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账务开支、招先生、管学子、立规矩,处处都是事,其繁杂程度, 比之当初在上京管钟贺两家的中馈内务,也是不遑多让的。
难以想象若是年年都要招这么多的学子, 一年叠一年,旧学子未走, 新的又来, 届时肩上的担子该有多重。
不能再想了, 贺臻前几日叫苦连天,开口说他要撂挑子不干时,她才居高临下教训过他,总不能现在她自个也打起退堂鼓来了吧。
这等没有责任感的事情, 她可不能做,钟知微收回遐思,低头将注意力重新搁回了手底下的账簿内。
“唐棣之华, 偏其反而……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正是午后休憩的时间, 一道奶声奶气的童声自楼下传来,“先生,你说书院的名字是从这来的,这是什么意思呀?”
老者摘掉多余的枝叶,试图答得通俗易懂:“如果真正想念的话,家离得多远都会来,相对应,孔夫子想说的是,存心求仁的人,不会畏惧道路上的艰难险阻,向着仁的方向走,就会见到仁。”
“学生听不懂。”“无事,以后就懂了,这本来也就不是你这个年纪该学的。”
书院二楼的窗棂未关,女童的声音与老者的回话声,钟知微在楼上内室里也能听得清楚分明。
她站起身来,楼下院内的徐夫子带着学生已然走远了,她向下瞧时,只看到了他们二人远去的背影。
她静静望了一阵书院内的人流,迎面而来的风好似将疲累全然都吹散了,钟知微扬唇抬手合上了窗棂。
她缓缓扭身,欲要再坐回案几前,但她一扭身,反倒被吓得一颤。
贺臻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就入了这内室,他的身影立在门扉前,虽未走近,却不容忽视。
既不是突然闯入的生面孔,钟知微自然没必要提心吊胆,她瞥了贺臻一眼,诧声道:“怎么来了都不说话?”
“刚来。”贺臻背靠着门扉,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过了几息才出声回答。
难不成真是近日累着了?怎么看着心事重重的,钟知微心中腹诽,不由自主打量起了身前的人来,她的视线上下梭巡,落到了贺臻手中所攥着的,那封皱巴巴的书信上。
贺臻如有所察般,顺着钟知微的视线低下了头,他嗓子有点哑:“李渡的信。”
钟知微更觉得他好似是疲累过度了,她不由得放缓了声调,温和顺着他所言的方向开口:“永福这个月从乌孙寄信来了吗?”
钟知微问得随意,但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一问出口,贺臻将手中的书信攥得越发紧了。
“没有公主的信。”贺臻的回答干巴巴的,钟知微没察觉出异样来,她闻言点头回答道,“她上个月才寄了一封信来,估计这个月忙得很吧。”
钟知微跳过上一个话题,关心起了贺臻的身子:“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回去歇一歇?今天书院里没什么事,不用你教他们墨家……”
“有钟灵珊的信。”垂下眼睑的贺臻,忽然沉声开口。
此言一出,钟知微也静默下来,半晌后,她释然一笑:“来了就来了,你不是早就想听我讲故事了吗?”
“拿来吧,我看看她怎么说。”钟知微朝着门扉遥遥伸手,见着贺臻第一时间没动,她又出声宽慰道,“无论钟灵珊跟我有没有关系,我都告诉你。”
贺臻又静默了一会,一息,两息,他才抬步自怀中取出未拆封的书信递给她,他跟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的姿态,看得钟知微不由失笑。
一封信而已,她尚且轻松,他紧张什么?钟知微接过信封,拆开便读。
“钟娘子,见字如晤,灵珊已顺利回到灵州,感谢大人和娘子救我出火海,又对我多加照拂,送我归家……”
入目开头就是言谢,钟灵珊没正经上过学堂,句句要她咬文嚼字之乎者也,实属是难为她,这能表清语意看得懂也足够了。
“我缠了族长半个月,才问出来究竟。”钟知微逐字逐句读,看到这儿时,她心跳倏忽漏了一拍,“娘子,我们可能还真是一家呢。”
“族长给我看了家谱,说我们家也曾是皇室后裔,族长所说的那个国家,就是娘子跟我提过的钟吾,要不是娘子先提了,我一定当族长是在吹牛。”
“族长说,三百年前国灭家亡,我们家的先祖为了躲避仇人的追杀,隐姓埋名,分作八支,天南海北四散去了各地,而我们家这一支,乃是血脉最纯正的那一支,是什么太子殿下的后裔呢!真有意思,我现在路上撞见谁,都觉得可能他们祖辈里也有人是什么天潢贵胄……”
“现在时间久了,其他几支在哪儿,族长也不清楚,但他一直记着我们家往昔的荣耀,所以我跟他提了娘子,他感叹说没准是剩下的其他几支找来了,才愿意一五一十说出来……”
“具体的情况就是这样,我本来想将家谱抄录给娘子,但族长死活不愿意,他说要是娘子真跟我们家有渊源,那就来灵州钟家祠堂自己看,钟家上下都恭候着娘子……”
钟灵珊这封信,写得琐碎絮聒,但钟知微却从头通读到尾,没漏下一个字,读完了一遍不够,她一连读了两三遍以做确认。
期间贺臻并未发出任何声音来打扰她,但从头至尾,他一直静静地注视着钟知微,他见证了她面色的几经变幻。
从不可置信,到懵懂无措,直至现在的容光焕发,贺臻一言未发盯着她,而他手里的另一封信件,则被他攥得越发不像样子。
“贺臻,她……钟灵珊,不,他们家十之八九,是我的亲眷。”钟知微抬起头露出晶亮的一双眸子来,她出声是少有的语无伦次,“我得抽空去一趟灵州,越快越好。”
她眸中喜色难抑,但一抬眼,身前的男子极尽淡漠的反应,却不如她想。
“不,你不能去。”贺臻的面色沉凉如水,带了丝哑的声线更是低沉至极。
钟知微刚刚上扬没多久的唇角,在这样的情境下,不明所以地放下了,贺臻的神情,不似在同她玩闹。
她定定地看向贺臻,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而他在钟知微灼灼的视线下,竟微微侧首避开了她的眼光。
贺臻喉结滚动,他映在她眼底的那半张脸凝重如霜:“大庸埋在北契的暗线递出了消息,耶律都古已集结人马,要在五日后南下劫掠,北契要打的第一城,就是灵州城。”
他话讲得慢,好似是刻意在给钟知微留反应的时间,又好似是这件事本身与他而言,也同样难以启齿:“埋了几十年的桩子,消息来源极真,灵州节度使已有了防备和应对之策,所以李渡递信来,叮嘱我们近日不要轻易离开幽州,更别往灵州去。”
消息来得太快,局面转得太急。钟知微思绪混乱,她只能思虑到最近的事宜,于是她怔然出声:“那钟灵珊一家怎么办?现在快马加鞭递信去,还来得及吗?”
贺臻没有回话,他将侧过去的脸慢慢转了回来,他看着她,那双一贯漫不经心的眸子里,有隐痛,有怜悯,有抱歉,唯独没有钟知微想要看到的援助之意。
他只是低声问她:“钟灵珊以族自称过,他们家有多少人?”
而她也只是愣愣如实作答:“几百人吧。”
死寂,死一般的沉寂。
钟知微忽然有些后悔,她方才不该因为楼下的人声,而将这房内的窗子关了,不然现在也不会这样透不过气来。
此刻此刻,仿佛真有什么无形的物件,紧紧地上前掐住了她的脖子一般,叫她只觉得难以喘息。
贺臻话里的未尽之言,钟知微听懂了。
北契既要打灵州,自然不可能毫无准备,现下,全北契的探子,该都将灵州城内外的风吹草动盯得死死的。
传信给钟灵珊,让钟家人在战前出城,这不是难事,递一封信罢了,不过轻而易举。
可数百人的家族队伍,骤然间,于此时此刻逃出城内,怎么可能不引人注目?打草惊蛇,不外乎如此。
若因此打草惊蛇,北契改了原定的攻城计划,那么灵州节度使原定的防守之策,会否变成废纸一张?此战死去的将士百姓,又会否变得更多?
而若她不传这信出去,战事非同小可,若灵州城破,钟灵珊全家全族,又能不能逃得过北契的铁骑?
如此类推,进与退都是错。
钟知微缓缓伸出手去,扶住了身旁最近的桌案,以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桌案旁的贺臻,也收回了他迈到一半的步子,连同僵在半空中的手,他咬牙开口,声音涩然:“你……若是想递信出去,我不拦你。”
钟知微闻言转头看向他,她忽然笑了,是不可置信的笑,笑里带苦含嘲,而等她再度开口时,她面上的无论是苦还是嘲,都已全收拢起来了。
“贺臻,你不是东西。”她声音很淡,神色更淡,她开口是骂声,又像仅仅是在陈述事实,“你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吗?”
“军机大事,你原本可以不告诉我的,就算我要去灵州,你也可以找一个理由,劝住我拦我几日的,但你偏偏无遮无掩,告诉我真相……为什么啊?你怕我到时候知情了再怪罪你吗?”
钟知微直直看向贺臻眼底:”还有你现在所说的,这是什么荒唐的话?你当真把选择的权利交到我手上了吗?若我说,我就是要救钟灵珊全族,不顾全什么大局,不管什么大计,你当真会让我把信件递出去吗?”
“不会。”贺臻的回话,当得起艰难二字,他看着钟知微,几乎是一字一顿出声,“你不会这么做的,顾小家而弃大家,这是从前的贺臻的做法,不是钟娘子的做法。”
钟知微出声轻得恍若自言自语:“那你还说什么若我递信不拦我?”
”我后悔了。”贺臻话讲得很慢,“见着娘子现在的模样,我后悔告诉你真相了。”??
“我此生活得随心所欲,不喜欺瞒,今日我收到李渡的消息和钟灵珊的信件后,我想了许久,抱了一丝若钟灵珊与娘子无关的希望,这才来了书院,将信件交由娘子。”
“所以呢?”内室里门窗紧闭,不透风也不透声之下的唯一好处,就是即便钟知微放大声量,也不怕他人听见,“所以呢?!你说话!”
贺臻垂下眼睑,静了几息后,才干涩作答:“所以若是娘子想要递信出去,我不会递,我会骗你,告诉你信已经递出去了,让你不要忧心,更不要自责,因为一切都是我一人的罪过。”
钟知微知道,她不该怪他,这不是贺臻的错,是北契的错,是时运不济的错,该怪罪的,是命运弄人,而不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看着眼前的男子,恍然间想起了她向他承诺了但还没兑现的事,钟知微随之启唇出声:“你知道我为何说,钟灵珊一家十之八九是我的亲眷吗?这些我今天本该告诉你的。”
听到这话的贺臻,猛然抬起了头,忧恐于他眸底一荡而过,他再接着开口,便只余下了冷硬果决,他不给自己留情面,也不给钟知微留情:“无论你说什么,无论他们和你是什么关系,我都不会让你现在去灵州的。”
钟知微忽然觉得很疲惫,眼前的人,几乎是这世上跟她最为亲近的人了,可她深埋于心底的过往,告诉了他,他恐怕也是难以感同身受的。
况且,就算那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概率,他能够感同身受,那又能如何呢?说来报复他吗?他们二人之间,何至于此。
“你走吧。”钟知微缓缓背过了身去。
视线所及,是紧闭的窗棂,身后的人没有动作,钟知微咬唇沉默了良久,终是半是哭腔半是嘶吼出声:“走啊!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第86章
景和十五年季秋白露后, 北契举旗生乱,南下攻灵州城。
战事一起,北境之内,皆人心惶惶, 尤其与灵州接壤的幽州百姓, 更是格外忧患不安, 唯恐战事扩大,祸及自家。
而幽州城内棣华书院的学子们,近日口中所议论着的,除去与北契的战事之外,便就是他们的至之先生和师娘之间似是起了争端了。
书院内最大的孩童,也不过十岁多, 本就是爱玩闹爱碎嘴的年纪,再加上贺臻和钟知微的身份特殊, 他们的一举一动更是逃不过学子们的眼睛。
棣华书院内现下都知道,师娘一连几日都宿在了书院之中, 先生几番求见, 她都避而不见, 而一连求了三日无果的先生,这几天里,也不再出现在书院之内了。
于学子先生们而言,他们夫妇二人的感情稳定直接影响着书院的稳定安宁, 因而在钟知微不知情的角落里,他们凝视着她的眼光,总是格外忧虑怅然。
他们自以为他们做得瞒天过海, 但钟知微又不是木人,落在她自己身上的重重视线, 她怎么可能会完全无知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