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凰引——紫微流年【完结】
时间:2023-09-14 14:42:59

  内监从赵真人处取过药匣,金色的丸药大如鸽卵,色泽鲜亮,异香扑鼻。
  李睿看不出所以,交给御医验看,几名医者深知陛下笃信丹道,自是含糊其词,推了个一干二净。
  李睿难免犹豫,道人称为灵药,谁知是真是假,万一服后龙体不利,如何担得起责任。
  就在他迟疑之际,龙帐深处传来了声音,“拿来。”
  天子接过金丸审视片刻,一口吞了,闭目静待,腹中渐传来一股热意,眩晕淡去,神思清朗,虚乏竟然一扫而空。
  天子大喜,掀开锦被下榻,“果然神异,朕已大好!”
  李睿松了口气,现出笑容,“幸而父皇龙体无恙。”
  赵真人姿态谦低,“丹药仅是为引,陛下真龙之体,一经涤荡即不受凡病侵扰,贫道不敢居功。”
  天子哈哈大笑,心情格外畅快,“说得好,重赏!”
  内监通报大皇子至,随后李涪入殿,恭敬的问候父亲。
  天子随意一应,留下赵真人叙长生之道,将两个儿子都屏退了。
  争储的斗争越来越激烈,李睿也懒得表面敷衍,没有理会兄长,出殿后自行而去。
  李涪貌似受冷,却不显恼意,温吞吞的步出内宫,半道上遇见右军中尉季昌,还驻足寒喧了几句,季昌笑咪咪的回应,毫无权宦的气焰,一派臣下的恭敬。
  待李涪一走,季昌的心腹内监望着背影,不由一啧,“五皇子的人不行啊,都捏了左军,还让大皇子这么容易到了御前。”
  季昌一哂,“上一个敢拦的什么下场,各人都瞧见了。”
  五皇子既不是个能主,底下人当然也会惦量,心腹心领神会,又禁不住好奇,“我怎么听说陆苍狼没死,偷偷潜回河西去了?”
  季昌横了一眼,“宫里是能乱说的?”
  心腹立即低头,不敢开口了。
  季昌慢悠悠的踱开,却又说起来,意味深长,“管他去了哪,大皇子是不会让他活的,咱们的这位正统,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韩夫人近年多在安养,但女儿将要异地临产,她还是放不下心,亲自来肃州陪伴。
  这一日她见外头春风和暖,将女儿唤来庭中散步,打趣道,“多走一走,说不得晚上就生了。”
  韩明铮已听闻了大胜的消息,自是欢欣,但到了该生产的时日,肚子迟迟未见动静,难免有些忧虑,怕是孕中坠塔所致,抚着肚腹轻道,“这孩子狡着呢,兴许是在等当爹的回来。”
  韩夫人多少次送丈夫出征,嗔道,“出发还有定日,归来哪说得准,有什么好等的,孩子落地太晚不好,再没动静就得请郎中来瞧了。”
  韩明铮不觉望向了远方,出发时犹带风雪,如今已晴蓝万里。
  韩夫人含笑宽慰,“总归是在回来的路上了,等孩子生下来,回沙州就替你们操办婚事,即使招婿也得体面,不能委屈了我女儿。”
  韩明铮不甚在意,“他是逃回来的,不合大动干戈,为些虚面牵累。用不着管旁人怎么看,家里摆几桌就行了。”
  韩夫人握着女儿的手,“不必担忧,你哥哥也是这个意思,回头让他改个名,万一朝廷责问,咱们只称不是,还能怎的?这也算遂了你阿爹的安排,等到婚事办完,你们一起去上个香,他定是很欣慰。”
  韩明铮心头暖热,方要说话,纪远匆匆来报,道裴四爷请见。
  纪远原在沙州,受陆九郎的急召赶来,从安排制衣、清理收宅、到找厨子,寻奶娘,规束下人,大小琐碎无不操办,将韩府的管事都比下去,韩夫人到来,他更是万事谨细,安排合宜,丝毫不让女主人费心。
  他知道裴家与韩氏不对付,就怕此来不利,将前院的护兵都警唤了。
  韩明铮从未见过裴家四爷,只知这人不好相与,略一思忖,还是允了求见。
  裴光瑜本是此宅的主人,如今却成了客人,给引去外院的花厅等候,一路见护卫森严,防范分明,心里越发憋火。
  不久一个年轻女郎到来,她云髻松挽,宽裙曳地,肚腹高耸,一手扶着后腰,不像传说中英纠纠的女将军,现出一种将为人母的温润。
  裴光瑜见她这般模样,姿态更强硬了三分,径直摆出架势,“听闻韩七将军有了夫婿,敢问姓甚名谁,出自何家?”
  韩明铮知来意不善,淡道,“我的夫婿何人,与裴四爷何关,难道是要送份贺礼?”
  裴光瑜冷笑,“若是河西良家子,裴家自然少不了贺礼,然而韩家欺君罔上,竟然包藏潜逃的天德军防御使,可想过朝廷会如何震怒!”
  韩明铮冷了神情,不等她开口,裴光瑜又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已上达天听,宫中雷霆大动,要为此问罪于河西!”
  韩明铮不必想也知何人作祟,气息冷淡,“阁下此来到底何意?难道是替朝廷传旨?”
  裴光瑜没想到她毫不逊弱,作势一拍案,声色俱厉道,“我为大局而来,韩家行事悖逆,还不立即亡羊补牢,将陆九郎拿办!否则必受朝廷重惩,不配再为节度使!”
  韩明铮当着十万大军都不变色,哪受他的胁迫,“我的夫婿在随大军浴血征战,奋力守护河西,他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裴四爷何以信口污蔑。”
  裴光瑜心头大怒,面皮紧绷,场面僵滞。
  他此前将陆九郎潜身韩家的消息秘报大皇子,结果长安来了一位内监,傲慢的要他将陆九郎除去,否则就剥了他的四品官身,同时又许以重利,大皇子会在事成后推动百官弹劾,借此夺去韩家的节度使一职,改由裴氏接掌。
  裴光瑜万没想到告秘累及了自身,他被内监威逼,又给利益所诱,想着趁韩平策远征未归,来肃州虚张声势,只要韩家女放弃庇护,就可拿下陆九郎的人头,未料到对方如此强硬。
  韩明铮眉目冰冷,话语铿锵如金石,“裴四爷大可去长安,要是请来诏旨,我无话可说;若没这份能耐,我的夫婿轮不到外人置喙,送客!”
  纪远在外头听得捏了把汗,闻言冲入,硬将裴光瑜请了出去。
  韩明铮驱了人,也引动了怒气与警惕,这位裴四爷既然如此之蠢,不知还会折腾什么,自己身处异地,兄长又领大军未归,终是有所不利,她思忖片刻,唤过近卫吩咐。
  等近卫离去,韩明铮又坐了一阵,平下思绪起身回内院,没想到一抬步骤然有股温热的水液涌下,腹内疼痛起来,不免一慌。
  跟随的侍女一见,立即奔去唤韩夫人。
  韩明铮知是临产之兆,扶着椅背忍住腹痛,方要挪动脚步,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冲来,正是陆九郎。
  只见他高大疲惫,浑身脏乱不堪,又黑又瘦,宛如一只流浪多日的大狗,一把扶住她,“这是要生了?丫环说你要生了?”
  才传了大胜,他竟已赶回来,也不知一路如何的劳顿兼程。
  韩明铮的心绪蓦然一松,瞧他憔悴脏乱的模样,生出酸楚的怜爱,低声抱怨,“竟瘦了这么多,都没个好样了,该慢行缓着些,不必这么赶——”
  陆九郎一回来就撞上丫环报信,奔来慌张又无措,也顾不得回话,抱起人往内院奔去。
第123章 英魂撼
  ◎裴大人休养已久,该重归了◎
  裴光瑜出了韩府,裴子炎带人在外等候,一道回了城中的秘宅。
  宅内留守的裴盛迎来,方要探问,见裴光瑜面色难看,知机的闭上了嘴。
  裴光瑜怒冲冲的进了书房,恼得无以复加,“韩家女竟敢对老夫下逐客令,连宫中也不放在眼里,她算什么东西!韩家小儿都不敢对裴氏如此无礼!”
  裴子炎闷声道,“阿爹,她在韩家的地位仅次于小韩大人,还是赤火军的主帅。”
  裴光瑜更怒了,“那又如何!不过是个大肚子的婆娘!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必再跟她客气。你去姓陆的归来的要道守着,多带些人,直接将他除了。”
  裴子炎几乎要恳求,“陆九郎已是韩家女婿,此次控了蕃北要道,立了大功,阿爹这是要与韩家反目成仇?”
  裴光瑜心火如焚,焦燥难当,“怕什么,咱们有四万锐金军,姓陆的不过是个罪臣,韩家还敢为这个开战?”
  裴子炎脱口而出,“如此恶举,韩家怎么可能忍,肃州受了陆九郎与韩七将军的大恩!就算玄水军不动,厚土军定会同仇敌忾,到时候两家来攻,咱们能挡得住?”
  他一急话语冲撞,裴光瑜勃然大怒,方要大骂,护卫急来禀报,道陆九郎已归,府内的马车外出接了稳婆,韩七将军似要生了。
  裴子炎刹时松了口气,裴光瑜神色大变,半响不得语。
  一个尖利的声音从房外传来,“裴四爷今日如何?事情还要多久能成?”
  裴光瑜的面色更难看了,裴子炎一望父亲,退开了几步。
  来人是个尖白脸的内监,姿态傲慢,语气如斥奴仆,“咱家能等,殿下不能等,已经大度的容了你的欺哄之罪,再敢敷衍,那就不客气了。”
  裴光瑜低声下气道,“公公见谅,韩家铁了心的包庇,臣下打算安排在半路拦杀,姓陆的却已回来了,着实不好办。”
  内监是受令出来的,务必要督着裴家弄死陆九郎,他急于回去覆命,不耐烦的催动,“回来又如何,趁着大军未归,闯进去拿了他的脑袋就是。”
  裴子炎惊极,盯住了父亲。
  裴光瑜停了片刻,迟疑道,“公公有所不知,韩家女与韩夫人都在宅中,明里做得太过,厚土军必然插手,到时候只怕我等难返甘州。”
  内监却是连连冷笑,“还说不是推诿,裴四爷连这也想不到?她们在宅中更好,厚土军敢为难就挟了韩氏母女为质,还能不予放行?错过这个时机,难道等小韩大人带兵回来,你再去与他协商?”
  裴子炎大急,“不可!如此裴家必然与几家成了大仇,今后再无宁日。”
  内监大怒,骄然一喝,“放肆!容得到黄口小儿插嘴?”
  裴光瑜给威势所慑,恳道,“公公息怒,小儿辈不懂事。”
  内监脸色冰冷,阴恻恻的道,“裴四爷,别忘了是谁扶你起来,殿下的喻令敢不尊奉,转手就能夺了你的官身,还妄想当家主?到时候你就是全族的笑话!待殿下得登大宝,你猜甘州裴氏会有何等下场?”
  裴光瑜听得面孔泛白,嘴唇一颤。
  内监也不全是威胁,复又诱惑,“陆九郎是个犯官,只要将首级送去长安,韩家包庇的罪证确凿,朝廷自会下诏夺职,如何还能号令盟友?等裴家继任节度使,你就是一手遮天的河西之主,得万民敬仰。这可是天赐的良机,要是前怕狼又后怕虎,怎么能成大事?”
  裴子炎着实忍不住,“韩家去年克复凉州,开春重挫蕃军,如今迫得蕃王城下求和,这等不世之功,朝廷笼络还来不及,绝无可能夺职。阿爹还是与几位叔伯商议后再行事!”
  内监火冒三丈,声色陡厉,“好个裴家!如此阳奉阴违,眼中还有没有殿下!裴四爷想清楚,你若再犹柔寡断,图谋两头得利,我这就动身回长安禀奏!”
  裴光瑜眉梢一抖,将心一横,咬牙道,“公公勿怒,殿下的喻令,我定然尊奉。”
  裴子炎浑身发凉,看着父亲失望之极。
  窗外的裴盛听得心惊肉跳,面色急变,转脚悄悄溜了。
  肃州是一座僧尼之城,城郊开凿的佛窟尤其多。
  灰白的石崖绵延长远,遍布着各大家族捐修的洞窟,一些大窟造像精美,佛绘艳丽,不乏名家手笔,颇有可观之处。
  观真大师引着裴佑靖观赏,二人徐徐而行,抚今追昔,谈及大族的兴衰消长,别有一番意趣。
  裴佑靖踏进一处佛窟,见窟内的供养者之名,不禁一谑,“这是龙家的?上头可有弘昙?”
  弘昙正是出身肃州豪族龙家,微赧的回答,“此窟是二十五年前所绘,那时贫僧尚幼,蒙家父将俗名附上。”
  弘昙能在厚土军中跃升,有自身的能耐,也离不开亲族的支持,既逢裴佑靖问起,就上前讲解壁绘上的龙家供养人。
  裴佑靖听得有趣,感慨道,“龙家出于焉耆,迁来肃州以养马而起,发展到如今的兴盛,殊为不易。”
  弘昙也很为家族骄傲,“经历了不少波折,父辈胼手胝足,历尽艰辛,子孙不敢有负。”
  观真大师含笑道,“存续至今的大族,哪一家不是如此。族长如水工持舵,时时远望慎谋,方得巨舟平稳;若有那燥进冒失的,赶上急浪打来,覆舟就在倾刻之间。”
  裴佑靖明白他话有所指,微微一叹,行出洞窟。
  观真大师跟出,挑明了劝说,“裴大人休养已久,该重归了,四爷并非一位合适的掌舵人。”
  弘昙刻意落后,方便二人交谈。
  裴佑靖终于不再回避,“我那四哥权欲彰眼,犹不肯醒,我能如何?”
  观真大师一笑,“裴大人青年时力压族争,夺下大权,排众议练出锐金军,带领裴家成为河西鼎足之力,可不曾如此恬淡。”
  裴佑靖想起曾经的锐意,难得的破颜一笑,复又叹息,“大师有所不知,不但四哥有野心,裴氏族人也自恃兵力强盛,不满我对韩家的臣服,二哥一死,族内迁怪于韩家未救,指责漫天而来,我也就心灰意冷。”
  观真大师喟然,“等闲哪知掌家之难,一味的嘈嘈议议,贪婪无尽,何其愚也。”
  裴佑靖淡道,“我等视之为愚,人视我等老朽,不如避去,还能得个清净。”
  观真大师正色道,“恕老衲直言,此举不妥,掌舵者注定夙兴夜寐,风浪之上受尽指摘,裴大人撒手不管,对偏航视而不见,待到无可挽回之际,当真能置身事外?举族同舟,敦能轻弃。”
  裴佑靖一默,忽的远处有蹄声疾来,一名传信的僧人赶至,匆匆与弘昙言语。
  弘昙一时难决,转来对师父欲言又止,掠了一眼裴佑靖。
  观真随即道,“裴大人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弘昙于是道,“韩七将军受裴四爷当面威胁,疑有不测之险,要向厚土军借兵防范。”
  观真大师愕然,见裴佑靖同样诧异,定下心来,“说详细些,是怎么一回事?”
  韩明铮在肃州极受尊崇,又是同盟的腹地,并未留赤火军相护,仅有送韩夫人来的三百家兵。借兵一为防备,二则向盟友示警,观真与裴佑靖精于世故,自然一听就懂。
  裴佑靖听完了首尾,深觉耻辱,立时道,“大师不必顾虑,只管借兵。”
  观真大师也觉匪夷所思,当下吩咐,“点两千兵听韩七将军调遣,若她仍觉不妥,尽可到法幢寺休养,不必有任何顾忌,厚土军定会全力相护。”
  僧人得了命令,策马回去传讯。
  裴佑靖满心糟乱,几近难以言语。他避世不问家事,哪知裴光瑜也来了肃州,还做出如此愚行,不顾身份的上门威胁一个临产后辈,宛如鬼迷心窍,何等的丢人现眼。
  观真大师很是体恤,并不多言,继续前行观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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