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狭水激,人急计生。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钟氏不肖子孙知章敬上。”
这是阿兄留下来的话,留给钟吾后人,亦留给她。
恍然间,钟知微仿佛看见了阿兄的身影,他立在她身侧,揉了揉她的头,同她这般说话。
他说,知微,承之则善,他说,知微,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钟知微知晓,她只是个普通人。
几年前年关在南内勤政楼,她曾远远望过一眼圣人的身影,现今她在幽州城内,她于近处见着了被战乱所伤的人群。
未曾有幸面见过圣人,也无从扭转乾坤改变这战局,从这个层面而言,她毫无疑问是同其他人一样,身在雨中的普通人。
但旁人可以丧失信心,灰心丧气,无为无治,可她不行,因为,她是自过去走来的人。
她知道兄长殚精竭虑所恐慌不能延续的钟家血脉延续下来了。
她知道过往是什么样子,她更知道灰烬尽头有新芽,即便有暂时的苦痛灾厄,但这些最终会过去,人人都会消亡,而延续留存下来的意志却不灭。
夫家有谱、州有志、国有史,其义一也。
家谱亦可以是国史,而以史为鉴、以史为照,从过往中汲取力量,这便是历史的意义。
而在这其中最为巧妙的是,除凝固的过往之外,现今当下的每一刻,都在源源不断地向前流淌,成为新的历史。
他们不能改变已成既定事实的过去的历史,但他们却可以,把握住当下的历史。
钟知微倏忽站直了身子,她望向周遭的人群,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
她想将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倘若说贺臻此生的追逐是墨家之道,那么她此生所不能割舍掉的,恰是这史学。
因为有过往存在,所以她能够短暂超脱出个人的痛苦,愿意无条件地去相信现在。
她相信贺臻会平安无事地回来,恰如相信一切最终都会向好一样,而在这或短或长的等待之中,她亦可以以笔墨为刃,书写记录现今正上演着的历史,留予后人去看去知道。
北地的战事持续了数月,钟知微的笔也写了数月,比起自死物里搜集查证过往的事宜,从人们口中身上记录现今的点滴要容易多了。
钟知微以前想过,为什么有的史书那么薄,为什么莫大的灾厄风云,潮涨潮落,撰史者于其中只言时言人言事,堪堪几行字讲明了,便就绝不再多费笔墨。
她那时给出的答案是,为了历史的公正,但现今,当自己真正握笔去写了之后,她又觉得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公正。
她无法未卜先知,她不知道后人会如何定义这场战争,伏羌之战?卫北之战?又或是什么别的其他的说法。她只知道,这寥寥几个字,其间所承载的,于亲历者而言,是血泪混着尘土凝就而成的断肠药。
可写的太多了,可写的太重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落笔之人才不得不放轻笔锋。
她可以写一千个字描述她晨起用的一碗羊汤,但是却只能用三五个字记录一个人的死讯。
这些不是执笔之人所能够控制的,是压在她脊背手肘的鸿毛泰山,一刻不停地驱着她不得多进也不得少退。
她就这样写,写到了大庸胜,写到了北契大军被赶出灵州,写到了大庸将士们人人论功受赏,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她一直写到了有关这场战争的一切都彻底结束,写到了,贺臻归来。
北地的冬天,比其他地方来得都要早,不过两场秋雨,天气就冷得人不得不添衣点炉。
门扉乍一响,随之涌进来了一阵冷风,钟知微躬身握笔并未抬头,她淡声冲着来人开口道:“灵珊,把炭烧上吧。”
可过了好几息,门扉前那人却久久未动,钟知微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指,诧异抬眼间,对上了贺臻稍显苦恼的眸子,他问:“钟娘子,炭在哪儿?”
她脑海空白一瞬,怔愣搁下笔,语塞半晌,只能说出干巴巴的回话来:“你左边的方柜,下面第二格。”
贺臻应声而动,炭火点燃,屋内霎时间暖了起来。
西凉的瑞炭,无焰有光,贺臻缓缓抬步走近她身侧,钟知微置于案上的手,不自觉五指合拢攥成了拳,她喉间干涩,只怕欲语泪先流。
却不想,走到她身前的这人,比她还要紧张,他打量着她的神色,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开口分外谨慎:“你……还生气吗?”
这谁还哭得出来?钟知微破涕为笑,无语骂道:“气!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收拾行李回上京去了,我阿耶说,像我这样的新寡,不出三月就能再嫁。”
一直关注着钟知微反应的贺臻,闻言松了一口气,他当即挤到钟知微身侧坐下,供一人所坐的乌木胡椅,挤不下两个人,他便直接将钟知微抱起搁在了他腿上。
贺臻拥着怀里的人,答得轻飘飘:“嗯,阿耶想得还挺周全,让他别想了,我还活着呢,寡什么寡?我只是受了点伤,想着养好伤再回来而已。”
钟知微不愿意轻易放过他,她寻找关键之处就穷追不舍发问:“那为什么这么久都不传信给我?!”
“我怕,娘子还在生气。”贺臻顿了顿,先是这样回答道。
但在钟知微扭过来的冷然眼神下,他立即改了个说辞告饶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还望娘子宽宏大量。这不是,我怕我万一死了回不来,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传信呢。”
两分嬉笑两分嘲,贺臻勾唇开口以戏言说真心,而当他望见怀里女郎的平静神色时,他喉结滚动,又忍不住轻声问道:“娘子,难道不怕我死了回不来吗?”
钟知微闻言忽然笑了,她笑得怅然又释然,而待她笑毕,她先是点头再是摇头,一字一顿,答得斩钉截铁:“怕,但我更愿意信,你能回来。”
第88章
景和十五年腊月, 北契可汗亡于溃逃途中,至此,北地各国再无引战之力,而大庸边境的安宁, 至少能够维持接下来的数十年。
这场战争于钟知微和贺臻而言, 是意义非凡一笔, 但,也只是一笔。
他们此生中意义非凡的事情,还有很多。
譬如最直接的,这战事了结后,再度开院办学的棣华书院,就驱使着他们二人不得不继续动起来。
至之先生不但要于书院内传授他的墨家之道, 还得时不时处理幽州刺史所提出的各类稀奇古怪的民生政事之问。
至于棠溪先生,亦是不遑多让, 不,或许她还要更忙。
因为她既要费心神维持书院运转, 又要分时间专注去记她的史书, 更要日日应付自家不省心的那位夫君……
这一来二去, 忙进忙出,乌飞兔走,寒来暑往,他们不知不觉在幽州呆到了第六个年头。
这六个年头下来, 以幽州为中心向外扩散,整个北地诚然今时不同往日。
单说考入京中的进士,便由数年前一巴掌能数完的数目, 涨到了令人骇目的数百人,而这些学子, 大多出自棣华书院。
士都如此,便更不用提农、工、与商了,幽州乃至北境皆隐隐可见富庶之光景,使得幽州刺史郭秉德几乎是日日笑得牙不见眼,半分不见老态。
钟知微和贺臻对此不敢居功,他们只是以寻常人之身,发挥自己的所长所有所能,做到了他们的极限而已,至于这船被推到了多远,与带起风的人有关,却又无关。
而他们离开幽州也是在这第六个年头。
景和二十一年,圣人病重,命太子李渡监国。
太子掌权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刀阔斧作废了许多圣人先前下的旧令,许多因党派之争遭贬谪的官员重被调回上京,其中亦有北地的贺钟夫妇二人。
置身于时代浪潮之中的人,似乎是只能随波逐流,但,当真只能随波逐流吗?
圣人薨那日,太极宫内,彻夜灯火未熄。
禁军列阵,臣子叩首,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分,东方未白,仍是大片的黑,而被邀来的钟知微和贺臻,已然登上了朱雀门的城楼。
站在此处,他们能望见更能看清,这阔别了六年之久的上京城。
这是大庸最大的城池,一个国家的心脏,全大庸最好的一切都在这里。
朱红色的宫墙高余百丈,落了栓的内宫紧闭,外城内城的城门皆未开,站在此处,往后看是庭院深深,朝前看是市井人家。
街市俨然,楼台亭阁,上京繁华,不必用言语赘述,只消看城楼守卫身上所悬挂的一颗东珠。
这里已经足够好了,可钟知微知道,于这繁华之下,在背光的地方,在那些被人忽视的角落里仍然藏污纳垢。
城外农庄上,忙赶秋收劳作一夜的佃农,正昏睡在田间地头,而他所换得的微薄银钱,还不够供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
北里三曲里,新进的红倌,正睁着一双麻木的眼睛,垂泪无眠直至天明,她要等恩客抽身离开,才能有半日的喘息之机;
城南大安坊中,食不果腹的孩子没有进入学堂的机会,该是已经早早从被褥里爬出来,用冰凉的冷水打起精神正在等待上工;
而慈恩寺内,所供奉的公主牌位,正被小沙弥拿在手中擦拭,她还记得永福的音容笑貌,但风过梵音起,只能求向往生……
他们可以装作看不见这一切,装作这世间只有王侯将相达官贵族,只有西域的狮子猫、耀州的绿釉瓷、岭南的白糖罂,人人过得都百般舒心。
但他们也可以选择看见这些,看见他人的苦难,看见自己的苦难,背负着苦难向前走下去。
“你说李渡能做得比圣人强吗?”一别经年,二人面容比之往昔总是要成熟一些的,钟知微凝望着朱雀大街的光景出神想得远,她这厢还在怔然,身侧那人却发出了毫不稳重的言语来。
还不待钟知微回声,贺臻却先自问自答回了话:“罢了,要是他做得不好,轮不到我们来言,自会有人把他再拉下来。”
贺臻此言一出,钟知微第一反应便是侧首瞥了一眼远处的守卫,这个距离,她能确信,他们二人的对话,他人听不见。
于是她才赞许回声:“你这话糙,但理不糙,还算是有点道理,古今更迭,不外乎如此。”
钟知微的回应,叫贺臻稍显兴奋,他伸了个懒腰,越发口无遮拦起来:“当然有道理了,没准有那么一天,皇帝都不存在了呢。”
钟知微闻声倏忽笑了,她点头道:“那敢情好,没有皇帝的话,那么内侍也别要了吧,还有妓子也不要有,如果人和人之间不分尊卑贵贱,人人都能过得好就好了。”
“我还想要女子也能做官,不单单是在后宫做女官,是也能进入前朝跟你们这些男子堂堂正正站在一道的官。”
贺臻啧了一声,毫不迟疑就否定道:“傻了吧娘子!皇帝都没有了,还分什么后宫前朝的!”
钟知微彻底破功笑出了声:“浮想联翩就此打住吧!真跟你发起梦来了,我们这番话要是叫传出去了,言官们绝对要逼着殿下治我们罪了。”
而她笑着笑着,她眸底璀璨忽又情不自禁,缓缓暗了三分:“不过,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就好了……你说,我们真的能看到那样的景象吗?”
城楼上忽然响起了几道脚步声,他们二人循声望过去,来人拎着鼓槌,乃是来敲报晓城鼓的。
贺臻收回看向旁人的眸光,将视线转回了钟知微身上:“你想听我说实话吗?”
“我们,十有八九是看不到了。但是现在我们多走一步,我们的后人就能少走一步,也许是百年后,也许是千年后,我相信,他们能看到。”
钟知微“唔”了一声,做思索状:“那可不一定,没准不到百年就战乱滋生,大庸不存于世,我们压根就没有后人了。”
她开口问得轻松,但话语实则沉重。
本以为贺臻要多思虑一会,却不想他只是耸了耸肩,就继续道:“那更要多走一步了,打仗得死多少人啊。我们还活着的时候,不能想个办法让他们不打仗吗?我们毕竟是走在他们前面的人,占了先机总得干点事儿吧!”
“那……要是我们做错了呢?”钟知微话音稍稍迟疑。
贺臻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那就走错了呗,谁还能不做错事走错路呢?做错了,那我就叫史官狠狠记我一笔,某某年某某月某某人犯大疏漏,害人不浅,合该遗臭万年,小子们,都给我引以为戒,别再犯喽!”
他这般作态,叫钟知微无言失笑,她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好气道:“照你这么说,倘若你做得对了,还得专门叫史官记下来,叫后来的人给你歌功颂德?”
“哎呦喂!疼!钟娘子你这是要谋杀亲夫了吗?!”钟知微压根就没用力,但贺臻却捂着右肩哀嚎出声。
他只嚎了这一句,因着钟知微看向他的凉凉眸光,他当即收起了嬉皮笑脸,装作正经的模样郑重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无功无过也就算了,如果我辛辛苦苦做出点成果,还不许他们记下来夸我几句了?”
“这你说得不对,记录本身就有意义,即便无功无过,也有被记住的权利。”提到与史有关的话题,钟知微不由自主严肃起来。
“史书只记大人物,但大人物之下,灾年死去的数字,丰年富饶的税收,这其中的人,同样值得被记住,他们也有他们的自我意志,不应该也不会被完全掩埋在时代的灰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