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这些日子里,他心绪不宁至此,可这个扰乱了他心绪的始作俑者,却还能够安睡如斯?
长到这么大,从来都只有他让别人受气苦恼的份,为何在钟知微这处,这受气苦恼的,就成他了?
患得患失,优柔寡断,这不是他贺臻的为人行事,他从来不是什么脾性好的人,市井传言是怎么骂他来着了?肆意妄为,不顾及他人,天大地大也抵不过他自己愉悦最大,这才该是他。
是了,即便钟知微是叫他意动的人,这也不该有例外,甚至正是因为她让他意动,她让他变得与平日里不同,她才最该与他一样受折磨,而不该这般安睡。
贺臻既睡不着,那么钟知微也就不能睡。
立于床边的男人垂首,他眸中眼底所翻腾着的复杂情绪,随即化为了他的动作,他伸手便就掐上了钟知微的脸蛋,甚至丝毫都没收力,凉薄慵懒的声音,听上去更是恶意满满:“起来,别睡了!钟知微,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你竟还睡得着觉?”
钟知微自然并未真的熟睡,她一知道贺臻进门,二知道他站在了她床前,三更对他望着她的视线有所感知,但她今日早就做好了打算要一避到底,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贺臻竟会做出把熟睡的人弄醒这般荒唐的行径来。
尤其他上手时当真是一点力也没收,痛感之下钟知微也顾不得再装睡,她当即便就抽身而起,捂着面庞不假思索就诧声骂道:“贺臻,你是不是有毛病?夜半三更,睡不着觉才奇怪吧?!”
钟知微的怒容诧异乃至冷言唾骂一出,贺臻心底的不可言说的郁结似乎也随之消散了许多,他丝毫不怒,反倒随之勾起了唇,细细打量起了钟知微。
她的眼底眉梢,没有半点于睡梦中被唤醒的雾气,这一点贺臻并未错过,他勾唇混不吝道:“那就要问钟娘子是真睡假睡了?这还没跟娘子你算账呢,娘子莫不是以为今日这事,我会不计较就放过去吧?”
“果然,钟娘子这满口谎言的本事还是丝毫没变,我问过你阿耶了,他可没有阻你回去,怎么着?贺家便就这般让你呆不住?我就如此让你讨厌?便是一晚,也得找个借口不归?”
谈及这个钟知微有意回避的问题,她原本是还有些心虚的,可对上贺臻这般作态,反叫她的心虚不复存在了。
她诚然是找了个借口托词,可想在家中多留一日,无非是思家思亲,怎么由贺臻口中说出来,反倒像是她因为对贺家大有不满,而无理取闹了?
逆反心大作之下,原先想好的解释说辞,全都化作了泡影,钟知微侧目直视着唇边带笑的贺臻,同样勾唇回敬道:“是又如何,你我之间,从一开始不就是如此吗?我钟知微讨厌你贺臻,贺家郎君你难道是第一日才知道此事吗?”
第51章
青朴院卧房里, 一室寂静。
钟知微挑衅回敬的话语,好似随着被风扬起的碧色床幔般,一同自贺臻的袖边滑过,那纱幔虽是一触即分的, 但带来的凉意却久久不散。
贺臻的面容隐在阴影里, 他的情绪无法窥清, 但须臾后,他扯了扯微僵的嘴角,主动除靴上了拔步床,再转过身来之时,他唇边凝滞的笑意已然流动起来,开口出声是一如往日的懒散肆意:“彼此, 彼此。”
拔步床床上两床锦被,贺臻略过方方正正摆在那处未展开的那床锦被, 径直扯过了钟知微所盖着的那床,接着道:“钟娘子不会是以为, 你自己惹人厌烦的本事比我小吧?”
猝不及防之下, 贺臻的动作又快, 待钟知微反应过来之时,她怀中的锦被已然被贺臻夺了过去。
这等陌生又熟悉的行径,已是许久未见了,溢散而出的火气攻心而来, 是久违的感觉,钟知微咬着后槽牙怒气难抑道:“贺臻,你干什么?!”
“你这床被子, 我看着更顺眼。”贺臻瞥她一眼,答得漫不经心, “更何况,钟家娘子既然都如此厌恶我了,你给我备的被子,我哪里还敢用,这要是盖了晚上做噩梦怎么办?我可害怕极了。”
害怕?钟知微瞧着贺臻只觉可笑,就他这懒懒散散,平静至极的模样,他浑身上下哪有一星半点的害怕?
先是将她扰起来,再是给她扣了顶莫须有的帽子,最后还夺了她的被子,这一系列桩桩件件简直是不可理喻,而他这竟扯过锦被便就想直接睡去了?真是做梦!
钟知微冷笑一声,在贺臻侧身睡下之前,伸手拽住了那锦被的一角,紧接着开了口:“小人之心,君子之腹,我不像贺郎君这般无所不用其极,那被子你大可放心去用。”
钟知微一面用力将那锦被往她这处拽,一面咬牙恨声道:“我这锦被,乃是我用惯了的旧被,若我归家来不用它,便就会睡不好觉,还请贺郎君抬手,完璧归赵,莫要煞风景夺人所爱才是。”
贺臻靠着拔步床,不出她所料,贺臻没有松手,甚至他在与她夺这被子的同时,还有余力嘲她:“那可就不巧了,钟娘子睡不好觉,正是我所求之不得的。如此看来,这床锦被,便是我不想要,也不能不要了!”
二人越是僵持,钟知微也就越发气恼,她怒容不改,寒声接着骂道:“贺臻!你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同我无端生事?”
贺臻眼也不抬,端得是死不承认的姿态:“我哪里有同钟娘子生事?不是钟娘子同我过不去吗?娘子,天色已晚,我困了,只消钟娘子你现在松开手,让我睡下便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又来了,强词夺理!明明是他最先生起的事端,被他这张嘴颠来倒去一说,却就变成她钟知微耿耿于怀不愿放过了。
呵,左右是夺不过他,钟知微索性松了手,但她这松手,却并不代表她要向贺臻这个无厘头的人低头,锦被脱手的刹那,钟知微毫不收力一脚踹了过去。
是了,她的本意便就是将贺臻踹下床去,无端扰了她的睡眠的人是他,凭什么让她来低头。
钟知微所使的力猛,她的动作更是毫无预兆,“砰“的一声,贺臻闪避不及撞上了拔步床,甚至他还是堪堪扯住床幔才没真的掉下去。
这一脚过后,贺臻沉默了片刻,才移眸看向钟知微,他眸子里越是平静,在钟知微看来就越是不对劲,若是贺臻红口白牙同她辩驳,她倒也不心虚不怕,但他的沉默却叫她不由自主感到毛骨悚然,控制不住思维发散忧虑,他是否在思索着如何回整她。
若是他要报复回来,那无论如何也是挡不住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做到底了,一次没有成功,那就再来第二次。
二人目光对峙之下,钟知微紧接着便想故技重施,总得把他踹下去才算是能消了她心头的火气,但这次贺臻已有了防备,她踹到一半,便就被他出手拦下了,明明他的动作也不快,但不紧不慢之间,却恰好以手箍住了钟知微的脚踝。
“贺臻,松手!”原本钟知微还能平静应对,但贺臻捏着她的脚踝忽然摩挲的那一下,叫她莫名心慌,不禁叫喊出了声。
钟知微高扬语调里的惊慌,终于叫贺臻一直平静着的眸子,多了几分人气,他低笑了一声后,道:“怎么着?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钟娘子,是你踹我,还不许我反手吗?”
钟知微不欲与贺臻再辩,她当即便就挣扎了起来,但还不待她自贺臻的禁锢下挣脱开来,漆黑夜色中,倏忽响起了轻柔的问询声:“娘子?郎君?”
二人止住动作,顺着声源望去,只见卧房外一点昏黄的灯光,照出了不知何时来的守夜婢子的身形,门外的婢子在唤完名字后,接着又解释道:“婢子是今夜院里守夜的,刚才远远听见屋内骤然有异响,特来查看,请问娘子和郎君可还安康?”
安康,身子自是安康的,但这心绪就不一定了,总不能说,方才那异响,乃是两个成年人夜半三更不睡,在互相争抢被子吧?
钟知微最是要面子,婢女的这声问,当即便就让她蹙眉狠狠剜了贺臻一眼,好在贺臻还算识相,他随即松开了箍住她脚踝的手,叫钟知微能够正常平声应答:“无事,方才那异响,是搁在架子上的古籍掉下来了而已。辛苦你了,今夜无事了,你不用守了,去歇下吧。”
“娘子,可……这守夜本就是婢子份内之事。”钟家的婢子,对上钟知微,总是分外谨慎,在钟知微再三出言过后,那婢子才略带雀跃道,“多谢娘子,那婢子就先退下了!”
随着脚步声渐远,门外那一点灯火也渐渐飘远了,确定那婢子已然离开,钟知微紧绷着的神经随之稍稍松懈了下来,若是让那婢子知道她卧房内方才所发生的事情,那她这脸面真不知道要搁在何处了。
钟知微吐出一口浊气来,扭身刚想规规矩矩坐回去,却冷不丁对上了贺臻的眸子,他视线专注,眸光沉稳,似是从刚才那婢子出现,便就一直这般盯着她了,但彼时钟知微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并未注意到他这视线。
“你……”钟知微不明所以地望着贺臻,她刚想说些什么,他却侧首移开了视线,紧接着钟知微眼睁睁瞧着,贺臻抱起了那另外一床锦被,又掀开了床幔。
“我去塌上睡。”他不冷不热撂下这样一句话,便头也不回下了她的拔步床。
无事生非,不可理喻,喜怒无常,防不胜防,这是钟知微对贺臻这一日古怪行径,所最后下的总结。
她本以为贺臻这莫名其妙的作态,不过是一日的离奇,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自登高节那一日后,贺臻的古怪作态并未消解,反而反反复复,一日比一日强,一日比一日离奇。
各种各样的口角是非、打闹争端,一连十几日里,称得上是层出不穷,便是某一日天上落雨没出日头,贺臻都能怪罪到她身上来。
但钟知微又不是忍让的性子,一旦贺臻敬她一尺,她便就要还回去一丈,因而他们二人这段时日里,几乎是日日针锋相对,不闹到鸡飞狗跳的程度便不停歇。
最开始时,他们人前还装一装和谐,只选在人后争吵,但随着贺臻找茬的功力见长,他不分场合,不看环境,钟知微见招拆招,便也就只能随着他一道肆意起来。
善和坊贺府内,近日人人皆知,大郎君和郎君夫人起了争端,一见面就准要掐,因而管事的以下,皆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唯独苦了管理府内事务的管事,只有他避无可避,每隔几日他同他们二人见完面,都是苦着一张脸出来的。
贺臻的阿耶阿娘,对此虽也有听闻,但他们秉持着儿女之事,长辈不去插手的观点,并未多做干涉,甚至洛浥郡主私下时,还拉着钟知微说过,叫她放宽心,贺臻的性子他们了解,该是如何就是如何,他们不会包庇,若是钟知微能管好他的话,他们求之不得之流的话。
总而言之,钟知微和贺臻这段时间的关系,几乎是落到了冰点,甚至比起他们最初相识时的境况还要差,那时他们虽也互相厌恶,但毕竟见得少,又不相熟,哪像现在,日日得见,张口便知要刺彼此的哪一处软肋。
“娘子,今日在兴庆宫的公主私宴,婢子去不得,届时也就无法劝阻你和郎君,招月实在是忧心,所以娘子你今日便就好好和郎君相处吧!别再吵架,更别动手了!”晨起薄雾未散,招月手上给钟知微绾发,嘴里还苦口婆心道。
铜镜之中,照出钟知微明丽的面庞来,她本就长相清冷,听着招月提起这些时日里,叫她分为气恼憎恶的那人,她蹙眉面色更冷:“公主寿诞,我自然有分寸,招月,你这话不该同我说,该去劝阻那个没分寸的人。”
招月一贯的思维并未动摇,她当即接话道:“娘子说笑了,这郎君哪里会听我的呢?你和郎君是夫妻,这夫妻之间没有隔夜仇,迟早是要心心相印的,娘子你莫要因为这一时之气,与郎君生了嫌隙才是。”
钟知微自然知晓,这招月本意是好的,招月说这些话,是怕他们二人间,生出嫌隙来,她的日子要不好过,可招月并不清楚,她与贺臻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们二人之间,早就吵破了天,哪里还怕什么捅破地。
招月所言,无论如何也是她的心意,钟知微略微便头,欲安抚招月几句,可侧目之际,钟知微于面前的铜镜内,却望见了贺臻隐在竹帘后的身形,他不知何时进来的,似是在等她梳扮齐全,立在那帘后未进也未退。
钟知微原本要说出口的软话,随着思及贺臻近日种种的过分行径,而于她舌尖掉转了个方向,她凝眸冷声嘲道:“招月,那你这就说错了,我和贺臻感情如何,你应该最是清楚,我同他之间,这嫌隙还少吗?”
“心心相印?水火不容还差不多,为什么呢,只因这普天之下啊,再也寻不到比他还要极品的人了!与他做夫妻,只怕是我上辈子在阿鼻地狱得来的惩罚。”
钟知微酣畅淋漓骂完,招月长叹了一声,又道:“娘子言过其实了,郎君也不若娘子所说的那么差,再说了,这么久了,娘子对郎君,当真就一点感情都没有?”
招月这一问,倒是叫钟知微有些怔然,竹帘微动,贺臻似是有了动作,她咬唇来不及细细思量,便抢占先机启唇道:“自然是,一点都没有,不,半点都没有。”
钟知微紧盯着帘后的那人,于心中思虑着他走出来后,该要如何同她口舌相争,但竹帘轻响,贺臻未置一词,就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