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能放下,他的手松开了,但不知何时双手环抱着他脖子的钟知微,却没松手。
她抱得紧,她的面颊紧贴着贺臻颈侧,呼吸声很重,是少见的黏人。
一双无形的手将贺臻的心捏得酸软的不像话,他重又抬手抚了抚女子的脊背以作安抚,温声哄道:“没事了,不害怕。”
他完全会错意了,钟知微此时,掩住的面容红润得突兀,全因迟来的反应涌来,她被烧得难受。
她抱着清凉的来源愿不松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异样,她以尚存不多的神智,试图把事情讲清楚:“贺臻,我刚刚想起来,那鸨母死前,好像喂我吃了他们的药,我现在有点热……”
此言一出,贺臻嘴边的弧度,霎时间隐去了。
他顾不得钟知微的意愿,径直将她的双臂移开,端详起了身前的女郎来,面颊上不细看发现不了的指痕,青紫未消入目惊骇的手腕,还有酡红一片的面颊……
车驾轰然一声响,引得倚红楼门口,被迫同行而来的周家三郎,同他身侧的侍卫们全都向着那发声处张望了过去。
自车驾内猛然而出的是贺臻,他面无表情怒意澎湃的模样,周家的人早已见过了,但此时此刻,周家三郎等人还是莫名发怵。
贺臻周身的低温宛若严寒,现下若有哪个不长眼的朝他泼水过去,那水花只怕还未触着他,在半空中便就会凝成了冰。
他们目不转睛,亲眼瞧着怒不可遏却又隐而未发的郎君,自他们身边经过,重又入了身后的倚红楼之中。
一片喧闹的倚红楼大堂,自他入内后,忽静了一瞬,但一瞬过后,沸反盈天、吵吵嚷嚷的动静,又密密麻麻挤进了他们耳中。
“郎君,这助兴的药,哪里有什么解药呀?!”
“这杨妈妈的药,欢好一场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郎君若是不行,我们姐妹……”
起初是女子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间或几句自荐枕席声,但随着一个女子的尖叫声传出,可想而知,大堂内的局面扭转了。
“啊!!!去找给他,赶紧找给他!”
“雪姐姐!妈妈不是说了,不能叫新来的知道有缓解的药吗?!”
“小妮子闭嘴,脑袋重要?还是妈妈的话重要?妈妈人到现在都没出来,净把烂摊子丢给我们,呸!”
“新来的不懂事,郎君稍安勿躁,这一同给郎君们服用的药物,自然有安全无害的缓解之法。”
……
再往后的动静,周三郎便不再听了,各色女郎的声音,被他脑中轰鸣的思绪取代。
不多久,待贺臻自楼中出来,再次入了车驾之中时,他望着苍茫夜色,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因为爱重,所以不舍得。四弟这回捅的娄子,怕是谁来说情,也救不了了。”
而现实,也正与周三郎所想的,一般无二。
日悬高天,绿树阴浓。近日,幽州城乃至下辖各县的市坊内,沸沸扬扬为人所议论的最多的,便是倚红楼杀人案。
在北地,逼良为奴的案子常见,失手杀人的案子也不少见,但这案件若是与官员相牵连,那可就全然不同了。
官员杀人涉事,谁不爱看这种热闹?
因而倚红楼杀人案审理那日,幽州城府衙内,全然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幽州刺史亲审此案,问询已经到了尾声。
端坐高台的郭刺史一张方脸蓄了须,他已至不惑之年,但今日这么热闹的公堂,他也是初次得见。
他遥遥望了望拦木后济济一堂的人群,清了清嗓子,才道:“杨妙儿、向阿四知法犯法掠卖良人之罪责,自有衙门处置,你护妻心切是没错,可这一出手就要人性命,实在是下手过重了。”
“但念在你是失手所致,国法容情,判你杖刑一百,可以铜赎,可有异议?”郭秉德话音坠地,立于府衙拦木之后的钟知微,稍稍蹙了蹙眉。
这位郭刺史的处置,与她所想的,还是有着差异的,无它,他判的这刑罚属实是轻拿轻放了。
以铜赎罪,杖十下一斤铜钱可替,杖刑一百所需的也不过是十斤铜钱,于贺臻他们而言,这些罚金,不过九牛一毛。
钟知微辨不清,他这般做派,是否是有意示好。
但罚得轻,这总归是好事,她咬唇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将视线移至了孤身一人立在堂下的贺臻身上。
钟知微与旁观着的百姓们一样,所能望见的,只有他的背影。
他脊背挺得直,昂首出声投下惊雷时,也声线平淡::“下官无异议,但,下官还有状要告。”
“掳走良人逼迫为奴的主犯人牙子,已收押只待问斩了,明知故犯买你妻子的从犯,也已魂归九天了。这主犯从犯,都已经被发落了,你还要告谁?”
郭秉德所问的话,也正是堂下众人心中正纳闷着的疑问。
第83章
因而郭刺史这一问出口, 堂下各处不再静默,随之浮起了窃窃私语。
众人的视线皆汇集于一处,全然聚焦到了那立在堂上的人身上,贺臻看上去不急不躁, 他自怀中掏出一叠诉状, 但却也并未急着将诉状呈上, 而是平声先道:“我要状告的,是整个幽州的市令。”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皆哗然一片。
大庸全境皆设市,各地的工商业店肆皆集中于市内,譬如上京有东西市,洛阳有南北市, 幽州也以胜业坊为市,而凡满三千户的县皆要置市令——市令掌市盧交易,禁斥非违,即负责监管各地市场。
市令为朝廷治下, 官职品级虽小, 但好歹是官, 有人要提告市令,本就少见骇人,更别说那人一开口,竟说他是要告全幽州的市令了。
堂下议论声不绝于耳, 钟知微偏头瞧了瞧她身旁的一位阿翁,阿翁年岁不小全然是一脸的瞠目结舌,而堂下的其他人, 十之八九都是一般无二的反应。
与堂下众人对比,堂上的郭秉德就要泰然许多了, 他仅仅是皱起了眉头,显得不动声色:“你要状告全幽州的市令?你可知道全幽州有多少市令?”
“下官知晓。”贺臻不紧不慢,自若作答,“幽州下辖十县,市令十人。”
堂上的郭刺史坐直了身子:”那你状告幽州市令的罪责为何?”
贺臻继续平稳作答道:“监察失职,致良人为奴。”
监察失职,这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至于为何以此提告,钟知微同贺臻早有商榷。
幽州乃至北地的贩奴成风,若说幽州各地的市令对此一无所知,且并无徇私舞弊、从中获利的行径,这全然是三岁稚儿也不会信的笑话。
可若要以此等罪名惩处他们,一动牵连一州,闹大了或许能让他们的乌纱帽,乃至项上人头落地,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新的市令换下旧的,仍旧是天高皇帝远,再退一步说,贩奴的人牙子届时不经过市司立券就是了。
惩治这些人,不是他们所要的,正如惩治可恨的周家四郎一样。
周四郎的罪责,以从犯而论,无非流放几千里,都到了幽州了,再流到其他地界又能如何?他有家族荫蔽,便是流放了,仍旧可以换个地方逍遥自在。
所以这桩案件之中,贺臻同钟知微,从头至尾都未提及过周四郎的存在,周家想要保全名声,那就让他们保全,保全了周家的名声,周四郎就得咽下即便被打断双腿,落下个终身残疾,也不得发一言,反而要叩首言谢的苦果。
这世上的退与进,从来不是按照一时的得与失来论的。
闲思作罢,钟知微不做他想,再度看向了堂上。
堂上的郭刺史这一回,作思忖状,停顿了好一会,才出声质问道:“据本刺史所知,你妻子被掳不过一天,且掳人的人牙子,并未通过幽州口马行,亦无幽州市司发放的市券立下奴契,他们何来的监察失职?”
贺臻并未直接道明,而是先卖了个关子反问道:“葛志打扫门前雪,莫管庞仁瓦上筐。这打油诗背后的故事,刺史可曾听闻过?”
“自然。”郭刺史称得是十分配合,他没有摆出官威中止贺臻所言,而是顺着贺臻所言迅速回声,钟知微总觉得,她好似在这位郭刺史眼里甚至看见了几分迫不及待。
贺臻声量不大,但足以堂下堂上听清了:“南地听闻过此事的百姓,皆将葛志作为负面例子,叫他们自己以此引以为戒,绝不成为另一个葛志。“
“啥故事啊?”“葛志是谁啊?干什么了啊?”堂下的议论声渐浓,钟知微又侧身望了望她身侧的老翁,只见老翁也是一脸迷茫。
钟知微启唇出了声:“这是南地曾发生过的一桩案件,葛志是个小商贩,平日里以倒卖胡人的羊毛毡毯为生,他与邻为善,时常帮助邻里。”
她出声不紧不慢,音调虽然和缓,却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他有个庞仁叫邻居,某日天大寒,落了厚厚的雪,葛志扫完了自家店门口的雪之后,又去扫了庞仁家门口的雪。”
“他扫到一半时,在庞仁家门口的的瓦垛上扫出了一个大筐,而筐内,是一具冷透了的尸体,葛志当下被吓破了胆,丢下手里的扫帚就跑回了家。”
钟知微说到此处停了一下,堂上的贺臻同郭刺史并未出声,他们一个望天,一个看地,这个静默的当口,好似是专门留给钟知微发声的一般。
故事正讲到高潮,堂下百姓一心扑在故事上,对此不但无知无觉,更有几个急性子的人,急匆匆出声催促着钟知微继续讲下去。
“后来,官府当天来稽查此案时,在庞仁家门口既发现了葛志的脚印,又找到了葛志店铺里的扫帚,官府想当然就认为,葛志便是那杀人凶手,将他抓起来打入了死牢。”
钟知微的话音刚落,人群中便立即接连不断响起了唏嘘声。
迎着这四下而起的唏嘘声,贺臻这才适时开了口:“南地百姓这般所思所想,下官认为这是全然正常的。寻常人日日忧虑生计、操心糊口,便已经身心俱疲了,帮他人固然能得善名,可除去善名之外,又能得到什么呢?”
“若再因着这两分善心,将自己陷入近似葛志的局面,落到困境死地之中,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南地百姓不是痴人更非憨子,自然要引以为戒。”
堂下吵嚷未歇,郭秉德抬手拍了一声惊堂木,人声随即降了下来,而他明面上声厉,实则又开口递了个台阶出来:“你说的本官听明白了,可这与你所要提告之事,又有什么关联?!”
贺臻后撤两步,稍稍躬了躬身,接着道:“请听下官细细道来。”
“南地与北地并无不同,大半幽州百姓该都是,与南地百姓持着同样的所思所想的/所谓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圣贤所言的推己及人,离下官这样的小官吏而言,实属遥不可及。”
他后撤的这两步,使得他离堂下众人更近了,他所言的话,也相应被堂下众人听得更清楚。
话至此处,贺臻终于进入了正题:“但下官在经过了夫人被掳一事后,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思虑。”
“逼良为奴一事,于下官而言,曾如葛志一般遥不可及,毕竟下官乃是官身,又并未如葛志一般,管旁人的闲事。可谁能想到?即使歹人仍是毫无预兆地来了。”
“下官那时以为,只要无为便不会成为葛志,却忘了,庞仁店门口所出现的那筐死尸,乃是庞仁的弟弟与人通奸又杀人后,挪去为了栽赃嫁祸于庞仁的。”
“葛志只是替庞仁挡了灾罢了,下官什么都不做,诚然不会成为葛志,可却不能保证,不会成为庞仁。恶人在作恶之时,一视同仁,因此,谁人都可能成为被他所选中的庞仁。”
堂下人群的议论声已完全止不住了,官员尚且会如此,寻常百姓又能如何呢?官员还有门路找回家眷,寻常百姓可没有此等门路。
这也是钟知微和贺臻,同意将周家完全摘出的理由之一,既要让人人自危,就得抹去私人恩怨,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大肆传播。
“伸颈是一刀,缩颈也是一刀,下官现在才想明白,这唯一叫下官不再为葛志,也不再为庞仁的办法,就是早日寻到那恶人所在,将之绳之以法。”
贺臻终于将他手中持了这么久的诉状递了上去,这诉状上的滴滴点点,他不用再看,也清楚分明。
“时和坊春婵,为人所掳,被卖为奴,市券奴契完备;显忠坊福林,未按时还债,被抵为奴,市券奴契完备;归厚坊桂平,目不识丁,被骗为奴,市券奴契仍完备……下官所呈上的,仅仅是州府城内所查出的一部分,至于其他辖县,只多不少。”
“因而,下官恳求刺史彻查全幽州市令监察失职一事,若刑罚难执,便加派人手,若律法有隙,就重整律法。”
贺臻自上了公堂后,从头至尾这么长时间内,一直维持着平静。
直到了这最后,他话音稍停,低头拱手,略微顿的这一下,终于显出了三分汹涌来:“还望刺史,还幽州一个没有逼良为奴的青天白日。”
伴着贺臻的话音坠地,公堂内一时间无比寂静。
堂上堂下,无一人发声,当得起是落针可闻。
既置身于风雨中,那就不能怕风雨。贺臻和钟知微,作为以身引起满城风雨的人,现下反而是最为平静的人。
幽州百姓识字的人不多,现下城中各坊市内,钟灵珊应当在带着其他孩童,分发钟知微提早绘完的那些关于今日堂上的画卷。
寻常人能做到何种地步,他们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唯独知道的,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极限是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