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迟没有制止,反而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肩上,撑着她虚弱的身子,带她走了出去。
冯迟没有想太多,在她的认知里,顾又笙与谢令仪仍然是未婚夫妻,情意深重。
是不同于她和秦孟那般,别人随意挑唆就会被毁掉的缘浅。
谢令仪还是住在原来的屋子里,就在顾又笙的隔壁。
他的屋里,是孟朗在看顾。
此刻,徐显与徐致刚从里面出来。
“你醒了?”
徐致的眼神关切,她身上的伤口还未愈合,面色倒是不差。
徐显年纪大些,是被徐致扶着过来的,他面色青白,一脸的虚弱。
见到顾又笙,徐显内心复杂,又很是感慨。
“他怎么样?”
顾又笙掠过他们往里面看了看,却只见到站在床前的孟朗。
听到声音,孟朗也跟着走出来,顾又笙这才看清,那人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
徐显又转身进了房间。
“先进来吧。”
他在徐致的搀扶下,在凳子上坐下。
徐致温声开口:“冯迟,孟朗,你们先出去吧。”
孟朗只知顾又笙身份特别,却不知道谢令仪的事。
他多看了顾又笙几眼,才跟着冯迟一起退了出去。
原来,学院还是只有他一个垫底的啊。
顾又笙虚着步子,走到床前。
谢令仪身上有伤,可是面色平和,似乎只是睡了过去。
“谢令仪?”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可是床上的人却毫无反应。
他有武艺在身,平日最是机敏,若只是睡着,怎么可能这么多人在他的房里,他却毫无反应?
“谢令仪?”
她推了推他的手臂。
还是没有反应。
顾又笙的眼底洇湿,她加重力道,推了推他:“谢无归……”
可是,床上的人,只是有着气息,却没有丝毫动静。
徐显的喟叹声传入顾又笙的耳中,顾又笙只听他说:“他已梦回无归,不再只是谢令仪。”
顾又笙转过身来,一脸无措:“什么叫梦回无归?”
“他身上有古符留下的痕迹,你昏迷了,没有办法施符咒,那么就是他自己所下。”
徐显不懂,为何徐氏古符宁愿承认一个外人,甚至是一个鬼怪,却不愿承认他们这些守在这里多年的徐家人。
谢无归对厉鬼连穷出手的时候,谢无归回到谢令仪身体昏迷的时候,他都看到了古符的痕迹。
谢无归已成鬼王,强大到哪怕杀了无辜之人,也不会受天道谴责。
他如今昏迷,只可能是他自己作为。
“我只是猜测。”徐显缓缓道来,“能成鬼王,便是天道眷顾。要想投胎转世,只能重回前世,躲过天道。”
鬼王转世重生是天恩,若此生不寿终正寝,必遭天谴。
这一个个字,顾又笙半个都没有听懂。
“我猜,他昏迷,是因为自己施了符咒,他的魂灵已经梦回无归,待他走完谢无归的一生,便是他投胎之机。”
徐致看出顾又笙的迷离:“祖父的意思是,谢无归重塑前世梦境,再走一遍谢无归的人生,然后在谢无归死的时候,也随之死去。”
他用自己强大的鬼气创造了一个梦境,在这个梦境中,他便是唯一的主宰,他可以在那里,避过天道,求得一死。
顾又笙的唇色尽白:“他不能死。”
她抬起眼,目光坚定地落在徐显的身上。
“你做了徐家这么多年的家主,徐家世代传承的秘密,你肯定都知道,你也一定知道要怎么救他,对不对?”
她的声音微微响亮起来。
徐显的眼中划过嘲讽。
他守了徐家这么多年,却什么都没有做好。
没有传承徐氏古符,没有看住千年厉鬼……甚至还害得徐家,险些全族尽亡。
那些不甘,那些憎恶,那些痛楚,却不是该对眼前的晚辈说的。
那些苦难,他只有到了地下,对着他那天赋奇才的大姐,才能说出于口。
她才是本该,扭转徐家颓势之人。
可是阴差阳错,却也是因为她当年的选择,徐家才得以保住。
徐显的喉头,似堵了数不清的重物,上不得,下不得,只等着有朝一日,将他哽死。
徐致没有开口,因为她并不知道如何去解谢令仪的梦境,她也在等,在等祖父的答案。
徐显苍老虚弱的声音,许久才又响起。
“与修炼鬼兵之法异曲同工,只有暂时操控他的神智,入得他的梦境,才有机会唤醒他存活的意念。”
徐显的面色更加阴沉,因为此间,只有顾又笙有能力做到。
谢无归是鬼王,他的鬼气磅礴,并不是他们施法便可操控的。
“走完谢无归的一生,他若有意活下去,便能醒来;若是无意,谢令仪与谢无归便都是死路。”
徐显沉着脸去看顾又笙。
眼前的少女,眸光深幽,却泛着坚定的光。
他已经读懂其中的意思。
“谢无归鬼气森然,以你的本事,也只得一瞬之机。入了他的梦境,一旦你受伤,本体也会受到反噬,是一件一不小心,就以命相抵的险事。”
私心而言,徐显并不希望顾又笙入得梦境,她是古符唯一的传人,他不想她陨灭在一场梦境之中。
顾又笙想到自己的家人,想到十三年前的初见,想到这些时日的陪伴……
她想和谢无归说,不要选择死路。
这话,还没能说出口。
第157章 入梦
“我要怎么做?”
徐显听到她的回答,垂下头去。
他应该阻止她的,就像当年阻止大姐离开,就像当年阻止二姐离开……
可是他的姐姐们,从未听过他的劝阻。
她们只是笑着,让他保重。
她们只是笑着,却残忍地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徐显念了一段长长的符咒,并且将符咒的画法描在了桌上。
这是徐家炼化鬼兵的符咒,也是禁术。
将魂灵炼化,以此入梦。
在入梦的瞬间,还需控制谢无归的意念,避开他的鬼气。
这是唯一可以进入无归梦境的方法。
“你要想清楚,此去无归梦境,你就不再是通灵师,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无归梦境,是谢无归的一生,顾又笙以魂灵入梦,便不能再施展异术。
“我知道。”
可是若不去,若是看着他就这样寻死,她要如何与老秦交代,如何与谢家父母交代,如何与老太爷交代……
顾又笙咬了咬唇。
再多的借口,其实都是借口。
她不想让他离开,谢无归也罢,谢令仪也罢。
她诚心地希望,他们活在世上,就……
与自己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那你可要让他深深地爱上你啊。”
徐致突兀地说了一句。
徐显震惊地望向自己的孙女。
他没想到,自己这个行事果断的孙女,也是懂情情爱爱的。
徐致耸了耸肩:“若心无牵挂,怎么让他心生活意?谢无归的一生都过去几十年了,他还想着抹灭,必然是不顺遂的一生。既然活得孤苦冷寂,若不是爱上一个人,还有什么能让他想要活下去?”
若不是爱意,又有什么能够让人推翻以往的坚持,重新开始?
若不是情情爱爱那般上头的东西,又有什么可以让一个人彻底改变?
徐显像是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孙女。
他满脸正色,语重心长地劝顾又笙:“别听你姑姑乱说,谢无归一生未娶,不会轻易喜欢别人。你的时间只有谢无归的一生,他若走完一生,未曾改变主意,你或许,便要跟着一起消亡在他的梦境之中。不要浪费时间去谈什么风花雪月,一定要找出谢无归的软肋,哪怕是只有一点点他在意的,你都要将其放大,激发他想活的欲念,只要他动了想要活下去的心思,你便可随着他一同醒来。”
若是……
若是唯一的古符传人也断送在梦境之中,他便,他便以此残生,为今日的纵容赎罪。
徐显开始与顾又笙确认谢无归的事迹。
“他是何时去世,你可知道?”
徐显开始回想,谢无归战死,是在哪一年?
他好像是二十五岁的时候去世的。
“我知道,是他二十五岁那年的五月十五。那年,他在除夕与戚国一战,无归军大获全胜,戚国退让三城,无归军一时名头更响。他驻守幽州,过了一段安稳的时日,可是五月的时候,戚国再犯,谢无归领军出征,再没有回来。”
历史上的说法,是谢无归力竭,战死在了沙场之上。
在那一战中,他一人一剑,一步杀一人,待杀得百人,力竭而亡。
也有人说,他孤身闯入敌军,摘了戚国大将的头颅,吓得戚军落荒而逃,无归军自此大胜,他却因为伤重,死在了战场。
反正,若不是顾宣偷偷验了尸,那么他的麾下并不会知道,他原来是毒发身亡。
这是一种慢性毒物,下在谢无归身上的时日并不短。
几人猜不到究竟是何人下手,却隐隐都在怀疑当时的楚皇。
他们没有证据,也没有心思去查,他们有更重要的事。
他们逆天而为,留下谢无归的魂灵,炼化成鬼。
但求他有朝一日,再世为人,不是重新投胎,而是以谢无归的身份继续活着。
他们的忠心,他们几代的行善,为谢无归积累下如海般深沉的功德。
谢无归成了鬼王,却也彻底没了投胎的可能。
鬼王算是天道的眷顾,要舍弃天道去死,地府都不敢收他。
于是,谢无归几十年来,便只能带着谢无归的回忆,无滋无味地存在着。
“那一日,是你们的转机,也可能,是你们的死期。”
徐显的声音沉沉,面色更是沉沉。
顾又笙有片刻的怔忪。
她从未想过要死。
那一年,谢无归做了她的引路人。
她坚守信念,走到今日。
从西杭府到京城,从连阳城到金锣城,来来往往,他们已经一起走过许多。
她想活下去。
更想,和他一起活下去。
“若是,不,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一切,从幽州开始,便在幽州结束。
顾又笙的声音干涩低弱。
她想,他们都会活下去。
顾又笙目露坚定,走回谢令仪的床前。
她的黑眸中露出温暖的光芒。
她不是去赴死的,她只是……
去将他带回来。
顾又笙在心中默默回忆了符咒的画法,然后伸出手去。
她的口中,那道古老的符咒应和着她的手势。
谢令仪身前光芒一闪,顾又笙只觉一股威压从头上落下。
她所有的意识,被一片黑暗摧毁散尽。
顾又笙的身子,软软倒在谢令仪的身上。
徐致上前查看。
“祖父?”
徐显笑得勉强:“不愧是天赋之人,伤势未愈,鬼王的鬼气压制之下,竟还能施展秘术,进得他的梦境。”
他不知是谢无归对她潜意识里,便有着放任与信赖,还是顾又笙的实力过强,轻松便能入得梦境。
此符咒,若是让其他人来下,即便侥幸能成,也很难不被谢无归的森然鬼气镇压。
徐显后知后觉地想起:“我,我好像忘了说什么了……啊,对了,忘了告诉她,在无归世界里,她连心念都逃不过谢无归的耳朵。”
徐致疑惑:“什么意思?”
“就是说她在想什么……谢无归都一清二楚,入了他的梦境世界,他便是天道。”
这便是鬼王的力量,在他的梦境里,他不但塑造了一切真实的场景,而且是一切的主宰。
他能拿捏所有,包括,入了他梦境的外来之人。
顾又笙此一去,所有的心思,便皆袒露在谢无归的眼中。
第158章 梦回
骏马乌黑油亮,将军坐在马上,战袍银铠,凛然如战神。
他的眼中还蕴藏着未曾散尽的战意,不同于身边人皮肤黝黑暗沉,他的脸甚至比闺阁女子还要白皙。
他天生肤色使然,即便战事摧残,烈日暴晒,也还是一脸的冷白。
那些曾经因此取笑过他的敌军,都已死在他的剑下。
这一队人行来,顾又笙只觉金戈铁马,气势滔天。
她出现在一片围观的百姓之中,很快弄清楚了现在的时间点。
正是谢无归去世那年的年初。
这次战役,他大败戚军,无归军的名号更是响彻天下,谢无归战神之名,以战无败绩传世。
这就是谢无归啊。
他看着不似记忆中那温雅清朗的模样。
顾又笙小小一个,淹没在人群之中,并不起眼。
无归军从她面前过的时候,顾又笙撞上谢无归的目光。
她不知他为何突然回过头来,却觉得他的眼神幽深,似乎有漫天海水倾泻,要将自己淹没。
谢无归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张温软柔弱的脸。
明明未曾见过,却说不出的熟悉。
他心中一动。
她没有开口,可是,他却听到她的声音。
他在看我,怎么办,怎么办?
看看就能爱上我吗?
要怎么样才能让他爱上我?
谢无归的骏马未曾停下,他与她的距离渐渐变远。
他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刚才突然听到了她的心声。
他只是肯定,那是她的声音。
谢无归的唇角扬起笑纹,有几分戏谑。
顾又笙揉了揉发红的脸。
她一定是进来这无归梦境还没清醒,竟然下意识认同了徐致的话。
太丢人了。
还好别人都不知道。
可是谢无归是一军主帅,她连接近他都很难,更遑论找到他的软肋。
她要怎么样,才能接近谢无归呢?
顾又笙的目光在军队中穿梭,然后落到了后面队伍里,一个疾驰而来的副将身上。
那人驾着马飞快地冲过来,直到到了谢无归的身侧,才拉了缰绳,勒马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