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吹拂,佛香淡淡,一位老僧在窟内在向聆听者讲经,底下的窟门处忽的生出喧嚷。
一个魁梧的男子不顾僧人劝阻,闯进来一喝,“五弟,裴家的事你还管不管!”
老僧被打断也不恼,对来人合什一礼,起身避去别窟,留下聆听者与之独处。
裴佑靖一身素服,双鬓斑白,持着玉佛珠端坐蒲团,神气寂淡,“大哥,族内的事务均已是四哥决断,何必来此相扰。”
来者正是长兄裴安民,要不是事情着实棘手,他也不会来此,捺着烦燥沉声道,“三弟在天德城给陆九郎下了大狱!”
裴佑靖捻珠的手一顿,目光锐利起来。
裴安民将经过述了一遍,恨道,“那狗东西先作出大方样,应了说合,等三弟一去就将人扣了,连带府内外彻底清抄,所有人关进牢里重兵严守,要韩七将军亲自过去相谈!”
裴佑靖蹙起眉,“魏宏呢?历年受了那么多银子,总该有些用处。”
裴安民郁忿的回道,“魏宏不敢出面,说姓陆的又狠又阴,是条疯狗,近日一大串官员给抄了家。城里的桩子没剩几个,想劫狱都不行,就怕他对三弟下毒手。”
裴佑靖久未理事,看了兄长携来的消息册子,对长安的一切尤为仔细,半晌后一哂,两颊透出深纹,“他不是疯,拿三弟一是为旧恨,二是他还在肖想韩家的丫头,这是要我们替他把人请过去,既然存着这份心,不会不留余地,三哥暂时无大碍。”
裴安民略松下来,又生出疑恼,“会不会是韩家合谋,逼着咱们向他们低头?”
自裴佑靖退隐,甘州表面仍在河西节度使治下,实则已断了往来,近乎各行其事。
裴佑靖望了兄长一眼,“韩家不会用这种手段,而且七丫头掌着赤火军,哪能轻易离开沙州,小韩大人也不会放,所以陆九郎才使出这般狡计,他与裴家旧怨太深,三哥根本就不该去。”
裴安民也明白中计了,懊恨道,“偏是这狗东西到了天德城,给他一掐,商队进不了中原,往后就麻烦了,三弟还不是想着尽量化解,能不能请朔方节度使开口,将人弄回来?”
裴佑靖一言熄了想头,“陆九郎没达成目的,谁的情面都不会给,再说能拿住他什么短?押扣一个富商不算大事,弹劾的折子都没法写,只能去请韩家出面。”
裴安民到底不甘心,欲言又止。
裴佑靖清楚兄长在想什么,话语淡淡,“我知道,你们觉得韩家大不如前,不愿低这个头,但事已至此,绕不过去的。”
裴安民索性道,“五弟,自从二弟和彦儿去了,你不再理事,但家族的事你不能不管。”
裴佑靖凝视着丝袅的佛香,额间的悒色似有万重。
裴安民叹了一声,又道,“彦儿一向敬你,若泉下有知,必不愿你如此颓丧。”
裴佑靖沉默良久,“然而我不是个好父亲,对他太过严厉,两年前那一战,我让他像个男儿样,别丢了裴家的脸,他就真的没有退。”
那一仗韩家未能来援,锐金军艰难独战,伤亡惨重,裴行彦又遇上了狄银,哪敌得过蕃军第一勇士。高昌公主悲恸过度,不久就跟随爱子去了,裴佑靖平时百般嫌儿子不成器,经历了失兄丧子又亡妻的打击,痛悔万分,有了避世的念头。
裴安民也知不好办,还是得道出来,“逝者已矣,活人还得朝前看,四弟这次束手无策,他与韩家不来往,没法开口,只能请你出面,好歹把三弟弄回来。”
裴佑靖静了片刻,“四哥一意与韩家分庭抗礼,族内也不甘臣服,全不曾留余地,如今又要我舍脸求人,能有什么用?”
裴家人皆是心高气傲,裴安民也不愿低头,实在别无他法,“兄弟们也知为难,但三弟管着钱袋,不在是要出大事的,四弟明白你因彦儿过世,膝下空虚,提出愿将子炎过继,军中的小辈就属他出挑,是二弟一手教的,你有人承了衣钵,也当振作起来,为家族一解急难,终归是荣辱一体。”
高狭的石窟外,幡铃发出细脆的碎响,裴佑靖半晌无言,轻喟了一声。
天德军安逸了太久,年复一年的庸常而消乏,城内的官员几乎以为永远如此,哪怕换了新副使,也不过是例行公事。
直到陆九郎拿下冯公,如一声惊雷裂响苍穹,天德军从上到下倒了一串。
陆九郎似一把铁手,无情的扯起枯桩,带出无数肥硕的僵根。短短数日之间,城内的牢房人满为患,哀骂不绝,甚至得将一些小窃小盗的囚犯撵了腾位。
陆九郎行事狠厉,手下的一干亲卫也到了,百来人如狼似虎,得令说斩就斩,抄家熟极而流,官员无不为之胆寒。
城内鸡飞狗跳,风声鹤戾,城外的大营同样难以逃过。
天德军分内外营,内营五千驻于城中,余下的几万兵卒在城外大营。营地围栏破败,军纪松颓,以至于陆九郎带人长驱直入,军士甚至没有拦下一问。
魏宏得了消息赶来,一颗心七上八下,弄不清对方打什么主意。
等他冲到营内一看,陆九郎面无表情的倚案斜坐,手边一叠子花名册,全营的士兵松松垮垮的列队,亲卫押着校官挨个点人。
魏宏两眼一黑,绷脸僵立片刻,大步上前,“敢问陆大人,这是何意!”
陆九郎的目光掠来,语气平平,“天德军兵籍多少,实营多少,魏大人可知晓?”
魏宏给他瞧得脊背一紧,拧着怒气道,“兵籍五万,如何?”
陆九郎毫不客气,“营中列阵至多两万,加上内城的五千,余下的何在,给魏大人吃了?”
魏宏知道混赖不过去,激血上涌,破口骂出来,“历年皆是如此!这边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朝廷长期欠饷,穷得精打光,不报虚数怎么活!”
陆九郎的亲卫见他发怒,齐齐迫近一步,魏宏扬声一吼,手下的兵卫也冲了过来。
魏宏目露凶光的拔刀,咬牙切齿的道,“姓陆的,你要想摆架子,老子让你三分,要是拿这个发作,老子可不是怂货,就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陆九郎正等这一刻,骤然一跃冲近,魏宏没想到他说动就动,刀还没来得及劈下,已经给他击飞,眼见拳风呼啸袭来,魏宏扬臂而架,哪想到是虚着,膝下受了一踹,身子顿时踉跄,被陆九郎一把押在了地上。
魏宏一个照面受制,手下的兵卫全傻了,场面为之僵滞。
陆九郎挑衅的一问,“魏大人,这些年你一直蹲在天德城吃沙,为什么?”
魏宏心沉下去,火气蓬发,什么也不顾了,“你他妈懂个屁,鬼地方多少年没仗打,除了一年年熬日子,哪来的军功,能有什么升拔,轮得到你来嘲笑?你有能耐怎么不留在长安抖威风!”
陆九郎幽诡的一哂,“这话就错了,我若不来,魏大人哪有军功?”
魏宏不明所以,当他在戏耍,对方却凑近说了一番话。
旁人只见魏宏的眼睛越睁越大,竟至于怔住。
他好像忘了方才的怒火,神情古怪,忽道,“人还有办法,银子从哪来,朝廷又不会给。”
陆九郎松开箝制,将他从地上扯起,大笑道,“魏大人这是想不通,有兵有权,还怕没钱?”
第103章 火烧身
◎你不是一直想拿下凉州,给你打下来如何?◎
天地肃杀,野兽绝迹,朔风卷着碎雪狂舞,万里荒原一片银白,正当西北最冷的时节。
商旅已然绝迹,却有一列军队穿越风雪,奔向遥远的天德城。
北风吹得韩明铮睫上凝霜,裹着皮袄也难挡酷寒,她脸庞冰冷,怒火填胸,万没想到陆九郎会谪至天德城,还用如此无耻又不知轻重的手段迫使她出行,心头怒不可遏,简直恨不得打断他的骨头。
一行人顶风冒雪的抵达,陆九郎却没有露面,而是让梁容与魏宏相迎,还许了一千轻骑随同入城。城内的百姓听说传奇的赤凰将军到来,狂热如沸,不顾寒冷倾出围观,道边的院墙都给挤塌了,绝不亚于韩戎秋昔时的盛况。
韩明铮一如父亲当年,被安置在冯府休歇,她立时提出要见陆九郎,却被告知陆副使公务繁忙,晚宴时再出面款待。
等接引的官员退去,一名男子被侍从引来,正是裴家三爷裴兴治。
韩明铮还未见着陆九郎,人已经给放了,不免略感意外,打量道,“三爷可还安好?”
裴兴治有些尴尬,他的气色与衣着一如平常,不见多日受囚的憔悴,“多谢韩七将军关怀,我虽是囚在狱里,应待还算周到,并未受什么折磨。”
一名精悍的青年上前致礼,“伯父受苦了,父亲和两位叔伯都很惦念,盼您早日归家。”
裴兴治苦笑道,“子炎也来了,是我一时失察,让家人们费心了。”
裴子炎是四爷裴光瑜之子,少时就随二伯入锐金大营,远比裴行彦出色,此次带了三百人同来,心里很是不忿,当着韩家人也不多说,“咱们的人在内城营地,稍后就护送伯父过去,绝不让姓陆的再为难。”
裴兴治到底更为老练,当下拒了,“不必,有韩七将军在,此处最为安全。”
裴子炎不以为然,韩明铮也知两家离心,问候了几句就让二人退下去私话。
事情解决了一半,韩明铮略松了心情,天寒地冻的远涉相当劳累,给地龙的暖热一烘,她顿时生出倦意。婢女殷勤抬来热水,她洗去风沙,伏枕睡了一觉,天暮方起来赴宴。
副使府的周边封了几条街,免了闲人喧闹,张灯悬彩,红毡铺道,又有魏宏亲自来接,不可谓不隆重。
宴堂高官云集,气氛欢惬,地龙烧得暖热舒适,众官员皆着轻衫,争相过来攀谈。
韩明铮早已习惯这般场面,落落大方的应对。
一名官员给同僚轰笑推前,尴尬的欲言又止,手足都似没地方搁。
韩明铮认出来,莞尔一唤,“杜大人。”
杜槐的风流旧事成了全城笑柄,懊得夜夜掉头发,脑门都秃了三分,这会实在躲不过,只有腆颜陪笑,“当年有眼无珠,不识韩七将军,多有冒犯了。”
这人虽然好色,性情不算强横,还歪打正着给了不少方便。韩明铮回想当年,忍俊不禁,“杜大人分明对陆大人照拂有加,关怀备至,何出此言?”
众人轰堂大笑,杜槐更窘了,唯有讪笑。
满场喧笑,主位空虚,陆九郎迟迟未见,韩明铮方要询问,堂外传来唱名。
一个熟悉的身影龙形虎步而来,从容卸了裘衣,昂然入座。
堂内欢曲不断,美人妙舞,场面却很拘束。
陆九郎一至,双方在宴上各按身份致礼问答,并无特异之处,大概是抄家的余威所慑,众官也不敢拿旧事打趣,只说些官面上的客套话。
陆九郎在上首慢腾腾的饮酒,他穿着纯黑的丝衣,金带束腰,下摆宽绰飘逸,矜贵又随意。然而肩胸坚实健阔,丝衣贴附着肌肤,流光勾映出优美的线条,举手投足之间,就有种极强的男性诱惑,令人异常心跳。
韩明铮瞧了两眼就移开了,即使对方不发一言,韩明铮依然觉出上首的目光幽亮,落在身上宛如火灼,不觉起了一层薄汗,坐立都不自在。
韩明铮一边敷衍场面,一边等待席散,谁想到陆九郎才坐了一会,就以倦怠为由退席了。
她又周旋了一阵,将应酬交给裴子炎,寻借口离席,一出堂就有侍人指引,去到府邸深处。
方踏上屋阶,陆九郎迎出一把将她扯入,反手闭了门扉,亲昵中带着埋怨,“怎么这样慢?”
韩明铮正要推开,他已经扯落丝衣,身躯贴上来,她本有许多话要问,被他扰得心神大乱,冷不防一只手摸进衣内,骤然倒吸了一口气。
韩明铮抵不住他的手段,结束了才觉出羞耻,没好气道,“不是不肯见我,又做出这般样。”
陆九郎犹未满足,快活的抚摸,“见了面我忍不住,远行太累,总得让你先歇一歇。”
韩明铮恼得一拧他的耳,“就为这把我弄过来,陆九郎,你是不是疯了!”
陆九郎任她揪拧,从枕下摸出一物,半真半假道,“你的兄长为了攀结,让你去同沈相的儿子交游,我为何不能用同样的法子见你?”
韩明铮听得更气,突然额上冰凉一坠,取下是一串奢华的红宝石链,赤金镶配,粒粒红澈晶莹,当中的宝石尤为硕大,灼如赤焰,极其珍罕。
韩明铮越瞧越眼熟,突然省起,“这一颗怎么像达枷金刀上的?”
她很适合这样艳烈的宝石,美得惊心动魄,令人移不开眼,陆九郎满意的咧嘴,“没来头的东西哪配赠你,我说过会打一块好皮子。”
韩明铮悚然一惊,“你杀了他?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就不怕朝廷问罪?”
陆九郎吮着她的耳垂,毫不在意,”从骊山追到泾川,一夜奔驰六百余里,神不知鬼不觉,全处理干净了,查也查不到我头上。他既然欺辱你,我绝不会放人活着回去。”
如此长驱的急行,精壮的汉子都能累死。韩明铮微微动容,心情复杂的叹了口气,“你就是任性胡来才给贬到边城,达枷一死,狄银不会善罢甘休。”
陆九郎轻哼一声,“那才好,我还怕他是个软货,你不是一直想拿下凉州,给你打下来如何?”
韩明铮听得不对,“你想挑动开战?这种事能拿来说笑?”
陆九郎终于说出正事,“河西如今只剩凉州未复,这条要道隔阻多年,也是陛下心头大结,韩家既已上书光复,早晚要出兵,何不干脆打下来。”
韩明铮微蹙起眉,“那也不是现在,阿策才受敕封,局面未稳,不是动兵的好时机,而且凉州给狄银守得固若金汤,夺取绝非易事,必须慎之又慎。”
陆九郎却道,“不会是河□□战,还有天德军。”
韩明铮疑惕起来,神情骤冷,“天德军稀烂,抵得上什么用?”
陆九郎话语笃定,“天德军虽是烂泥,落在我手上,几个月定能练出一批精兵。”
韩明铮静了片刻,淡道,“你无非是贬来此地不甘心,想拿了战功回长安,我不会用河西兵的命给你垫脚。”
陆九郎似抱怨又似认真,“这是陛下之意,你只提防我算计,就没想过事成了朝廷、河西、天德城各得其利?况且河西局面不稳,全因裴家拒不听令,韩家可有良策?唯有收复凉州能重新拧合,裴佑靖要报丧子之仇,一定会同意锐金军出战。”
韩明铮沉默良久,“陛下当真有意攻凉州,为何不见诏旨?”
陆九郎知她已给说动,低头吮咬她的颈,“各地民乱不断,国库没钱没粮,一提动兵群臣反对,陛下才借外放调我来此,年后会有密旨给河西。”
事涉朝政,谅他也不敢乱编,韩明铮将信将疑,仍有些不快,推开他的脑袋,“既然年后传旨,何必用这种手段,非让我顶着风雪赶过来。”
陆九郎笑了一声,话语低长,“我不想你受累,但怕等到那时就晚了,韩家一定有安排,你嫁了就不会再容我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