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宣早已不当家,前两年爱上了钓鱼,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每日都会去垂钓。
只是近年来身子没那么好了之后,宫琦就不放心他去山野,还在自家后院凿了一个大池塘,专门给他钓鱼用。
宫宣偶尔也还是会去山间野林里找个湖垂钓,但是最常去的,还是自家后院的池塘。
顾又笙与宫大壮过去的时候,宫宣如老僧坐定,闭着眼坐在池塘边,一动不动。
跟着伺候他的仆人,是之前的管家宫叔。
“是二小姐、三少爷来了。”
宫叔在宫宣的耳边提醒着。
宫宣微微睁开了眼。
他只觉眼前一暗,一头巨大的熊挡住了光线,
可不就是自己那个糟心的孙子嘛。
宫宣从鼻间哼了一口气出来:“你不是去京城看铺子了嘛,怎么跟你妹妹一起来了?”
宫叔小声说着:“三少爷去京城,已经是快一个月前的事。”
宫宣愣了下,时间过得愈发快了,他怎么觉得才将这小子送走没几日呢?
“外祖父安好。”
顾又笙笑盈盈打了招呼。
宫宣露出慈祥的笑:“笙笙啊,外祖父今日钓了三条大鱼,你晚食后带回去,明日炖了,喝点鱼汤补补,怎么看着越来越瘦弱了?”
“知道了,外祖父。”
顾又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眼,那鱼果然个头挺大。
宫大壮在一旁憨笑:“这鱼是大伯父特地买回来养着的,每日都进货,确保祖父日日都能钓到鱼。”
钓不到鱼,祖父可是要发怒的。
宫宣不悦地睨了他一眼,这我能不知道吗,要你说出来添堵!
哼,就算是在山林湖间,他也能凭自己的本事钓到鱼,只不过老大怕自己的身子出问题,才如此行事。
他念他孝顺,也就随他去了。
“外祖父的垂钓之术厉害着呢。”
顾又笙娇滴滴地为外祖父说了句,傻表哥,总是往人家心窝里戳。
宫宣摸了摸胡子,愉悦地点了点头。
养什么龟孙子,竟说些难听的。
宫大壮还要开口,顾又笙偷偷踹了他一脚。
抢着说道:“外祖父这鱼新鲜,不如今日晚食就炖了吧。要不回了家,父亲和姐姐也总不在,就我和红豆,挺浪费的。”
“唉,你姐姐也是,就学你父亲不着家,出了案子就见不着人,委屈你了。要是一人闷,就来外祖父这里。”
“才不是呢,晏之说了,笙笙就喜欢一个人,清静得很。要是来您这里,还不得被您烦得耳朵长茧。”
宫大壮说着还挖了挖自己的耳朵,他就是那个被烦得长茧的第一人。
宫宣白了他一眼:“你个白眼儿狼,要不是你总被人骗,祖父需要念叨你么!”
说着,宫宣扬起手中的鱼竿就往宫大壮身上抽,宫大壮高壮,随手一抓就将鱼竿给抢到了手里。
然后,吱嘎一声,宫大壮力气大,鱼竿一下就被折断。
宫大壮黑黝黝的脸一红:“我……我也没用力啊?”
宫宣气得直跳脚,随手捡了树枝就要抽他。
宫大壮声音洪亮:“晏之说了,打人是不对的,要是你再动手,我就要去报官了。”
“报官?呵,你尽管去报,我看你出不出得了这大门!”
宫宣追着他打。
宫大壮人高,步子大,宫宣抽了两下就近不了他的身,气喘吁吁地骂着。
“你个大壮,白长你这么大个子,连基本的孝道都不懂,祖父要抽你,你就得候着才是。”
宫大壮快步绕着圈,像是逗小鸡崽似的:“晏之说了,打人就是不对,不管是谁动手,都不好。”
除非是晏之说要打的,那才可以,晏之聪明,肯定不会打错的。
宫大壮一边想着,一边继续绕圈。
顾又笙被他们二人绕得头晕,幸好外祖母身边的嬷嬷过来了。
嬷嬷见怪不怪,上前高声叫了一句老爷,等到劝开了宫宣之后,才对着他说:“老爷,夫人收到颜家的信,让您过去呢,让二小姐和三少爷也一起。”
颜家是颜书卿的娘家,也是大楚的首富,居住在金锣城中。
宫宣猜到是什么事,没了打宫大壮的心思,招手就让几人跟上。
宫叔、宫大壮和顾又笙便跟在他身后,去了颜书卿的院子。
宫黎和宫媛已经回去,颜书卿见他们来,便退了其他下人,然后将信递给宫宣。
她对着宫大壮和顾又笙道:“是你们老太爷的九十大寿,信上说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不比从前,希望我去一趟。”
颜金铭是颜书卿的父亲,年轻的时候白手起家,攒下了如今的家业,是个厉害又长寿的老人。
顾又笙姐妹刚出生时,颜金铭正在京城,还曾抱过他们,之后十多年就没再见过。
嬷嬷去找人的这些时间,颜书卿已经想好,要带哪些小辈一同前往。
她膝下嫡出,四子一女,其中一儿一女已经去世。
如今老大宫琦是宫家的当家人,三子宫翡在外地做官,四子宫玉经商,不在连阳城中,她便只打算带上孙辈的。
老大的一对双生子已经成婚,儿女年幼都不便远行,其他子女,唯有宫黎与宫媛年纪合适,但是宫黎是庶出,颜书卿也没想着要带她,老大膝下,便只有宫媛一人,适合同去。
宫玉的长子今年不过十四,她也不考虑,孙子孙女她只打算带上宫大壮与宫媛。
“笙笙,此次,外祖母想带你去看看。”
晏之衙门事多,说了也不会同意,但是她们姐妹与父亲有缘,出生之时便见过,如今父亲大寿,她想带着笙笙同去。
更重要的是,颜家富贵,老太爷大寿,必然来贺者众。若是有好的姻缘,也能为笙笙定下。
“笙笙,你回去问问晏之,若她愿意,外祖母想带着你们一起去。”颜书卿擦了擦压根没有的眼泪,“你们太爷年纪大了,搞不好此次便是最后一面。”
宫宣已经看完信件,虽然说及老太爷身子大不如前,但也不至于到最后一面的地步。
但是老妻心里有其他的打算,他便闭紧了嘴。
顾又笙没想到,她从京城回来,这还没来得及进家门呢,外祖母竟然又要拉着她去金锣城。
连阳城到金锣城,怎么说也得有个八九日的行程吧?
第76章 家人
顾又笙没有拒绝,颜老太爷不仅是她的太爷,还是他们一家的恩人。
十二年前被追杀的一路,也有赖于颜家派来的护卫。
宫大壮:“晏之不会去的。”
他闷闷不乐。
顾晏之除了验尸,并没有其他爱好,甚至这么多年,他就没见她出过连阳城。
顾又笙想到姐姐,顾晏之是个不喜欢走亲访友的,同去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外祖母放心,我会准备好的,要出发前您派人来说一声便是。”
颜书卿欣慰地替她理了理鬓间的发。
“这次,我打算带大壮和媛儿一起,你身子骨受不起颠簸,就不要去了。”
宫宣吃惊:“岳父九十大寿,你不打算带我?”
颜书卿睨了他一眼:“你这身子比我父亲差多了,一路奔波不适合你。”
宫宣前年得了一场大病,身子大不如前。
“是啊,祖父,要不然您路上病了,还耽误我们的行程呢。”
挖心人宫大壮嫌弃地说了句。
宫宣气得嘴都歪了,拿起桌上的杯子就要砸,想想不对,脱了自己的鞋子丢过去。
宫大壮一手接住,一手捂着鼻子:“祖父,你这鞋也太臭了吧。晏之说了,每日都该洗脚的。”
宫宣翘着脚,气势汹汹地朝着他扑了过去。
宫大壮怕他摔了,不敢躲开,只好伸手接住他,然后挨了两记暴栗。
顾又笙扯了扯唇,对于表哥和外祖父颇有些无语。
颜书卿都懒得去看,拉了顾又笙的手温声道:“回去问问晏之,她若一起,再好不过。”
眼里是泪光闪闪的期待。
顾又笙乖顺着点了头。
只不过,她与姐姐毕竟是外孙女,宫家孙辈外祖母只带了两人,若将她和姐姐都带上,外祖母岂不是又要被人说偏心?
唉,希望姐姐脑子抽风愿意去吧,这样,她就可以找个借口不去了。
……
想象总是美好的。
顾又笙回到顾府的时候,根本就没能见到顾晏之,她带着绿豆办案去了。
据说去的是连阳城一个小村子,偏得很,都快出连阳城了,没有个三五日回不来。
如今只能期盼外祖母他们,出发的时日能晚一些。
谢九见到顾又笙安全回府后,便告辞去了客栈,打算第二日再启程回京。
顾又笙归,归来时开。
夜半,顾家后院亮着灯,冒着烟火气。
老秦回到了连阳城,便将京城的往事放下,现在,他又是个无忧无虑的鬼怪。
他来得最早,与肖娘并了一桌。
肖娘知道他是去京城寻亲的,二人闲聊了几句,今日幺妹和蒋三勤没来,第二桌到第四桌都坐满了鬼怪。
颜书衡便坐在第二桌上。
老秦主动提及进京之事:“其实有时候啊,做个没有记忆的,也不是坏事。”
肖娘媚眼一挑:“当然了,人求无忧,鬼求无虑。”
老秦感慨:“也行吧,此次一行,至少见了见还在世的亲人,我那老大哥,若再晚回去几年,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得到。”
肖娘听着有了一些愁色,她所相识的,都不在了。
“人么,就是活一日少一日的。”
老秦有些心酸:“我感觉不过是晃眼的时间啊……”
言下未竟之意,他觉得不过瞬息,于在世的亲人,却是许久。
颜书衡听着,心里说不出的苦。
颜家老太爷即将九十大寿,他在宫家听到了。
他还听到,颜书卿的叹息,她对身边的嬷嬷说,父亲的身子不太好。
十五年了,他只有死后那年回去过,父亲已经这么老了吗?
颜书衡抹了把脸,掩去面上的酸涩。
他年少轻狂,死得难看,父亲早已将他逐出家门。
他的儿子,他的妻子,他所有的家人,他又有何面目再见?
颜书衡的菜还没上来,他却消失不见。
同桌的几位好奇地对视,露出不解的表情。
顾又笙就在不远处炒菜,其实只要他开口,她就愿意送他回家,可是……
可是十二年,他从未对她开过口。
甚至,没有表露过自己的身份。
顾又笙手未停,眼神却暗了下来。
……
两日后,顾又笙与父亲顾明匆匆见了一面,顾晏之没有回来。
宫府下人来报,颜书卿将出发之日定在了后日。
顾又笙双眼无神。
这下,别说姐姐,她恐怕连跟父亲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父亲跟顾叔也出门验尸去了。
因着顾晏之与顾明的勘验之术厉害,越来越多邻县的官员会来借人,有些甚至直接将尸体运了来,以至于姐姐与父亲几乎不怎么在家,整日宿在县衙里。
颜家人口众多,颜书衡若再不来找自己,就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顾又笙原以为这一次,他一定会来跟自己说明身份的。
十二年前,她初到连阳城,刚刚恢复异能的时候,就在外祖母的身边见到了他,只是彼时他尚不知,她可见阴阳。
哪怕到后来,他成了归来时的老客,也从来不曾说明身份,她便也当做不知。
颜书衡,外祖母的幼弟,去世十五年。
去世不久便被颜老太爷逐出颜家,死得并不光彩,但是她知道,他的死,另有说法。
只不过,他虽有机缘成为鬼怪,但却放弃了所有。
放弃了自己,放弃了仇恨,放弃了至亲。
第77章 归途
大楚·金锣城
金锣城的富贵,居大楚首位。
居住在此的颜家,更是富甲天下。
这日,是颜家每月十五的行善日。
不论是不是金锣城的百姓,都可以去颜府门前,得一小袋米粮。
孤寡者,经官府正身,便可入住颜家名下的孤寡院。
那是颜家专门助养孤寡之人的地方。
此善,行了六十年。
顾又笙与红豆到金锣城的那日,正是十五。
颜府门口,人多得望不到尽头。
宫家出发前一日,颜书衡终于下定决心,找了她谈话。
星霜荏苒,颜书衡离世已有十五年。
他的鬼魂在连阳城飘着的时候,顾又笙还在京城住着。
顾又笙到连阳城的那天,他就见到了她。
明明是人,却满身鬼气。
他没见过这样的。
问了其他的鬼怪,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人,可见阴阳。
是通灵师。
也是鬼怪通往人间的信使。
他死得冤枉,他想魂归故里,却一直没能开得了口。
这一耽误,就是十二年。
他夜夜都到她的归来时食摊,看着她从一个胆小单纯的小女娃,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很多次,他想说。
我叫颜书衡。
那个颜书衡。
来自金锣城,颜家。
他想说。
你的外祖母,是我的姐姐。
你还要,叫我一声舅公。
可是他不好意思开口。
他死得难看,家里已经将他除名,他又有何脸面,认下这个厉害的晚辈。
十五年了,颜书衡怨过、恨过。
更多的,是遗憾。
他从富贵荣华中来,却死在异乡,落了个不好听的名声。
家里因为他丢尽颜面,他想落叶归根,却不敢回去。
十五年,他未曾昭雪,因为早已放弃。
去世那一年,他回到家中,亲眼看着父亲将他从家谱中剔除,看着一向健壮的父亲吐血晕厥,看着疼爱自己的母亲郁郁而亡。
他害死了自己的生母,又还有何颜面要一个清白?
于是他在连阳城,做了十五年的鬼怪,浑浑噩噩,稀里糊涂。
父亲体弱,他怕再不能见。
犹豫之后,他下了决心,不再做鬼怪。
哪怕粉身碎骨,但求与父亲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