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母一下子捧起秦玉柔的脸,温声问:“我的小柔儿怎么了,像是不高兴啊。”
嗯,大概高兴不起来了。
“你进宫确定带真儿和玉竹了?”秦母朝秦玉柔的房间里打量一番,她挑了这么多伶俐懂事的婢女,怎么就偏偏选了这两个。
秦玉柔颔首:“真儿同我在边关同生共死过,又练了一身功夫,带着她女儿觉得踏实。”
她们一同偷摸跟着她大哥去的边关,路遇江湖大侠拜师求学,真儿悟性高又勤于锻炼,如今身手已经能媲美他哥的副将。
秦母点头,真儿虽平日看着毛毛躁躁的,但是身手好这点有目共睹,有她陪着倒也令人安心。
她拉着秦玉柔往屋外走,没让其他人跟上来,忧色也渐渐爬上脸:“玉竹呢,这孩子腼腆得很,你带她进宫未免不妥,换一个吧,娘觉得双儿不错。”
秦玉柔立马反驳:“这可不行!”
进宫所带的东西都需经过检查,所以话本子之类的书自是很难带进去的,更不用提那些描写稍微过头的,在没有网络的时代,秦玉柔想象不到自己在宫中还能以什么为乐。
这玉竹虽然腼腆,但是她有一样绝活,写故事。
这是秦玉柔偶然发现的,一开始是有人同她说这婢女把月俸拿来买书,后来发现她还自己写一些,那些故事或缠绵或激荡人心,总之不是俗物。
这两年瞒着秦家,她给玉竹不少写话本子的锻炼机会,如今她只要说个背景和故事走向,玉竹就能写出本书来。
她一手提拔的人才,怎么可以被换下去。
“娘有所不知,玉竹这丫头可细心了,而且绣工也不错,女儿很是喜欢。”秦玉柔捻了俩玉竹不算突出的优点,搪塞道。
秦母也有自己的考量,她生的这女儿跳脱得很,最好找个性子沉稳的婢女在旁约束着,嬷嬷的人选她已经定好,但毕竟年纪差得多,还是该找个年纪相仿的,说的话能听得进去。
可这贴身婢女是要陪在秦玉柔身边的,在宫中岁月漫漫,总归是要和她心意。
“那为娘便不再替你爹当说客了,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件事。”秦母定在原地,贴着秦玉柔的耳朵说:“那些图册你可看过了?”
所谓图册,便是行房前所读的画,宫里来人讲过侍寝的礼仪,但寻常人家也会准备些图册来。
秦玉柔尴尬地笑了笑:“未……未曾。”
那些图册不知传了几十年,画面大胆又缺少美感,秦玉柔只有合上的冲动。
秦母瞥了她一眼:“你呀你,你可让娘怎么放心啊。”
送走秦母,秦玉柔回去继续躺着,结果真儿收拾东西的时候刚好将那画册翻出来,磕磕巴巴地问怎么处理。
她仰面躺在床上,瞥了一眼:“这本绘得好些的是我姑母给的,还有一本是我娘亲塞的,都是长辈心意啊,找个箱子锁起来吧。”
有天夜里,她母亲、姑母和姨娘操着同样的心,跟她彻夜聊了些“御夫法门”,期望她能得一点皇上的宠爱保身,她身为翰林院学士之妻的姨娘还吞吞吐吐地说:“矜持……是无用的。”
争宠大概更没有用,若褪去美化滤镜,这体虚而死大约是指慢性中毒,这帮凶说不准便是皇帝,毕竟一半流淌着强权外戚血液的皇子,应该是一位皇帝职业生涯的巨大威胁。
于是她早早就给自己做好了入宫后的规划,那就是:不争宠,不作死。
这不争宠,便能减少宫中其他人对她的嫉恨,减少皇帝对秦家的顾虑;这不作死就是要安静如鸡,减少存在感,不冒头便可保太平。
毕竟,不知她的命,秦家上下几百口人,可不能给她陪葬。
不过,任何计划都需因地制宜,只有她进宫才能落地实施,多想无益,秦玉柔觉得自己咸鱼的脑子承不了这么多想法。
对了,她穿越前,年纪堪堪比现在大一点,自高三那年诊出癌症后,她就与医院为伍。
所以两辈子加起来,她被困着的时间要比自由的时间多得多,也比旁人更懂得生命之可贵。
几天后,京兆尹冯宜春递了折子求见李珩,上来就三扣九拜。
李珩微微抬眸,出口声音清淡:“冯爱卿为何行如此大礼?”
冯宜春不敢抬头,她女儿能入圣上青眼,那可是祖坟冒烟的喜事,但他没想到,他家思思竟然从去了秦府一趟后就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被救下后更是三天没吃饭。
发妻疼女儿,天天求他,同女儿学着不进食,他若不来这一遭,怕是要孤老一生。
“臣有罪,臣女素有咳疾,连年如此,恐怕难以服侍您左右。臣之前隐瞒,还请陛下治罪。”一个响头又磕了下去,冯宜春本也做着国公爷的梦,但哪怕皇帝治罪,他也不忍看妻女继续如此下去。
“冯爱卿言重了,这并非什么欺君之罪。朕会让礼部划去名字,只说令媛生病即可,冯爱卿觉得可行?”
冯宜春涕泗横流,没想到皇帝既没有追问也没有责罚,还如此通情达理,一时间心中万千感慨,只道自己必将竭尽心力,为江山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冯宜春刚出大殿,李珩就将茶杯随意扔到桌上,虽拉拢了一位臣子,但他心情依然憋闷。
茶水顺着桌沿滴滴答答流下来,吓得不知情的高鸿连忙跪了下去。
只听头顶的男人清冷地说道:“宣钦天监。”
三月十九日,屋外的大雨一夜未停,夹杂着雷声阵阵。
这种日子嫁娶绝对称不上是吉日,但据说钦天监二次观星,说此乃喜结良缘的上运日子。
第3章
从寅时开始秦府中的嫁妆便一箱一箱地往外搬,一直到卯时都没收拾完。
来协办的礼部侍从不免议论,说起如今宫里的庄妃和德妃进宫的时候皆没有这种阵仗。
春雨凉寒,秦家便给侍卫和太监们每人派了一顶斗笠,倒是没让人淋湿。
那边睡梦中的秦玉柔先是觉得自己的脸一阵生疼,然后脚下被塞了一个暖袋,她舒服地踩了两下。
她能听到真儿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自己,可眼皮太重了实在睁不开,直到有人打开窗户,雨声清晰,她才睁开眼睛。
“还在下雨啊。”她听见窗外的雨声,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失望,“本以为能看一回外面热闹的大街,没戏了。”
真儿见她醒来,将铜镜转向她,安慰道:“听说宫里头是有秋猎的,而且还有皇家行宫,日后定有机会能出去。姑娘您今日的妆特别好看,快瞧瞧。”
红珊瑚镶金步摇光彩夺目,远黛眉下一双巧目流转,眼尾微挑,可惜不过一会儿眼睛就又闭上了。
秦玉柔双手托腮不肯睁眼:“既然还在下雨,外面便也没人看,你们随意些,我再睡会儿。”
身后好些宫中来的嬷嬷和婢女闻言面面相觑,心道这秦三姑娘也太不重视了些。
可人家实在美得无法言说,略施粉黛就已经是最好颜色,肤若凝脂,眉眼如画。美人闭眼的时候带着娇柔,这刚才一睁眼却全是无辜纯真,实在妙哉。
真儿拿她没办法,却听门口有治她的人来了。
“小姐莫说这话,入宫这一遭可是大事,绝不能低人一头。”
约莫四十岁的妇人打量着屋里屋外,秦府奴婢们见她进来都躬身称呼了一声“萍姨”,这边是秦母选定的要陪秦玉柔入宫的嬷嬷。
严萍点头,侧身只给秦玉柔问了安,左右查看了一番妆容嫌太过素净,又瞧着秦玉柔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心中急切。
“这回同入宫的可不只有姑娘你,还有英国公家苏氏姑娘,兵部侍中曹家姑娘,姑娘在大选的时候可都是见过的,这两位样貌出众,您必须上心些,不能如上次那般荒唐了。”
想起上次大选那日的兵荒马乱,严萍就心有余悸。那日也是早早起来收拾的,而她们这姑娘化完妆就趴桌子上睡了,结果脸上的妆全印在了袖子上,眼妆唇妆全被蹭掉,她们在马车上一路改妆,差点要酿成大祸。
“萍姨。”秦玉柔娇嗔地打断她,“还有多少时辰,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前厅有什么事?”
“姑娘你别想蒙混过去,今个最重要的事就是让您美美地进宫,这平日里能让您睡到三竿,可今日不同,必须拿出秦家贵女的气势来,您就别睡了。”
秦玉柔见如何撒娇都不行了,只能认命地睁开眼睛,瞧着其余人憋着笑给她再上了一层花钿。
“这世上真该研制一种能让人睡少点的药,这样我便能天天按时醒来,是不是啊真儿?”秦玉柔迷迷瞪瞪地说着,又惹得周围一阵轻笑。
严萍咳嗽着打断他们主仆之间的口无遮拦。
面对这样的姑娘,不仅严萍心累,临行前秦母更是操碎了心,一遍遍嘱咐着要处处行礼,处处问安,她父亲则是让她赶紧上轿子,雨太大,莫要误了入宫的时辰。
轿子晃晃悠悠地被抬了起来,下人却见自家老爷快步走到了轿子旁。
秦玉柔合着眼忽然听到很轻的一声呼唤。
她刚想撩起帘子,就听秦丘低声说道:“秦家不求你荣宠一身,只求你安稳诞下皇子,保我秦家百年无虞,你可懂?”
秦玉柔顶着满头的金玉点点头,反正要进宫了,便让二老安心吧。
当她以为这就算了的时候,随着轿子的移动,老人的声音夹杂在雨声里,断断续续传来:“好好保重,莫要调皮,一定要平平安安,无论你做错什么,爹都帮你担着,你一定要……开心啊。”
他们等这天的离别已经等了三年,这三年里她听得最多的是争宠和皇子这类字眼,原本以为便也就如此了,但到最后这番话却直击秦玉柔的心。
她和她这权臣爹的情谊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父女一场的故事里其实还是有很多温馨画面的。
她探出头来,看见她爹淋着雨扶着车窗,一时很想哭,只能忍住,不然严萍会因为她破坏了眼妆而疯掉。
秦玉柔拍了拍他爹的手:“老秦,你也别太累,为了皇帝不值得哈,我会好好的,你和娘也要好好的……不要担心。”
轿子走出华巷,秦丘也止住脚步,小厮赶上来重新在他头顶撑起伞。
雨水从年过五十的老人眼角滑落,从前想哪家大家闺秀会这样喊自家老子,他便一遍遍纠正,一遍遍斥责,但如今她这么一叫,他心里难受得疼,以后不知道还能听几句“老秦”这称呼。
他这小女儿从前没少挨打,不爱读书也不是什么淑女,品茶会赏花会斗诗会没去过,但是乔装打扮去城里吃喝玩乐倒是门清,平日里懒散好吃就罢了,还被一家子哥哥姐姐宠得无法无天,但饶是如此,却比谁都直爽、善良和勇敢。
这样如鸟儿一般的女子,不适合后宫,他已经开始心软。
车顶被雨敲的“啪嗒”响,唢呐吹不响,鼓也哑了声,马车外面的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秦玉柔期待许久的府外风光被大雨浇了个七零八落。
她前一天所有的兴奋都退了去,车帘落下,只剩雨声萧萧。
车轮滚滚,宫门一开一合。
——
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地往明德宫跑过来,迎上浩浩荡荡的御驾,立马随着众人跪了下去。
“人到了?”雨打在绣金边的黑色油纸伞上,伞下李珩的眼中有些血丝。
御前侍奉的人都清楚,同乌蒙的战事正是焦灼之时,皇帝这几日都没能休息好。
大太监高鸿给他撑着伞,使了个眼神给刚刚来通传的太监,小太监上前来,一撩袍子再次跪在雨中,恭敬回道:“回禀陛下,几位新入宫的娘娘都到了,奴才正是来告知太后娘娘的。”
李珩让周围的人起身,略微整了下衣摆后踏进宫内。
“陛下驾到!”高鸿在一旁呼道。
婢女出门迎接,门后的林太后身着石青色朝服,领后垂明黄绦,耳上戴着金玉双莲珠坠,画着庄重的妆容。
此刻的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李珩的装扮,他不仅穿着常服,连金冠都没佩戴,看样子是不打算去承份请安了。
前段日子李珩在秦丘生日的时候亲自登门,她还疑心两人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如此看来当日不过是表面功夫。
“儿臣参见母后。”李珩的行礼总是一丝不苟。
见他对待新人如此敷衍,林太后心里揣着欢喜,但嘴上说的却是礼数:“今日三位新人入宫,皇帝你理当去见见,毕竟日后她们是你的后宫中人。”
李珩扶着林太后入座,淡淡说道:“儿臣来正是来说此事的,如今西北军务繁忙,儿臣不得空,不过已经命内务府拟了封号,劳烦母后一并主持。”
林太后接过封号来,瞧见苏家姑娘是禧嫔,曹家姑娘是吉美人,而秦家姑娘是安嫔。入宫便是嫔位已经是少有,先前除了德妃,其余人入宫时皆是美人。若说皇帝不给面子,倒是在封号上没亏待。
“安,后宫安宁,皇帝倒是好期许,但愿会是如此吧。”林太后命人上茶,清新的雨后龙井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李珩接过茶,通体舒畅:“母后所言甚是。”
两人一言一语,竟也生出些久违的母慈子孝来,高鸿在一旁伺候着,总觉得这是两位达成共识的缘故。
林太后并非当今圣上生母,早年时候还意图垂帘听政,可惜朝政一直由秦相把着,当时秦相甚至还给林氏一族刮了层皮,所以大抵眼下其乐融融,不过是敌人一致。
李珩从明德宫里出来时,伸手接下屋檐落下的雨,吓得高鸿赶紧递过帕子去。
“好雨知时节,这雨,下的不错。”他一边擦一边说道,目光掠过宫墙,不知道看向哪里。
第4章
初入宫的训话整整用了一个多时辰,秦玉柔从没觉得一天可以这么累。
但当她迈进皇上赐的“玉楼阁”时,直了眼睛也回了精神。
且不说这珐琅点缀的门框,且不说这南疆翡翠雕的门把,且不说这好似后花园的前庭,且不说这完全不合规的宫女数量……算了,就算后宫没月银她估计也能活个几百年了。
“督建这处地方的人是我爹手下?”秦玉柔一边赞叹一边摸着珐琅门框。
严萍脸上也有喜色,但看到匾额上的“玉楼阁”字样时却高兴不起来。
她朝着秦玉柔低声道:“苏大学士曾有词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陛下这意思,是让咱们在这玉楼阁中感受高处不胜寒之感啊。”
严萍边说着边皱眉,秦相也料到今日之处境,可没想到皇帝将这份针对用得淋漓尽致。
不过秦玉柔对这些不在意,她只在意花的谁的钱,据她了解,他们秦家不该有这么大的手笔才是。
新赐的副总管太监万祥侍奉在旁,听见秦玉柔的询问,回答道:“回娘娘,此处是陛下吩咐翻修的,看样子娘娘很是喜欢?”
一旁的秦玉柔顿时欢喜起来:“当然喜欢!”
这么华贵,她真是喜欢惨了,又加一句:“幸好幸好,我还以为是我爹自个儿掏腰包建的呢,这回花着……啊不,住着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