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兵万万没想到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地方竟然藏着敌人,被杀得促不及防,惨烈的呼号远远传散,湮灭在浩渺的星空下。
陆九郎面色冷峻,盯着拷问,一队人在湖边猫着,连火都不敢升,怎么竟还来了蕃兵。
这些蕃兵有老有少,根本不是精锐,留下的几个人吓破了胆,将一切道出来。
原来当年陆九郎入蕃北抢掠,杀了所见的一切活口,夺了物资就折回,却还是引起蕃地的警惕。碍于这一带太过荒僻,难以驻防,就令附近的部落定期派小队巡查,近日凛寒方消,就开始了今年的第一拨巡防。
伍摧听得汗都下来了,“糟了,这些人回不去,蕃军立刻就知道不对,咱们白蹲了这么久!”
长庚也是懊怒,“大军远途赶来,要是给蕃兵严阵以待,那就全完了,只能传报小韩大人,让全军撤回!”
长庚虽如此一说,心里极不好受,本来已经拿稳了的战策,突然生了变故。大军空出,既损了士气,又耗费天量军资,向来是大忌,然而此时也别无他法,这还是万幸陆九郎耳朵尖,盯着湖水不曾睡,否则岂不给敌人摸到脸上方醒。
石头没说话,看着陆九郎。
陆九郎沉默良久,神情越来越狠厉,狭眸如刀一扬,瞥向天际的星辰。
牟如部位于蕃北,部落所在的地方偏,也不富庶,但比最穷的村寨还是好多了。
尽管部落从属于强大的噶玛部,也没得过多少好处,只有不断发下的征募与劳役。
牛碌是部落的将头,帮着上头跑腿,常去各个小部落催税。这次某个村子的牛羊晚了多日,影响了给噶玛部的奉献,头领大为不快,吩咐他走一趟,去教训那帮愚蠢的穷鬼。
牛碌一向喜欢这种差事,既逞威风,又能狠狠勒索一顿,给手下的兵榨些好处。
但这回很难有油水,那村子人穷马瘦,女人大多老丑,牛碌实在提不起劲,磨蹭了两天才不情不愿的带人去了。
浓云挡了日头,又刮起了大风,牛碌一路奔去吹得够呛,小村落还是老样子,远望只见一堆矮败的土屋,连点人烟气都没有。
牛碌在村口勒马,小兵大喊几句,远远出来两三个村人,现出躬身哈腰的畏怕之态。
牛碌烦燥的策马冲近,鞭子一振,要先将这几个倒霉鬼抽个半死,不料对方吓得一跌,恰巧躲过了鞭子,几人吓得乱叫不休,抱头向村落深处逃去。
牛碌也愕了,这些村民从来钝如木羊,不敢反抗笞打,还是头一次碰上会逃的。他勃然大怒,追撵上去又扬起鞭子,蓦然后方轰的一响,牟如部的一群人骇得回首,见一根粗杆横倒,宛如天然拒马,拦住了后路。
牛碌惊极环顾,这才发现附近的空地与屋舍之间有异,明的暗的设置了多处遮拦,圈成了一块伏地,乱逃的村人也不跑了,虽然面上抹灰,穿着村民的衣袍,却根本不是蕃人相貌。
半个时辰后,倒下的粗杆再度扯起,战马被收拢牵走,染血的泥地扬上灰沙,掩去了激战的痕迹。新鲜的尸体被运去远处的院子,几间大屋塞满了死人,虽给泥土封了门窗,臭气还是散出来,引来了几只秃鹫。
牛碌给倾倒下地,不瞑的双眼瞪着灰色的天空,一只秃鹫兴冲冲的一啄,剜出了眼珠。
他死得冤枉,却并不孤独,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一夜陆九郎带人??过盐湖,如一群恶狼窝进了出巡兵的村落,至今已有十几日,没有一个来者能活着回去,消息到底能掩藏多久,人人心里都没底。
一旦给蕃军发现,下场必是惨不可言,然而谁也没提过退,能拖一日是一日,只盼着河西大军早日抵达。
但牟如部毕竟不小,牛碌随行的也不少,这一次的失踪终于引发怀疑,上报给噶玛部。
两日后,千余蕃军急骑而来。
第121章 勇者胜
◎让蕃人见一见苍狼的厉害,打完了咱们尽早回家!◎
陆九郎早设了斥候,不等蕃兵围近已得了警兆,立即率众向盐湖逃去。
虽是距离盐湖最近的村落,奔过去仍需半日,更糟的是雪化地陷,一处路途塌断,被迫抄路绕远。蕃兵紧紧追袭不放,陆九郎带着众人腾挪转避,分路惑敌,从白日折腾到深夜,终于望见了湖面。
今夜恰逢满月,湖水已经开始退却,万丈清辉映着盐层,余水涟涟而漾,光泽焕发。
河西兵汗湿重衣,人与马疲惫不堪,盼望投向那一方光海,冲过去就能抵达生之彼岸。
但重重的蕃兵截住了湖岸,怒火万丈的包抄而来,宛如一道无情的铁墙。
长庚身经百战也不禁颓然,“拼了命拖延到如今,大军仍是未至,真是死了也不闭眼。”
绝望的最后一刻,每个人都望向了陆九郎。
那张俊冷的脸庞熬得黑糙瘦削,目光冰冷而森戾,仍在寻找突围的方向。
长庚喃喃道,“还看个屁,前后合围,逃不掉了。陆九郎,这遭我算是服了你,当年败得不亏,苍狼名不虚传。”
陆九郎从悬钩摘下陌刀,回得又横又硬,“老子要你服?你死你的,我有老婆孩子等着,一定要活着回去。”
长庚难得示一次好,给噎得七窍生烟,来不及再骂,剽悍的蕃兵已经成群冲来,杀势如激浪扑面。
敌人逾千,河西兵仅有一百余人,每一个都是凶猛顽强的汉子,精疲力尽依然悍勇,右臂斩伤就用左手,腿被斩伤还要爬着还击,迸出野兽般的嘶吼。
陆九郎杀得最狠,陌刀大开大阖,劈得血肉迸溅,马蹄下散落着残肢碎躯,石头和伍摧簇护在左右,所有人都杀疯了。
温热的鲜血渗入荒冷的泥土,血腥气越来越重。
蕃兵疯狂的封堵,陆九郎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战,无论如何拼尽血勇,敌人仍是无穷无尽,唯有幽凉的月光相照。
河西兵越来越少,长庚传来受伤的痛吼,陆九郎没有投望一眼,也不去想有谁倒下,全心的冲杀屠戮,形同疯魔。
湖风又湿又咸,拂过陆九郎的脸,明知冲入湖中也到不了彼岸,一样要给蕃军追死,他仍不惜一切的杀向前方,远方有明澈的双眸,轻浅的笑颜,有她强悍又温软的胸怀,有一生相伴的美好未来,他为此追逐了多少年,至死也不愿放弃。
蕃兵一群群纷涌而上,要耗光他的力气,斩下敌首的头颅邀赏,杀声震耳欲聋,汨汨的血水流入湖中,染红了雪色的盐层。
忽然之间,千万年的盐壳开始有了微震,渐渐的越来越明显,远方传来轻雷滚动。
蕃军愕然望向盐湖的另一边,远方现出一群黑压压的人马,军旗迎风而展。
这分明是一支大军,如林的刀剑泛出锃亮冷光,如暴风穿越浩荡的湖床,疾迅的奔涌而来,数量远远超过想像。
所有的蕃兵惊悚至极,顾不得再围攻,纷纷扯马后退,慌乱的撤逃。
长庚多处受伤,只当命已经没了,没想到突然身边一空,敌人已经没了。
他喘着粗气抬首,见大军从湖面而来,一刹那浑身骤软,百感交集,眼泪随颤声而出,“狗日的!总算来了!”
司湛已经提了多日的心,简直急得要死,深入蕃地何等危险,随时可能惊动蕃军抄剿。陆九郎每逢水退就派人过湖,与留守的司湛通消息,今夜迟迟未见,自然是糟了。
万幸大军的先锋到了,司湛什么都顾不得,带头领队冲过来,救下了残余的十几人。
陆九郎一刀斩了个空,从极度的疯狂中醒来,他检视左右,见石头和伍摧汗淋淋的背靠背,虽然浑身血汗,摇摇欲坠,还能活着喘气,援兵正敬畏的上前救治。
陆九郎懈了力,陌刀锵然拄地,扑倒在马背上。
他近一阵心神绷得太紧,着实疲惫之极,这一倒就陷入了长长的昏睡。
迷矇中他似身在肃州,府内外红灯高挂,一片过年的喜气,石头、伍摧和司湛在争抢烟花。
韩明铮穿着大红缎裙,对镜而顾,嫌他挑的饰物太过,不出门户哪用如此繁奢。
他一边哄着,一边指尖沾了胭脂,往她的唇珠涂抹,韩明铮作势要咬,却又忍不住笑了,到底纵容了他。
院里笑声嚷嚷,烟火已经放起来,韩明铮容颜明丽,红唇如火,云鬓金凤生辉,宝珠垂耳,颈佩长璎络,她仰头望向窗外,又拉过他相偎同看,身上温香柔暖,从鼻尖萦到了心底。
两人头回一起过年,辞了所有拜贺,隔绝了闲人相扰,无尽的欢馨与甜蜜。
以至于陆九郎大梦一过,醒来望见冷嗖嗖的军帐,登时又想闭眼。
然而已经有人觉察,韩平策大步过来一看,松了口气,“睡这么久,终于醒了。”
陆九郎只得坐起,才发现身处韩平策的大帐,还盖着对方的裘氅。
韩平策这次是真急了,大军才出发就接到传讯,陆九郎为军情不泄,冒险入了蕃北。他登时捏了把冷汗,既怕出兵击空,给蕃军所乘,又怕陆九郎有个好歹,没法跟妹妹交待,领着大军一路急行,万幸赶上了。
韩平策已问过长庚等人,清楚这段日子的艰险,心底激赏难言,罕见的和了声气,“此战你当记头功,做得极好!”
陆九郎还有点木,半晌才道,“全军都到了?”
韩平策夸完也觉别扭,改喝一声,“全上岸了,休整了一日一夜,都快开拔了,醒了就起来吃喝!”
随从送来吃食,陆九郎啃完羊腿,精力恢复过来,钻出帐帘冷风扑面,四面八方满眼的河西兵,众多营地烟气腾腾,喧嚷声不绝。
石头和伍摧早醒了,伤也不算太重,对着一帮士兵眉飞色舞的吹嘘,长庚给裹得粽子一般,又失血不少,没力气夸口,不免给二人比了下去。
司湛将一众照顾得极好,还弄来了马车,方便载着伤员随军,几人闲话一阵,传令兵找来,将陆九郎唤了回去。
各军的将领正行出大帐,奔向所属的营地,其中有不少是熟面孔,有的认出陆九郎,目光带上了钦佩。
大帐内的韩平策双臂张开,让小兵系整甲衣,见他来嗡声一问,“怎样了?”
陆九郎只道了两字,“可战。”
韩平策打量着他,一点头,“好!让蕃人见一见苍狼的厉害,打完了咱们尽早回家!”
河西数万大军如神兵天降,避开陵湖踏入了蕃北。
蕃人骇然惊恐,匆匆调动军队,然而再快的飞马传递,也不及蓄势待发的雷霆。
不等十二蕃部集结完毕,河西军奔腾而袭,如一柄坚不可摧的铁犁,从北向南的横扫。蕃地战火纷起,众部惶乱,给强攻打了个稀烂,大军越战气势越昂,直迫吐蕃王城。
蕃王惊怒又恐惧,派王弟央格统领军队,奋起全力迎战。
当年央格夜袭,激得韩戎秋疾发身亡,由此步上权力之巅;如今韩平策兵临城下,听说了敌军的主帅,誓要一雪此恨。
雪山之下号角尖长,两方士兵刀锋相对,伴随着铺天盖地的杀喊。
这是强与强的对撞,命与命的搏杀,河西军挟威而来,蕃军极尽顽强,长枪与怒剑穿透军衣,血腥的场面宛如地狱。
韩平策稳打稳扎,防住蕃军的数重冲击,随着时辰的推移,渐渐压得敌阵不支。
陆九郎率领青木军的一支,趁着敌兵动摇,强突而进,冲到了敌方的大纛下。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对上了央格。
央格已经不复铁镌般的硬朗,权力与享乐侵蚀了他,两颊现出松颓,身形也宽了,眼看翼护的卫军受到冲击,神情抑不住的变了。
陆九郎英悍峻锐,背靠大军杀势如虹,跃马腾风而起,鸷猛无伦的冲了上去。
第122章 献金丸
◎我怎么听说陆苍狼没死,偷偷潜回河西去了?◎
春阳晴好,万物一新,肃州城生机勃勃,开始修整兵灾中毁坏的屋宅,街面时见大车往来。
城心的法幢寺叩响了云板,僧众聚列,仪态恭然,迎来了一位贵客。
观真大师霭然而出,“裴大人久违了,肯至肃州一行,老衲何其荣幸。”
裴佑靖还了一礼,“我这枯槁失志之人,劳大师几度致书,殷殷牵挂,委实愧煞。”
二人寒喧几句,观真大师陪客人行去后殿的三重阁,此阁重楼飞檐,凌于高处,不与别殿相接,既可眺城中胜景,又有满壁佛画相伴,极适合嘉客清修。
裴佑靖对法幢寺并不陌生,举止四顾,隐生感慨,“多年未曾来此,还是旧时模样。”
观真大师言语慈慧,“看似一般无二,其实已数次修缮,万物盛衰相替,常更始能常新,世间莫不如此。”
裴佑靖默了一瞬,望向远处,弥陀寺的众多民夫正在搬运焚毁的木头,残断的塔基空立,宛如一个巨大而焦黑的伤口。
裴佑靖少年时还曾登顶远眺,也知狄银就是死在此处,大仇已消,心头只余悲怅,叹道,“楼殿筋骨完好,自可整饰,已倾塌的又能如何?就似这鉴心塔,一朝战火摧焚,哪还有再起之日。”
观真大师笑了,“塔为人筑,能否再起全看人心。小韩大人已许愿重建,清理完毕就要动工了。纵是耗时良久,老衲等不到,裴大人定是能看见此塔重现于世的。”
裴佑靖一怔,半晌方道,“小韩大人慷慨,这样大的一座塔,筑起来可不易。”
观真大师徐徐而应,“老衲当时也如此言语,小韩大人却道,焚塔虽为消遏兵祸,到底是肃州百年古物,毁去可惜;重筑固然艰辛,百年前的人能为,今人何以不能?总要做些不易之事,后世方有追忆之处。”
裴佑靖沉默良久,“韩大人教子有方,儿女气慨不凡。”
观真大师适时道,“赤凰将军借了裴氏宅邸,托我向裴大人致歉,入夏后定会归还。”
裴佑靖又不是裴光瑜,哪会为这个计较,淡道,“她舍命护下肃州,英勇愧煞男儿,区区一宅算什么,请她只管安心静养。”
提起韩家女,裴佑靖不免想到爱子,心头一恸,情绪暗淡下来。
观真大师看得分明,当下也不再多言,暗暗一叹。
金碧辉映的天子寝殿安静得针落可闻,气氛凝重。
天子卧于龙榻,几名御医在殿角低议,内监小心的捧下银盆,盆内的血水触目惊心。
李睿侍立一旁,忧心如焚,见宫侍带入一个道士,上前一喝,“赵真人,你称神丹可疗百疾,为何父皇忽发鼻衄,流血逾碗!”
赵真人跪地,硬着头皮答道,“禀殿下,陛下素有痼疾,仰仗丹药之力才得以健旺,鼻衄乃是丹火积聚,内毒泻出,并非不利之兆。”
李睿仍是不信,怒道,“一派胡言!父皇如今大感虚眩,哪会是什么内毒泻出,你敢招摇撞骗,欺害天子,当知后果!”
赵真人能得御前重用,颇有些虚言诳骗的能耐,纵是背上冷汗淋淋,面上不显怯态,“殿下但请放心,贫道集天地之灵髓,日月之精萃,炼制出九转金丸,正合陛下此时服用,只要一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