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恰是主帅心头之忧,大帐一时俱静。
一个时辰后双方商议落定,陆九郎掀帐而出,问明赤火军的方位,策马奔驰而往。
天色初暮,赤火军的营地灯火烁烁,密如繁星。
陆九郎亮了身份直趋中军大帐,近卫营上来阻挡,他带笑一叱,“好个伍营,张眼看看我是谁?”
领头的正是伍摧,天黑尚未看清,听这把声音异常熟悉,不由一怔。
石头扑上去抱住,不要脸的号哭起来,“伍摧!我想死你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着!”
伍摧虽知陆九郎和石头出息了,哪想猝然来到眼前,整个人都傻了。
陆九郎抛下二人,追着哨兵的后脚进了军帐,眼眸如电一掠。
韩明铮一身戎装,案上置着军图,一群将领围在身侧,颇有几个青年英健的,两下目光灼灼的一对,气氛刹时微妙。
韩明铮很惊讶,停了议事屏退众人,问道,“你不是和阿策商讨,怎么过来了,议得不顺利?”
不管陆九郎心底如何,神气与平时无异,“已经谈妥了,来讨个话。”
韩明铮怕他没正经的歪缠,板着脸道,“胡闹!大战当前,还不回去备战。”
还好陆九郎不曾放肆,只道,“要是我拿了破城首功,将军给什么赏?”
他平时不唤将军,欢好时偏爱以此狎戏,韩明铮听得耳颊生热,“净会夸口,轻敌是兵家大忌,打赢了再说。”
她的衣发染着远征的尘沙,容颜比霜雪更艳,话语虽然端正,眉眼却有一缕轻盈的娇意,宛如春风柔了冷冽。
陆九郎俯首望着,狭眸深遂,“好。”
天色苍灰,寒风贴地而卷,凉州城黑沉沉的矗立,城墙高不可仰,似一座不可逾越的铁牢,这样的雄关正面强攻,要用多少人命来填?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攻城需要十倍于敌军之数。而天德军只有五万,每个人都不懂,为何这支烂军成了主攻,强悍的河西军却在遥远的后方,稳隐的做壁上观,宛如与战局毫无关联。
陆副使提着陌刀,在马上扬声喝道,“凉州城里有什么!”
士卒茫然相顾,还能有什么,当然是令人恐惧的蕃兵!
陆副使傲然一笑,一声厉喝,“里头有无数金银,蕃人几十年夺下的金山银山!开城就能暴富,一辈子享用不尽!”
众多士兵呼吸一窒,谁能不为之心动。
陆副使加了一把诱惑,“流血流汗的熬了几个月,谁不是为发财!别给河西军机会,入城抄到的一概归己,金山就在城内!”
军鼓响彻四野,箭雨铺天盖地,黑蚁般的士兵冲向了凉州城。
城内的财富虽然诱人,攻城却不是玩笑,天德军一列列前涌,顶着敌袭架上云梯,城头万箭攒发,将一拨拨士兵射得刺猬一般,城头滚木擂石不断,砸得城下血肉横飞。
观战的狄银不禁冷笑,“我当有多厉害,这点能耐还想攻城?河西军居然不动弹,果然如传闻的两军不合,姓陆的想争功。”
一旁的副将附和,“天德军一看就没打过仗,不久必溃。”
争功一类的事在军队司空见惯,蕃地就发生过不少,当年大将军乌伦海攻武州,权相库布尔按兵不援,乌伦海不得不退撤,双方就此成仇;等到库布尔的大儿子钦卓兵败,乌伦海坐视不理,任他被河西人追死。
战局糟糕,陆九郎仍是坚持强攻,魏宏手下的督战队持刀奔巡,退者临阵而斩,逼得士卒只能冲前死拼。
河西军在远方观战,韩平策看得摇头,“即使攻城不易,伤亡也不该如此惨重,天德军当真稀烂。”
锐金军内也在议论,裴子炎冷着脸道,“我看他是做梦,根本成不了事。”
裴佑靖不言不语,他虽厌恶陆九郎,更明白兵无常势,不在一时之态。
赤火军一样在静观,韩明铮展眼凝望,城下烟尘滚滚,喊杀沸天,战鼓沉闷而不详。
司湛看得不忍,“这完全是送死,最后还得靠河西军强攻。”
伍摧当日跟石头抱头哭了一场,被塞了一怀的珠宝,益发牵挂旧伙伴,看得脸色灰败,“陆九是不是疯了?这哪攻得下来,就算冲开城门,里头还有瓮城,进去也是白送!”
韩明铮沉默不语,美丽的眼眸凝如沉渊。
天空飘起了雪花,凛寒侵人发肤,天德军的冲杀异常惨烈,城下尸横遍地,血积如河,折损逾四成,士卒的胆气尽怯,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不少兵卒甚至破口大骂起来,“妈的!只有我们送死,河西军呢!”
崩溃的情绪弥散,天德军开始动摇,连督战队的长刀也遏不住,冲前的势头缓滞,阵形彻底散乱,一些兵卒甚至与督战官冲突起来。
凉州城上,众多蕃将哗然嘲笑,这哪是攻城,简直是上天送的肥羊。
狄银一直用千里镜盯着远方,河西军始终未动,他骤然阴戾一笑,“全军出战,先宰了这只羊!”
第106章 武威扬
◎蕃人所侵夺的最后一块中原城池,就此归来了。◎
主将桑结经历过兰州之战,闻言一惊,“王子谨慎,中原人狡猾得很,还是当坚守为主。”
狄银是百战之身,当然瞧得出天德军真溃了,不可能作假,只要趁河西军未及反应,先绞了这只前军,大军士气必损,他战意汹然,根本不理桑结,一跃上马发令。
城内的蕃军早就严阵以待,力士转动绞盘,引链扯动巨木裹着精铁的城门,浩浩荡荡的铁骑冲出,如咆哮的虎狼跃入慌乱的羊群,天德军土崩瓦解,士兵纷纷向四面八方逃散。
狄银带着蕃军大肆屠杀,意气奋发,哪怕远方鼓声响起,烟尘漫地卷来,他也毫不在乎,以当下的局面,等河西军赶到时已全完了,正好乘胜迎击,一鼓作气将来敌打垮。
漫天雪花飘落,河西战旗猎猎而扬,大军如黑色的怒潮卷来,狄银带着蕃军铁骑迎上,两军排山倒海般相撞,杀声与怒吼撕裂苍穹。
天德军已溃不成军,散去战阵边缘,无人再予以留意。蓦然号角声起,一支三千人军列突然绕回城下,趁着蕃军倾出与河西军鏖战,劫夺凉州城门。
陆九郎玄甲铁骑,如一头恶狼领军而现,趁着城门未闭,挥舞陌刀狂肆的冲入,刀锋所过敌兵碎肢横飞,鲜血溅上了门洞粗砺的拱顶。
蕃兵大惊,一边召集抵挡,一边绞动引链,要强行闭合城门。
然而陆九郎冲劲凌厉,杀势狂暴,仗着甲衣无惧飞箭,以惊人的鸷猛破开血路,斩死了扳动绞盘的力士,后方的三千精兵涌上,随着他冲过瓮城,控住了出入要道。
城下兔起鹘落,转变在瞬息之间,桑结看得目瞪口呆,正喝令部属夺回,敌人的铁骑冲上城头,马上的男人执刀沥血,宛如天降的魔神,威压攫住了他。
桑结被迫提枪迎战,一刻之后,他的头颅从天而降,砸在了城下的绞盘边。
石头带着亲卫拖动拒马,抵挡城内守军的冲击,陆九郎气势无伦,一刀斩断城上旗杆,蕃军的大纛失空而坠。
河西各家将领看在眼中,就知夺城得手,全军迸出激潮般的欢呼,谁能想到无能的天德军当真一举逆转大局,几近于神迹。
韩明铮的双眸异彩夺人,她定下激跳的心,将掌中湿汗擦去,带着赤火军疾冲。
狄银正与前军战得不可开交,万万没想到城上失守,愕怒得难以置信,急令后军夺回城门。
后军受令而趋,要以数倍的力量将三千天德军抄灭,力挽危局。
然而韩明铮领轻骑穿抄,犀利的截在城下,宛如一方铁盾挡住了后军。双方不顾一切的拼杀起来,司湛与伍摧在左右协助,敌人冲得越猛,韩明铮杀得越激,一腔血似燃烧起来,亢奋又炽烈,城下战得比前军更凶。
河西主力强势的推进,步步喊杀,气势震天。
蕃兵见城纛倒落,惶然大恐,不知敌军使了什么妖法,加上后军几番冲击,城门依然未能夺回,一时群情摇动,军心开始溃了。
狄银咬得牙根欲裂,明白大势已去,再下去要被河西军生生绞尽,他强忍激怒撤退,韩平策当然不会放过,率军一路追逐,蕃军尸横遍野,折损不计其数。
即使赤火军挡下了蕃兵的后军回援,城内的三千天德军依然岌岌可危。
陆九郎亲手操训的就是这一批人,全军挑出来的健锐,百名亲卫当了队长,真正做到如臂使指,刀山火海都不惧,才能一气夺城。
老邢因枪法给拔进来,见斩旗顺利时还狂喜,随即留守的蕃军发疯般攻来,城头成了血磨盘,绞碎了一波又一波兵卒,鲜血如怒泉从斜道倾下。
陆九郎守在狭处,陌刀霸悍纵横,斩得血雨淋漓;魏宏臂上中枪,依旧咬牙杀敌。
老邢战得昏天黑地,浑身酸疲,稍一停就是死,只能拼死强撑,眼看敌寡悬殊,敌人乌泱泱的涌上,三千人只剩了几百,心都要凉透了,他用最后的力气扎死一名敌兵,自己也给血滑了足,扶着墙跺险些坠下去,突然下方哗乱。
一队队精锐的兵马冲过了瓮城,领头的将领黑甲赤缨,银枪在握,正是河西赤凰。
老邢不由得精神大振,近乎喜极而泣。
韩明铮战得浑身浴血,将城门守得铁桶一般,坚持到蕃人后军撤逃,立时转入城中支援。她运枪如电,挑飞一名蕃兵队长,伍摧领近卫营冲上,敌人的守军攻势大乱。
陆九郎纵马而下,与韩明铮会合,二人并肩而战,杀气如激流横荡。
赤火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得城内的蕃军战志崩溃,仓惶逃向了别的城门。
韩明铮让士兵分守各城门与主道,一路抄清余敌,封查官库,拿下城中蕃官。赤火军训练有素,行事利落果决,街面的混乱迅速得以平息。
百姓见大群蕃人出逃,连金银细软也顾不得带,开始确信王师已定,甚至有耆老顶着银盘,捧着浆水,战战兢兢的来迎。
魏宏看得有趣,连臂伤都忘了痛,纵声大笑起来。
陆九郎热汗淋淋,此时才放松下来,对着韩明铮道,“狄银的府邸在城东。”
魏宏一听收了笑,瞪住陆九郎。
韩明铮明白话中之意,回道,“此战天德军首功,当是你去。”
陆九郎极想一抚她的颊,然而通身血污淋淋,只旁若无人的一笑,“听我的,你去。”
韩明铮也不争执,一引缰绳,“那我先去,你随后来。”
魏宏知道狄银的府邸内有宝库,一直念在心头,登时翻脸,“陆大人这是何意!咱们豁命夺城,你转手就将宝库送了?”
陆九郎不以为忤,嗤笑道,“魏大人,没有十余万河西军,你夺得下来?”
魏宏一哑,狠声道,“那又如何,天德军死伤无数,河西军不过是等时机捡果子,凭什么他们拿大头!就为让你讨娘们欢心?”
陆九郎神气陡戾,“就凭军饷是我讨的,精兵是我练的,计策是我想的,头功是我拿的,朝廷是我去应对,当然不由魏大人说了算!”
魏宏气得面色都变了。
陆九郎却又松散下来,漫然一谑,“再说也耽误不了发财,一座库才多大?魏大人不是已安排人去抄检蕃官豪族,落袋的金银财宝还能少?”
魏宏给他点破,悻悻的也不争了。
河西主力追敌归来,韩平策带大军入城,见局势已然受控,与天德军共商管治区域。陆九郎议了个大概,听说狄银府已给拿下,将余下的事扔给魏宏,自己溜去了城东。
狄银府留守的卫队极为忠诚,一番激战方休,到处横着尸体,伍摧使人清理,司湛在抄封秘库。豪邸的奢华不让于行宫,狄银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败,连一只杯子也未携走,满库珍宝尽落他人之手。
陆九郎一路寻韩明铮未见,行过一重重深院,来到一方华屋,女亲卫把守在外。
他推开门扉,引动了悬空的纱幔,一刹那如层层轻雾飞起。
陆九郎心头一转,脚下前行,穿过重重幔帘,推开最里的雕扉,蓦然有明光从顶而落,一股湿热之气扑面而来,赫然是一方汤池。
挟屋的顶侧嵌着明瓦,当中是五阶石台,台边环雕鲤鱼与莲叶,顶上是蛟龙吐水的玉道,热泉续续倾入台心。汤池内的韩明铮容颜瑰艳,乌发湿皎,肌肤如披明月清辉,在热雾升腾中洗沐,见他到来也不羞赧,对着他一抬手。
陆九郎万万没想到如此情景,一瞬间神智骤空,浑身激胀得生疼,他卸开坚沉的甲衣,撕开血汗浸透的战袍,浑身□□的踏上石阶,大步跨进池中。
温热的泉水涌上来,浸没了血渍与尘灰。
水雾从高远的檐窗飘出,散入凉州城苍远的天空。
满城杂声纷乱,呼婢声,哀乞声,喝骂声交错。蕃官恐惧,汉民欢喜,有人四处躲藏,有人携金出逃,也少不了借机窃夺,翻屋搜箧的糟乱。
蕃人所侵夺的最后一块中原城池,就此归来了。
第107章 凉州月
◎两军各有归处,未必有再见之时◎
凉州一战,击溃蕃军十九万,斩杀逾五万,追剿途中死伤不可计数,城池几乎无损。
天德军损失过半,河西军折损轻微,还避免了持久的攻城耗战,省下了天价的军资钱粮,远好过所有出战前的预期。
一场庆功夜宴,两军将领相对,气氛欢悦又带点奇异,对河西军而言相当罕有,明明斩敌无数,风头却是天德军的。
裴子炎见陆九郎受尽赞誉,手下的将官志气骄扬,心头极不舒服。
裴佑靖神情淡静,尽管狄银逃去,能将之重挫至此,也算稍解了恨意,他举杯一饮,低道,“把眼神收一收,他如今代表朝廷,宴上不可轻慢。”
裴子炎悻悻然,“谁及得了他这份狠辣,舍几万军卒引狄银出战,成就他一人之名。”
裴佑靖一哂,“那又如何,远胜于围战数月,耗死七八万精兵,还不知能不能夺下。”
以精兵取胜不算出奇,用烂兵而奇胜,智魄可谓非凡,韩家教出来的小子已经成了气候,裴佑靖再不喜也不会轻视这份能耐。
他随意一掠,见陆九郎坐在韩明铮身边,眉眼含春,飞扬得意,一望即知用心,又想起了早逝的儿子,心头刺痛起来,捺下默默饮酒。
宴席上欢腾热烈,笑语喧哗,韩平策却心存梗结,笑起来似咬牙,连看妹妹都没好脸。
陆九郎顶着凶光只作不知,等到河西节度使接受众多将官的敬酒,无暇旁顾之时,他才偷声道,“小韩大人一直在瞪我。”
韩明铮垂着头全当没听见,冷不防陆九郎在案下捏住她的手。
他藏不住眉梢的快意,风流又灵狡,“将军的赏,着实美妙极了。”
韩明铮面上微红,大胜后她心神激越,身上遍染血污,见了浴池就未能忍住,结果一场颠倒何等荒唐,无怪兄长气得不轻。
陆九郎还算知道分寸,指尖一捻就放开了,“等宴散了我去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