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沈霄衍都认定妻子不屑查看他手机,因为这太无聊了,正如莫琲的手机若直接摆在他面前,他同样懒得多看一眼。
但这个夜晚,莫琲做出了连自己都预料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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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多,莫琲裹着一件风衣,面色苍白地坐在出租车的后座。
出租车司机不时从后视镜张望后座的奇怪女人,好奇她怎么会在大半夜当街拦车,还让他开到三公里外的一条河旁。又见她面色苍白无血色,披头散发目光停滞,似乎是遭遇到了什么打击。
该不会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吧?想到此,司机不由地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干脆直问:“这个时间河边乌漆墨黑的,能看见什么呢?你到底是要去做什么啊?”
司机连问两遍,莫琲才轻声说:“就是想去看看。”
“我说姑娘,你不会是要做什么傻事吧?”司机睁圆眼睛,表情相当认真,“我可不敢载你去了,我们还是原路返回吧!”
“傻事?”莫琲轻念,很快明白司机的意思,解释说,“不会,我只是想去那条河边看看。我小时候读书就在那附近,每回有了烦心事,都会沿着那条河边走一走,等翻过一座小桥,心情就会好起来了。”
“你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工作压力大还是和男朋友分手了?”司机追问。
莫琲想了想说:“都有吧。总之您就带我去吧,我保证不会做傻事,我就在河边静静地待一会儿就好。”
听她说话语气挺正常的,司机斟酌了一下,说了声“那行吧”,不再多虑。
夜晚的街道安静宽敞,车子持续溶入宁静的长夜。
约二十分钟过去,出租车停在河边的步行道上。莫琲付了车费,道了声谢,很快下车一个人朝着河岸走过去。
当莫琲一动不动地站在护栏前,低头看着又暗又深的河水,她发现这个时间点的河面,除了月光照耀下的一点粼光跳跃之外,别的什么都看不清。
嗅着熟悉的气息,莫琲想起读初中时,每回考试成绩不理想,怕回家告诉妈妈让妈妈失望,她便怀着一肚子的沮丧来到这里,漫不经心地沿着河边走路,直到翻过那座桥,到了那个在春天开满桃杏的小林子里,心情才会豁然明亮。
那时候还年轻,什么事情失败了都能重来。现在不一样了,她早就是一个成熟的人了,所作所为在让亲人失望之前,首先失望的便是自己。
让别人失望不是一件可怕的事,让自己失望才是。
莫琲的脑子有点乱,闭眼暂停片刻,沈霄衍和他朋友的语音对话又如潮水一般反复冲上她的脑海。
——“我和她越来越没可说的了。只要一想到自己起早摸黑地努力工作,她就在家看偶像剧,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有点恼火。但我也明白自己没有责怪她的理由。”
——“现在家里的全部开销都由我一个人承担,我远不比她工作时轻松。其实她有不少积蓄,但她至今没有拿出来用的意思,我也不能主动提,毕竟当初我给过她承诺,我会负责养家。”
——“我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该让她辞职。她现在没有工作,整天在家看偶像剧,人越来越松懈,连一个目标都没有。”
——“还是喜欢刚认识那会儿的她,很自信很干练,也会和我聊一些书和电影,现在都没有了。”
——“她现在不太自信,偶尔垂头丧气的模样我都不忍心多看。也许是因为没有收入,她连说话声音都变小了。老实说,我每个月打钱给她都有一种在施舍她的感觉。”
——“也不是瞧不起她,但确实我现在和她关系不对等。我已经在尽量忽略这个事实,不想去挑剔她什么。”
——“那个女生?别开玩笑,我和她就是工作上的来往。那天一起喝咖啡被你撞见了,倒霉的……我没骗你,单纯和她聊工作。”
——“什么调情?你那什么眼神?去挂个眼科看看好不好?”
——“我顶多是欣赏一下优秀的年轻女性而已。”
——“小姑娘确实很优秀,毕业后自己创业,项目持续盈利,估计年底就能买房了。我羡慕人家有朝气蓬勃的青春和无限希望。一个女孩子像她那样,大方自信、逻辑清晰、目标明确,很强了好吧?”
——“她找我咨询她公司的法务事宜,我替她解答,顺便赚个外快而已。啧,你想法不纯洁……去你的,我已婚了,没别的妄想,好机会也轮不到我了。”
——“说真的,我还没想过莫琲要是一直怀不上怎么办,真到了那一天再说吧。但无论我怎么想,我爸妈已经放过话了,他们不允许我没有孩子。主要是他们现在也有点着急了,不想再等很久。”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提出离婚。”
……
月亮隐在树枝后,河面上唯一的波光粼粼也急骤消散而去。
莫琲深呼吸后睁开眼睛,面对摆在眼前的一切。很明显,她的丈夫对她已经没有爱了。如今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合伙人,且因为迟迟没有产出成果,他已经在对她不满了。
还有,他遇到了一个让他很欣赏的女性。
当他用溢美之词称赞另一个女性,甚至不无惋惜地说自己没有机会了,不啻为一把寒刃剖开了莫琲的胸膛。
沈霄衍素来欣赏有能力赚钱的女人,但他显然忘记了一件事——他们相恋的时候,她曾为他放弃过去邻省分公司当营销总经理的机会,那是一个她在三十岁之前晋升的好机会,薪水也是翻倍增长。但当时因为他不愿接受异地恋,为此强烈反对,她最终放弃了那个机会。
如今她三十三岁,辞职在家,没有了收入,当一家的生活全靠他一个人支撑时,她理所当然地被他嫌弃了。
莫琲没有一刻如此刻般清楚地认知到一个现实:一个没有收入的女人,一个需要靠丈夫养活的女人,她是赢得不了尊重的。
原来许昀说的问题竟然是她,真是讽刺啊。她甚至还在担心他是不是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麻烦,为了不让她担忧而瞒着她。想到此,她不免笑自己的可悲。
莫琲始终安静地站在河边,早春夜晚的寒风一阵一阵刮来,直拍她脑门。她思绪万千,逐渐凝聚到一点:自己的人生怎么会变成这样?
难道是因为当初没有听妈妈的话?
读大学的时候,妈妈说你不要和那个姓凌的男生恋爱,她没有听,浪费了四年时间;和沈霄衍恋爱后,妈妈说你应该慎重考虑他是不是合适的结婚对象,她又当成了耳旁风。
事实证明网上那句很流行的劝诫是有道理的——妈妈不让你嫁的男人,你不要嫁。
但当时的她怎么可能听得进去?每一次热恋,她都戴上了荷尔蒙滤镜,喜欢的男人就算有着明显的缺点,那缺点也是无可厚非的。她盲目地认为,他们会因为彼此变得越来越好,她能为他尽心付出,他也会为她逐渐改变。
事实上那都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她谈过两次恋爱,耽溺过也受伤过,结果是到了现在,她成为了一个没有收入的女人。
沉溺于感情,做出不理智的决定,待回头一看,她已经在自己的人生上浪费了非常多的时间。
她在今天彻底地明白过来,真正地后悔不已。
风很大,莫琲的脸颊仿佛被冷冽的寒风吹破了一道口子,逐渐使她感受到一种锐利的清醒,藏在胸腔的那颗心跳动得也越发快了,几乎要蹦出来。紧握护栏的手心在极冷之后神奇地回暖,甚至冒出了一丝热汗。
她的脑海重拾了一个想法——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人生。
对,不能轻易放弃。她明天就要出去找工作,她要联系以前在职场上的人脉,无论多低的薪水,多卑微的工作内容,她都无所谓,只要能抓住任何一个可以让自己重启的机会,她都愿意去尝试。
她不能再无止境地在家里做一日三餐,等待老公下班,等待他每个月给她一笔生活费。
莫琲在下定决心的刹那,难得地找回了许久没有涌现过的生命热情。凌晨的河边异常清冷,寒风呼啸般地灌入耳多,遮盖了附近的脚步声。有一刻,她挺直了背脊,手慢慢松开了护栏,心里有了定数,先回去睡一觉养好精神,等天一亮就迅速行动起来。
然而,就在莫琲转过身时,视野却被一道冲上前的黑影陡然覆盖住,她甚至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肩膀就被猛捶了一把,她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护栏上撞过去。
下一秒,强烈的恐惧让她拼命稳住自己,睁眼看清了眼前这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陌生人。这个面容怪异的陌生人,正盯着她看,目光夹杂着戏谑,似要和她开一个恶劣的、无可挽回的玩笑一般。
很快,陌生人的喉咙发出咕噜声,随即是诡异的笑声,他举起双手,重重往莫琲的脸上打下去。
这是一个个子很高,手上有劲的男人,虽然莫琲与他的体力差距悬殊,但当濒临危险的信号启动时,她在本能的驱使下,使出了几倍于平常的力量,奋力还手,拯救自己。然而她的回击还是太弱,没什么效果,反而激怒了对方,她很快便感觉到自己呼吸困难,勉强垂下眼眸,看见一双黝黑的手正紧勒在自己脖子上。
她的脑子极其眩晕,眼前甚至出现了一片飞舞的雪花。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还手了,开始用眼神祈求眼前这个人,求他放过她,她愿意给他钱,只求他还她一条生路。
掐在她脖子上的手骤然一松,当她错以为有一线生机时,视野范围内一丝刺眼的白线晃过。钻石项链被粗暴地扯断并摘走,而后她整个人被猛推往冰冷的河水。
腾空下坠。
冰冷的水顷刻间淌进她的五窍,冲击她的五脏,肺痛得像是要炸开一般。绝望下,莫琲使出最后不多的力气,一个劲地往上浮,宛如一只落入水杯的蚂蚁拼命沿着杯壁上爬,不过是贪一口新鲜的空气。但冰冷的水流远比她力量巨大,源源不断地拖着她往下……河岸边只剩下疯子放肆的狂笑。他就像是一个孩子得到了心仪玩具般开心,笑着把玩手里的项链。
河边步行道的摄像头保存下了这可怖的“疯子推人落河”的过程,也许明天就会登上报纸电视和各大新闻媒体的头条……然而莫琲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好冷好冷,冷到血液凝固,冷到她已经不愿再花费一点力气往上,最终放任手臂和下肢沉坠,软如河底的植物藤茎。
失去最后一丝意识前,莫琲脑海仅有的一个残念是:好想好想妈妈。
好想听妈妈俞映竹温柔的声音,好想念她的怀抱。
第3章
一阵煦风拂过鼻尖,呼吸间能嗅到阳光里淡淡的柠檬洗衣液味。
莫琲试着动了动手指,竟然感觉到自己还有生命体征。她试着睁开眼睛,无奈整个人像是被梦魇罩住了,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但奇怪的是,她整个人在急速回暖,像是远离了冰冷的河水,趴在干燥的岸边,身体越来越暖,暖得令人心安,是被暖阳照耀的感觉。
“琲琲,别睡了,下午还有事呢!”
声音忽远忽近的。
很快,莫琲感觉有一双手在连续拍自己的肩膀。
真实的光停留在眼皮上,心跳由微弱变强烈。莫琲终于费劲睁开了眼睛,一阵急剧的眩晕后目光慢慢聚焦在一处,她竟然看见了一张眼熟又陌生的脸。
是雷俐俐?是她吗?但她不是正在欧洲各国旅行吗?怎么会这么快飞回来了,还对着自己喊了几遍“别睡了”?
更不对劲的是,眼前的雷俐俐瞧着好年轻,简直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来岁,脸颊丰润,神采飞扬,皮肤都在发光。
“快起来啦!”雷俐俐连续拍着莫琲的肩膀,尝试着把趴在桌上睡得如死猪一般的室友拉起来。
莫琲终于抬起头,试着坐直了,转了转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下。
她在做梦吗?为何梦境如此真实?
很快,她发现眼前不对劲的事情不止一件。首先,这是哪里?上床下桌、衣柜、椅子,好像是她大学寝室的格局。再者,她确定眼前的雷俐俐真的非常年轻,差不多是二十岁的模样。
“你怎么睡得这么沉啊?喊了好几遍都没用。”雷俐俐的手往莫琲的额头上一探,语气有些担忧,“应该没发烧啊。”
“可能是忙了一个上午,中暑了?”另一个坐在对面椅子上看书的女生利落地起身,同样来到莫琲面前,关心地问,“琲琲,你感觉哪里难受吗?”
又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莫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怎么连云凭岚也变回二十岁的模样了?要知道,云凭岚这几年得了抑郁症,消瘦到只有九十斤,面容枯槁,哪像此刻这般光彩照人?
“如果中暑了,赶紧陪你去学校医务室吧。”
学校医务室?莫琲听到这久违的几个字,努力调整了一下思绪,拿目光迅疾扫了一圈眼前的一切,然后不得不面对这个神奇的事实——她在夜深人静的河边遇到了一个疯子,然后被疯子推到河里,死了过去,醒来后回到了大学时代。
简直像是小说情节。
莫琲表面怔怔的,实则心潮澎湃。她呼吸略急,慢慢垂眸,宁静地看着自己搁在腿上的手,正巧窗外的一道阳光窝在手心里,她轻轻拢了拢手心,像是再一次握住了希望。
片刻后,莫琲接受了这个事实,抬头对两位相识十年以上的老友说:“我没事,就是睡得太沉了,还做了噩梦,一时间有些迷迷糊糊的。现在好了,那么……对了,今天是几月几号?”
雷俐俐对莫琲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后的奇怪反应有些困惑,一脸“你没事吧”的表情,但仍然快速告诉了她答案。
莫琲得到答案,心想原来今天是大一新生报到注册的日子,而她们作为大二的志愿者,一个上午都在负责迎接新生的事宜。
莫琲快速回忆的时候,云凭岚体贴地端来一杯温水给她:“我们再陪你休息一会儿,然后一起出发。”
莫琲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了一半,很快想起上辈子这一天发生的事。大一新生报到注册的日子,她一上午都忙忙碌碌的,下午也继续去迎接那部分因从远地方赶来而错过了上午时间的新生。
也正是这一天,莫琲认识了初恋对象凌颀。想到凌颀那个人,莫琲不免蹙眉,眼神有些厌恶。
“行了,我已经没事了。”莫琲很快放下水杯,看了一眼自己穿的短袖上衣和牛仔裤,确定是她以前的衣服。她尽可能地调整好心态,从椅子上站起来,佯作淡定,“睡够了,去干活吧。”
整理好桌上的斜挎包,拿上遮阳帽和矿泉水,准备出发前莫琲想到一件事,飞快走去卫生间,说:“等一等,我去照一照镜子!”
“臭美。”雷俐俐戏谑她,“你够美了,还要照什么镜子!”
当莫琲站在卫生间那块长方形的镜子前,不可置信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乌黑浓密的长发,白皙莹润的皮肤,鹅蛋脸上的一双眼睛熠熠发光,半点疲倦都没有。
这是久违的年轻版自己?莫琲心跳很快,不无唏嘘地看着镜子里这张二十岁的脸,她忍不住拿手指贴着脸,轻颤着描摹自己的五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