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钟娘子说得对,我好像看到了。”贺臻没有否认钟知微所言,他直直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钟知微偏头看向他,不解道:“看到什么?”
二人言谈间,城楼上的鼓声即时奏响了,一声接一声的晨鼓,分外绵长悠远,鼓声不歇,只待将整个上京城的一百零八坊逐一都唤醒。
鼓声阵阵,贺臻不禁放大了声量:“真正的繁华盛世,比现在还要好一万倍的世界。”
钟知微亦随之提声:“那是什么样的?”
四目相对之间,贺臻拖长声线,回得含糊不清:“说不清,但就是好。”
钟知微白他一眼:“那你这和没说又有什么两样?”
“劳心劳力这么久,钟娘子便放过我吧,我现在只想歇一歇,熬了一夜了,我可没有娘子的精力。”贺臻挤到她的身侧,他毫不害臊拽过她的手,边晃边告饶,“待会回家我就得告假,怎么着也得休息个一整天,娘子跟我一起补觉吗?”
“不了,回家之后,我得先整理一下今夜的见闻。”钟知微并未把手抽回来,可她却拒了贺臻的提议。
贺臻叹了一声,故作可怜道:“记史?歇一天陪陪我都不行吗?这几年钟娘子写得还不够?”
他这般作态,钟知微见得太多了,因此,她不但分毫不为所动,反而开口答得郑重:“不够,我要继续写下去,一直写到我死为止,能记下多少就记下多少。”
“行吧,那我陪在娘子身侧歇着也一样。”贺臻才不气馁,他立即见风使陀,换了个说辞。
不知从何处扬起了一阵风,风裹挟着雾气,散在晨鼓声中,城楼之上倏忽显出了三分凉。
贺臻抬手紧了紧钟知微斗篷的系带,他手上不闲,口里也不停,出声问得随意:“不过,娘子为什么要写史来着了?”
贺臻随性而问,他眼都未抬,更不在乎回答,但钟知微在这个问题前,却是停了一息才出声作答道:“因为……史书无断绝。”
钟知微的话其实没有说完,因为她这个自三百年前而来,现今看见的一切,对她而言来说,是未来。
而她这个有幸窥见了未来的人,真正想说的,是历史的行进,是无穷的可能性,是与过去挥刀决绝的坚毅,是向未来坚守本心的勇气,是即使身为寻常人,仍能够尽自己最大能力去捍卫这世间的可贵,是怀着无限大的未知恐慌,不知前路如何,却愿意去相信的心。
她深知,即便是现今,他们也身处于并不完美的朝代当中,但他们不会把这个世界让渡出去,他们会一直往前走下去,走过佝偻耻辱的炮火连天,涉过冰冷刺骨的寒江水,爬出淤泥沉积的荒原沼泽,一直,一直,一直,向前。
在这样一条路上,或许会满身疮痍,或许会两手空空。
走在前面的人也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倒下,但是他们走过的路不会消失,他们的尸骨会化为黑夜中的萤火,供后来者点亮他面前的那一厘土地。
但是这些话太长了,以后的人肯定不爱听这些空洞浩大、自我感动的陈词滥调,就如他们现在不愿意听三百年前的古人的唠叨一样。
所以,她不如索性不说,因为贺臻即便读不懂,也并不妨碍他们二人继续生活下去,而其余真正想读懂的人,不必她细说,也一样能读懂。
三百年前的人所望见的日月,与当今他们所望见的日月是同一轮,恰如他们现在所望见的日月,与千年之后的人所望见的日月是同一轮一样。
今人不见古时月 ,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 ,共看明月皆如此 。
暮鼓渐歇,城门欲开,越过贺臻的侧颜,望向遥远的天际线,只见东方既白,这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思前想后,只有这一句最合适。
宫阙峥嵘,红墙雾散,若你愿意读懂,那么史书无断绝,这是最好的有始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