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铮一怔,一时无言。
长安之事被韩昭文传书家中,韩平策气坏了,选了几名青年将领放在她身边,就等挑一个年后成婚。韩明铮知道陆九郎眼毒,怕无事生乱,一个也未携来,他竟还是猜到了。
陆九郎揽着她殷殷的劝,“别嫁,至少我驻守天德城期间别应。”
韩明铮不置可否,挣开他的纠缠,“你想得倒多,自己坐拥西棠阁,还管我嫁不嫁,与你何干?”
陆九郎哪里肯放,扑住她道,“长安之后我就没碰过旁人,好容易才引你来,咱们这般快活,为何要勉强自己嫁人?如今你在韩家举足轻重,只要坚持不应,谁也不能迫你成婚。我不会有别的女人,你也不要其他男人,以忠贞换忠贞,如何?”
韩明铮啼笑皆非,轻唾了一口,“似你这般浪荡,哪有什么忠贞,我也不需要。沙州与天德城相隔千里,你我各有其责,几乎不可能相见,拘着我有何用,我总归是要嫁的。”
陆九郎不依不饶,软声央求,“哪怕一年也好,我必是做得到,你还能不如我?”
他神情委屈,狭眸温润,丝毫不管身份,像只大狗往她怀里蹭,什么不要脸的话都说。
韩明铮给他软磨硬缠,看着红宝石链,想到一夜长驰的艰险,终还是心软了,揪着他的头发恨恨道,“陆九郎,你总是这样无赖!”
陆九郎低笑,俊朗的脸庞狡痞又温柔,腰胯再度抵上来。
第104章 金银诱
◎他并非受贬,而是自请去的天德城。◎
长安风和日暖,春光似锦,城中的名士纷纷携美人至乐游原踏青。
李涪禁闭半年,过得极为收敛,解禁也不曾大张旗鼓的庆祝,今日在乐游原的亭子赏景,与几名近臣闲饮,恰遇见了沈铭,遂派人请过来。
李涪态度亲和,笑吟吟的询问,“沈舍人好雅兴,可得了什么诗句?”
沈铭彬彬有礼的回答,“微臣贪看春光,随意游赏,并未做出诗文。”
沈相对各位皇子不偏不倚,沈铭谨守立场,言语十分仔细。
李涪闲叙几句,似随口道,“听说天德城闹出的动静不小,连朔方节度使也上了书?”
沈铭含蓄的回道,“近期北方的折子确实多了些。”
李涪似笑非笑,“苍狼到何处,何处就苦不堪言,地方弹劾无数,如此酷厉之徒,朝廷何以置之不理,任他荼毒一方?”
沈铭含糊其辞,“陛下自有考量,非臣等所能意会。”
谁都清楚天德军松垮惯了,北地动兵都不用这一支,朝廷极少关注。陆九郎一去,成堆的折子递上来,没一件好事,甚至调任的前副使童绍也出了意外,渡个河连人带船的没了,不过这一桩倒怪不了陆九郎,双方连照面也没打过。
李涪不关心旁的,只在意陆九郎将来会不会还京,最好是在外边死透,他徐徐道,“父皇慈厚,五弟宽仁,但天德城的将官向来忠耿,戍边本就不易,怎好让此人寒了众心。听闻他还有脸上折子催要欠饷,国库多年吃紧,哪一地不是自己想法子?御史和兵部对此群情激愤,在拟一同上书弹劾,沈舍人也帮着劝一劝,总不能让父皇给小人所误,罔顾了众意。”
沈铭自是明白推动上书有李涪的使力,也不点破,“殿下说得是。”
陆九郎贬到天边也是五皇子党,既然在外仍大胆妄为,少不得设法攀扯上李睿。李涪冷眼旁观,就等着挑动一拔,弹皇弟一个委任不当,亲信佞臣之错,但他也明白,沈家的立场注定不会多言,点一句就作罢,改聊了其他闲话。
楚翩翩击鼓作歌,展袖旋舞,赢得了李涪的嘉赞,散宴后她巧笑嫣然,挽着沈铭比平日更娇媚。
沈铭半笑不笑的一捏她的俏鼻,“得了殿下的赏如此高兴?”
楚翩翩也知能得皇子垂顾,皆因沈府之故,答得乖巧,“赏银不在多少,侥幸没堕了公子的颜面。”
趋炎附势本是人之常情,沈铭调侃道,“殿下本就贵不可言,动心了无妨。”
楚翩翩可不会得罪恩客,嗔道,“我得公子垂顾已是三生有幸,哪还奢想其他,不过是有姐妹被送入大皇子府,见殿下和善,替她高兴罢了。”
沈铭也是随口一谑,一笑了之。
楚翩翩聪明的换了话语,“害死青青的那个陆苍狼,给陛下贬去了边城?”
沈铭略一蹙眉,“此前同你说过,商娘子的死另有原因,不单是陆将军之故,何况他并非受贬,而是自请去的天德城。”
楚翩翩讶然,“人都说边地苦寒,偏远荒蛮,他为何这么做,是得罪了大皇子而避祸?”
沈铭顿了一顿,不欲多言,“不要乱猜。”
楚翩翩自觉聪明,娇盈盈道,“不然还有什么,边地的官千方百计想调回来,他却主动求去,总不会是为了自讨苦吃。”
她的言语也不算错,满朝文武皆如此看,唯独沈铭别有所思。
他又一次抬头远望,似透过天穹,望见西北的风霜与尘沙。
陆九郎野心勃勃,绝不是避事的性情,纵然被迫外放,在李睿的庇护下可选任一地,偏要去最苦也最难升迁的天德城,还能是为什么?
西北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那一只狡狠的苍狼,大约已下定决心,不顾一切的追逐而去了。
赤凰将军离去不久,天德军发饷了。
朝廷的饷银欠了又欠,一积多年,迫得天德军从将到兵各种钻营门道,这一次居然给陆九郎催来了饷银,全军上下无不狂喜,对新副使的如潮恶骂倾刻成了滔滔夸赞。
随之而来的就是募兵,张榜之日轰动全城,吸引了无数人来围观。
募兵不稀奇,但谁见过光天化日之下,成箱的黄金白银搁在榜文旁,百姓争相而看,人人眼红心跳。
陆九郎昂然一站,抓起满把金锞子,一松手啪啪的抛坠,砸出来的声音沉甸动听。
阳光映得他手中金芒闪烁,令人目眩神摇,话语更是充满诱惑,“三个月的操训合格,预领一年军饷,哪个军官敢贪昧不发,我当场砍他的脑袋,所有大人均可为证。”
陆九郎姿态随意,话语散漫,但抄家已经抄出十足的威名,无人敢怀疑他话中的份量,每个官员的心底都存了畏惧,传言丝毫不虚,这当真是一匹心狠手辣的恶狼。
民众的看法却大有不同,陆副使一来就掀翻了贪腐积烂的官场,谁的情面也不给,带起街头巷尾的热议,何等大快人心。此时一听他亲口承诺,又给黄金耀得眼热,禁不住心头蹿动。不就是当个大头兵?天德军久不征战,又无性命之忧,挨过三个月就能领钱,相当的合算。
陆九郎不疾不缓的又道,“家中有入营者,免租庸调。”
百姓议论纷纷,兴趣越发昂扬。
陆九郎声量陡扬,铿锵如金石,将全场杂声压下,“此次入营者,三年后可申请退营,军中不拘!”
人群静了一刹,哗声如激浪翻涌,震动得难以置信。
老邢怦然心动,侧头一看妻子目光热切,显然想到了一处。
他本就是军尉出身,而今正当壮年,体魄强健,枪法也还能一拾,要是按例六十退营,自不肯去吃这苦头,但三年就能还家,还有什么可虑?
胡娘子念头飞转,这笔饷银足够儿子娶妇,还能另置薄田收租,加上赋税一免,何等的划算。
人人都会盘算,场面沸腾无比,大批青壮争相报名,唯恐落后于人。
梁容冷眼看着陆九郎煽弄众势,实在不解,“他哪来这些金银炫弄,也不怕上头查问?”
魏宏既佩服又艳羡,“谁知道,他有本事催来欠饷,确实是个能耐的,要是当真一举克复凉州,陛下做梦都要笑醒,还查他做甚?”
梁容深望他一眼,“魏大人心动了。”
魏宏抱臂嘿然一笑,“他身处高位,都敢顶在前头一搏,我怕什么?”
梁容不再言语,仍有深深的疑惑。
几箱金银在众目睽睽之下摆了三天,从早到晚围得人山人海,直到募兵的文告撤去,一群壮丁吭哧吭哧的抬进库房,贴条封存。
待到入夜,梁容领着侍卫来到库房,揭了封条开箱,满眼黄澄澄的金锞与金饼。
梁容凝注片刻,目光一跳,抬手触上一枚金饼。
背后忽然传来了一声低笑,“自古财帛动人心,梁大人也未能免俗,只要稍加示意,陆某人自可领会,何必在背后行事。”
梁容一僵,转身正见陆副使,这人竟来得如此之快,宛如早有预料。
陆九郎笑吟吟的一挥,屏退了左右。
库中余下二人,梁容只得当面询问,“陆大人的金银到底从何而来?”
陆九郎不经心的踱近,“这点小事,不值得梁大人动问。”
梁容厉了颜色,“陆大人为官不过数年,出手如此豪奢?假如是贪墨或劫夺而来,梁某不敢渎职,必须立刻上奏朝廷!”
陆九郎轻描淡写道,“募兵是为朝廷大计,我为公行事,梁大人横加阻挠,究竟何意?”
梁容怒气横生,从箱中拾起一块金饼,“我曾见过童副使珍爱的一枚金盘,纹样与这金饼上的无异,阁下作何解释?难道是童大人归途偶遇,慷慨相赠陆大人,随即就遭了横祸?”
童绍虽然德行败坏,到底是朝廷大员,劫杀为凌迟大罪,梁容既然挑破,就防着陆九郎动手,随时准备呼喊外头的卫兵。
陆九郎却是不惧不怒,“怎么问我?该问梁大人才对。”
梁容愕然。
陆九郎低了声音,说不出的诡异,“这一只金盘,分明是梁大人在筹募军饷的宴会上,当众捐献出来的。”
梁容一刹那怔仲,他确是捐了一枚素面金盘,记得司礼唱为上等西域雕花金盘,还以为是抬高颜面的饰词,当时并未在意,哪想到竟给偷龙转凤,换成了贼赃。
陆九郎忽然笑了,“要是给朝廷知悉,那就是梁大人对童绍仇恨已久,勾结盗匪劫财害命,反正陆某孤家寡人,不怕撕掳起来,就不知梁大人家中老幼几人,九族可安?”
梁容如冰水浇背,悚然怒视,“你——”
陆九郎从他手中取下金饼,轻松抛回箱中,“所以这块金饼并无出奇之处。”
这人心计深诡,狡毒如斯,梁容强忍怒气,压低了声音,“陆大人到底意欲何为?”
陆九郎显得很和善,“我千方百计替朝廷办事,能有什么坏心?成大事必用非常之法,只要容我施展,半年内凉州克复,众多同僚均可擢升,皆大欢喜有何不好?你既非大皇子一党,何必受他的策动,处处窥制于我。他若得了消息,定是乐意梁大人陪我同死,你自己掂量值不值。”
他面上带笑,却给火把映得阴影浮动,森意侵人,梁容无形中打了个寒噤。
两边的亲兵在库房外大眼瞪小眼,不知里头在做什么,只听得砰砰的砸响不断,着实古怪。
等二位大人从库房出来,已然是语笑如常,一派恭让,不见丝毫异样。
第105章 烽烟夺
◎这哪是攻城,简直是上天送的肥羊。◎
沈铭猜出天子欲对凉州动兵,也预见群臣会汹涌的反对,拦阻天价的钱粮耗费,激烈的争辩可能在朝堂持续数日,谁知事到临头,远比料想的顺畅。
这还得归因于达枷王子一行人的离奇失踪。
这一帮蕃使横蛮霸道,诸多傲慢无理的要求,来时沿途接待的官员已经尝过苦头,哪会主动询问蕃使的行踪。直到狄银怒而索问,才发现一行人入了泾川就没见出来,追查时已过数月,残存的痕迹早没了,只能归咎于盗匪猖獗。
狄银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拒绝了朝廷的赔偿,发兵怒袭灵州,朔方军虽然抵挡下来,损失也不小。天子当即决意出兵凉州,群臣虽有微词,听说是河西军与天德军出战,不需要朝廷额外耗费,也就不再谏阻。
天德军太平已久,将兵做梦也未想到,这一次竟要劳师远征,奔赴杀场。
老邢经历了几个月扒皮抽筋般的苦训,练得面目黧黑,精硬如铁,没了一丝闲养的肥膘,不知多少次咬得牙根出血,后悔给金银迷了窍,做梦都在操训与练枪。
一众新兵从血汗里翻滚过来,要不是主动退逃者斩,谁能熬得下来,当领到沉甸甸的饷银,许多人都哭了,混沌得不知该怨恨还是欢喜。
等出征的命令下来,老邢已经木了,浩浩的随着大军前行,只是望见陆字大旗,仍似一场大梦。自己明明是个悠闲护院,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成了军卒,甚至要与神勇无敌的河西军并肩而战。
西北气候多变,发兵时天气和暖,近了凉州却骤冷起来。
河西军的营帐密匝匝如铁蒺铺地,一丛丛取暖的烟火升腾,森凉又威肃。
此战至关重要,韩平策亲自领军出征,锐金军、玄水军齐至,厚土军部分留守。
两军会师,陆九郎也不让士兵传递,自己带近卫去议战,他身负王命,又是天德军的统领,韩平策再厌恶也不能拒见,只免不了脸皮僵板。
陆九郎压根不在意,一掠帐中各军统领,不见韩明铮,就知是韩平策让她回避了。
韩平策经历家族多番变故,成熟了不少,心头更是沉甸。
凉州城给蕃人占据多年,经营得坚牢如铁,当年韩戎秋曾反复推演,始终没有致胜的把握。攻城又是旷日持久,这一场不折不扣的硬仗,纵是能攻下来,折损也绝不会小。
韩平策对陆九郎也懒得客套,径直道,“陆副使来得正好,此次河西军主攻,天德军在后方协战,追截残溃的敌军,如何?”
裴佑靖为报丧子之仇,此次亦是亲至,纵然陆九郎才拿了裴家人挑事,他的神情也不显分毫,淡漠一如平常,但身旁的裴子炎到底年轻,藏不住气,一见就沉了脸。
厚土军的弘海也在打量,陆九郎当年仅是韩家副将,叛离后却自成气候,青云直上,甚至官至从三品,这次又成了天德军的主帅,着实令人震骇,各军私底下没少议论。
弘昙随师兄出战,他曾与陆九郎比过缚绞,更是好奇的投目。
几家本来已商议妥当,陆九郎却气势极强,一言回绝,“陛下令我来攻战,不是为跟在河西军后头捡残羹的!”
韩平策极想骂娘,以天德军的稀松,连蕃军的溃兵也未必截得住,这浑货一心贪功,给了便宜差事还要面上威风,也不掂一掂能耐,他顿时口气不佳,“陆副使有何高见?”
陆九郎毫不客气,大剌剌道,“追截溃兵不妨扔给锐金军或玄水军,天德军要打头战!”
赵英忍不住讽道,“就算陆副使英勇无双,蕃人可未必愿意避让,万一不肯一击即溃,天德军能撑得住?”
大帐内的众人心思相同,脸上登时现出了鄙夷。
陆九郎也不理会,对着韩平策道,“攻战不可久,一旦给狄银拖成围城数月,蕃地趁河西空虚而袭,小韩大人何以应对?回兵等于自败,如何向圣上交待?此战当以速胜,必须天德军主攻,河西军为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