军将领的额筋直蹦,后槽牙咬得发酸,最后还是韩明铮按下,各取一半,才算结束了一场荒唐的议事。
魏宏一腔子火气,出了内堂脱口开骂,“狗日的,浴汤里快活一通就不知东南西北,恨不得连人都贴过去!有个女将军就是好,还比什么军功,金山银海也能哄过来!”
后头的裴子炎听得不快,忿然呛道,“是河西军压制了蕃军主力,本就该拿得更多!”
魏宏正怒气沸腾,当下就要发作,裴佑靖步来致歉,“后辈小子无知,魏大人勿怪。”
魏宏见是他,这才一瞪裴子炎,怫然去了。
里面吵了半天,堂外也听闻了几分,石头守在外头直乐。
伍摧在一旁嘀咕,“瞧陆九笑得那贱皮样,谁都知道怎么回事,你个憨脑袋,当年我就说有鬼,你非不认。”
石头咧嘴,“已经定了凉州最好的酒楼,九郎跟将军在楼上,咱们在楼下,一起吃好的。”
伍摧心里高兴,嘴上道,“他想得美,将军未必肯去。”
堂内的陆九郎随在韩明铮身畔,正赖皮笑脸的软磨。
韩平策大步行出,一脸的憋气,身后跟出几名青年将领,神情不善的回头望。
石头看着眼生,“那几个臭脸的是谁,以前没见过。”
伍摧幸灾乐祸的道,“青木军调来的几个副将,小韩大人特意放在将军身边,平日里比着献殷勤,指望当韩家女婿,偏给陆九得了手,还能有好脸?”
陆九郎扯着韩明铮出来了,石头又去同司湛叽咕,拉着一道去了。
凉州是繁华之地,大军入城也是发财的良机,大小酒楼无不生意火爆。石头等人在楼下的雅厢饮酒吃肉,交换闲话,三人诡笑连连,说得欲罢不能。
陆九郎拥着韩明铮在楼上观景,见她许久不语,远望着城墙,问道,“还是当年的模样?”
城上悬着一片孤云,衬得巨大的城墙似也渺小起来。
韩明铮敛了神思,回道,“不一样,那时城墙和天一样高,还以为永远也出不去。”
早年的凉州对汉人严加防范,出关管制极苛,韩明铮随生母归返,千辛万苦抵了此地,却不得出城,母亲甚至为此殁去,成了多年的心魇。
陆九郎没有多问,安慰简短有力,“你已经攻下它。”
韩明铮长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拿下凉州,我真的很高兴,你胆子也大,竟敢行这般险计。万一狄银守城不出,天德军就白送了,到时候战局失利,朝廷震怒,你就不怕后果?”
陆九郎当然想过,更想过无数次对手,“狄银近年受蕃王打压,又为达枷之死与央格成仇,急需一场大胜扬威。他骁勇自负,绝不会甘于守城,数月前我就让奸细混入凉州,散布两军不合的消息,只要信了一半,他就抑不住本能,肉送到嘴边还能不吃?”
韩明铮的眸光比月色更亮,比春风更柔,听得莞尔,“猛兽也敌不过狡狼,你素来狡计多,好在如今是让敌人头疼了。”
陆九郎给她如此凝望,一时神魂飘荡,胸臆满蕴,忍不住低喃,“你信不信,这座城是为你而夺。”
韩明铮当然不会信,笑容带上了谑意。
陆九郎抑下来,改道,“当年你说我不配与你相适,为什么还会落泪?”
韩明铮微窘,“旧事何必再提,这次你立了大功,满朝都要刮目相看了。”
陆九郎却不放过,执意的缠问。
韩明铮给磨不过,终是道,“大约有些伤心,没想到你那样凉薄。”
陆九郎一静,没有争辩。
韩明铮轻浅一笑,“后来也想明白了,其实无所谓好坏,你本性如此,不在乎归处,就像那匹黑马,终有一天要离开的。”
陆九郎低下头,轻轻吻咬她的耳廓,似在抱怨,“我又不是马。”
韩明铮给他缠得呼吸微乱,抬臂揽住了他。
他怎么会是马,这只狼贪狡无情,狠辣刁钻,时而软驯乖巧的撒娇,咬起人又格外凶狠。
即使明知如此,它的狡黠与勇猛,泼顽与漂亮,狂野的诱惑与激情,依然动人心扉。
第108章 长相望
◎敢对将军毛手毛脚,陆九当年都没这份胆!◎
联军大捷,凉州克复,消息经快马飞递长安。
天子欢喜如狂,当朝为之落泪,百官沸议如潮,都有些难以置信,这一役打通了近百年与西域的隔阻,彻底将虎狼般的蕃人驱出了中原之地。
李睿英昂的陈述战绩,受到了热烈的嘉赞,正是他将陆九郎调去天德城,又力排众议的推动拨饷,才有了这场奇迹的大捷。
五皇子如此的明睿善断,眼光独到,行事果决;而大皇子李涪除了为天子祈福念经,政事上一无所为,还曾在宫中暗算猛将,何其狭隘短视,两相对照,许多拥长的臣子都生出了动摇。
陆九郎之名再一次传遍长安,去年的搏狮一事又给提起,再度为街巷所热议,这只苍狼已然成了传奇,连花魁投毒一案也被重新翻起,据说是想暗杀苍狼而未果,意指何人不言自明。
南曲的楚翩翩听说了不少,研墨时忍不住问,“公子前次说有隐情,商娘子真是受人指使?”
沈铭正在书写香方,闻言笔下一顿,只道,“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楚翩翩当然明白,实在难禁好奇,回想商青青对陆九郎的痴恋,的确有不少异处,喃喃道,“看来陆将军在长安委实凶险,放到边疆才合了大用。”
沈铭不语,陆九郎若是留下,凶险的就成了李涪,所以才处心积虑的除去,偏偏才逐出长安又立了大功,还衬得李睿成了不世英主。
楚翩翩研完墨,唤侍女端水净手,两三声无人回应,她不悦的寻了出去。
沈铭也未在意,运笔继续抄录,待楚翩翩归来,神情已然大异。
沈铭随口一问,“怎么了?”
楚翩翩似神魂不属,半晌才道,“沁沁没了,几个相好的姐妹在凑丧葬银子,钱嬷嬷送她去的时候还说攀了高枝,以后有的是好日子,不到半年就——”
沈铭明白过来,钱嬷嬷是坊间出名的鸨母,极会栽养美人,这位沁沁大约送去了哪个高门,曾为众女所羡,却意外的香消玉殒了。
他劝了一句,“世事难料,你也不用过于伤心。”
楚翩翩低眸不语,忽而落下泪来。
沈铭一诧,未想到她如此伤恸,暂搁了笔墨,给她递上一方丝帕,“是生了急病?”
楚翩翩触动同类之情,颤声道,“报的是病殁,衣衫下全是伤,给人凌虐而死的。”
沈铭生出微悯,“银子我替你出了,葬仪厚些,余下的给她的家人。”
楚翩翩垂泪道,“多谢公子,我实在想不通,沁沁是姐妹中琵琶最好,性子最软的,怎么竟这样没了,大皇子府竟是如此险恶之地。”
沈铭一愕,心下微沉,大皇子近日笑颜如常,当众对李睿赞誉有加,府内却抬出受尽凌虐的美人,如此暴戾怨毒,将来一旦成为人君,该是何等的可怕。
楚翩翩虽是难过,也清楚贵人是来寻欢的,绝不愿听见这些,她极力扮出欢颜,“我们这等微贱之人命如浮灯,朝明暮灭,算不得什么,是我累了公子的心情,这就去烹茶。”
沈铭瞧着她掩袖收泪,眉忍悲意,姿态优美的洗盏,忽然动了怜意,“翩翩,替你赎身可好?”
楚翩翩一个没持住,瓷盏摔得粉碎,却忘了收拾,惶然回望过来。
沈铭此前从未想过,思了片刻道,“脱籍虽难,费些时日与手段也能办下来,我会在外头置个宅子,假如将来续娶,夫人容不下,也会给你寻个去处,不让你飘零无依,你可愿意?”
楚翩翩宛如天降纶音,珠泪双垂,扑住他的膝,“公子——沈郎!——我好欢喜!”
沙州街头熙熙攘攘,商旅如织,比去年更繁盛。
凉州大胜,朝廷给予了极大的嘉赏,韩平策受封南阳郡公,兼凉州节度使,十一州贺客无数,韩家一扫方家叛乱带来的低迷,重新树立了声威。
塔兰的酒肆生意红火,正忙得不可开交,突然后厢传出消息,女儿不见了。
小丫头正是爱乱走的时候,塔兰在酒肆寻了一圈未见,奔去街上张望,正当心急火燎,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将女儿送了回来。
男人前额微秃,笑容和气,“娘子留神,街面人杂,小囡跑丢就不好了。”
塔兰见女儿嘴里还含着一根糖棒,知是对方好意,连声致谢。
男人谦和的回道,“何必客气,都是一街商户,以后还要娘子多照应。”
塔兰好奇的问了几句,原来对方姓纪,也是个掌柜,在隔壁开了家炒货铺,不禁好奇,“你的口音不像河西人,哪里来的?”
纪掌柜大概走过不少地方,颇会攀谈,“关内的,听说沙州赚钱容易就来了,对城内还不大熟悉,不知此地经营可需要打点?”
人家殷殷请教,塔兰自要多说几句,“不用,街上有巡卫管束,不许强索强卖,逢了闹事唤一声就过来规制,不过街上卖炒货的多,你这新开的未必好销。”
纪掌柜应道,“我也正烦恼这个,不知沙州人偏好何种口味,能否在酒肆搭卖?”
塔兰是个热心的,当下给了建议,纪掌柜连连点头,赞叹有加,将她捧得如商贾之神。
塔兰不免得意,顺口道,“既是这样,你做好了送来尝尝,我也在酒肆替你宣扬,别看堂面不大,往来的客人极多,连赤凰将军也时常光顾的。”
纪掌柜越发显出惊讶,“娘子居然识得赤凰将军?我早听闻她的大名,可惜没福气一见。”
塔兰越发自豪,鼻子都要翘起来,“见明铮有什么难,我与她极熟的,等来了就让伙计唤你瞧一眼。”
纪掌柜大概敬慕已久,很是热切,“娘子果然非同凡响,将军通常多久会来?”
塔兰这哪说得准,扳指头一算,“凉州战后来过一趟,有三个月没见了,大约快——”
酒肆内出来一个男人,打断了她,“塔兰!”
纪掌柜一望,男人面目英俊,与嘈乱的环境格格不入,抱起小丫头冷淡的一瞥,“客人正多,还有空闲话?”
塔兰赶紧收了话,跟着他回了酒肆。
男人低低的斥道,“说过多少次谨慎些,韩七将军何等身份,你连市井闲人都召来瞧,她还能安心过来?”
塔兰不服气的嘀咕,“隔壁的掌柜,又没什么坏心,明铮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
男人不快的蹙眉,“一个外来的才开张,随意奉承几句,你知他是好是歹?一搭腔全倒出去,心里没个轻重,等有事后悔就晚了。”
塔兰无可奈何,“好好好,是我错了,下次留意。”
小丫头叽叽咕咕的笑,她没好气的抬手一拧,“轮得到你笑?还不是你到处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