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特勤队的工资并不算太高,常江海也是在升任特勤队队长以后,才逐渐有了一些积蓄。他还算是一个有些财运和眼光的人,十多年前,玉窝县城的商业房地产才刚刚开始发展,常江海一咬牙在县城里买了一套六十来平的房子,最后一倒腾二倒腾地倒腾出了一百来平,
在他牺牲之前,房子的贷款刚刚还完。因为他没有妻子和孩子,家里唯一的老母亲也早就去世了,唯一的亲人只有和张鹏飞结了婚的那个妹妹文柔。然而,文柔只得到了常江海的抚恤金,常江海自己则留下了一份遗嘱,把他名下所有的资产,包括一套商品房和二十多万的存款,全部都捐给江惠仪名下的民间福利组织。
可是,江惠仪知道,这个人还有一份真正的遗嘱。
遗嘱里的继承者,只有一个人——陈慕山。
常江海为什么要这么做,江惠仪并不明白。
她甚至不敢在常江海的坟墓前,告诉他,在他牺牲之后没多久,那个继承他一生积蓄的年轻人,就因为运毒被判了刑。可是即便如此,江惠仪还是没有违背常江海的意愿。
如果陈慕山没有判刑坐牢,那么这笔钱,江惠仪会一分不少地转到陈慕山的名下,可是陈慕山在长云监狱一蹲就是三年,江惠仪感觉自己时日不多,担心这笔钱最后会真正变成自己名下福利基金的一部分,于是,她找了律师进行遗嘱公正,把常江海的遗产,暂时放到了易秋的手里,但她并没有告诉易秋这笔钱的来历,只说是自己看陈慕山走了弯路,以后在社会上不好谋生,所以留了一笔钱给陈慕山,让易秋代替他保管者,等陈慕山改造完,诚心悔罪,重新走上正道的时候再交给他。
几天钱,易秋用这笔钱预付了陈慕山全部的手术费和后来的住院费用,而她也代替陈慕山,来向江惠仪道过谢。江惠仪看到她的时候,她仍然是从前那副平和,沉默的模样,除了道谢之外,并没有太多的话。徐英和她讲起小时候的事情,她才打开了话匣。但谈论的话题也很有限,不论徐英怎么问她的工作和感情近况,她都只是一笑带过,并不深讲。
此刻想来,江惠仪有些后悔。
这么多年来,她应该是最了解易秋的人。
易秋已然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她是如何接受这件事?此后又决定要做什么?就算易秋还不肯对江惠仪讲述这些内心的想法,可是作为易秋的半个母亲,她又怎么会,从头到尾,一点痕迹都不曾看出来呢?
“江院长。”
肖秉承的声音打断了江惠仪的思绪,也打断了尤曼灵和张鹏飞的失神。
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了肖秉承。
肖秉承抬起头,“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徐英发觉江惠仪的身体颤了颤,忙说道:“肖队长,你不要逼惠仪……”
肖秉承没有理会徐英,看着江惠仪的眼睛,继续问道:“特勤队的每一个人都很怕死,可大家为什么要赌上性命往前冲,是因为国家和人民给我们的功勋,值得我们为此舍生忘死,英雄之名惠及后代,这无可厚非,可英雄之名惠及一个毒贩的后代,江院长……”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认可。”
江惠仪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是啊……公平吗?我也曾经好几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可是,当年抱回小秋的我,找不到其他的方法。她当时还不到一岁,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常江海和易明路都想保护的孩子,我……”
“可他们现在都死了……”
肖秉承惨笑了一声,“他们都被他们自以为是兄弟的那个人,杀死了……”
这两句话的语气虽然不重,却在江惠仪耳边炸响,令她张口哑声。
肖秉承说着说着,喉咙也紧了起来。
“易队和常队,对队里的兄弟们都很好,常队甚至是为了保护其他的队员,才死在出阳山上的,到现在为止,队里有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还一心记着他们的仇。可是也就是这些人,关照了杨于波的女儿二十多年,这些人的工资也不算多啊,他们平时连给自己的孩子换个新电脑都舍不得,看着易秋考上了大学,想都没想,就把一年到头的奖金都给了她。大家都想为她出一份力,都想还当年的老队长一份情。江院长,我替我们问一句,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要这样照顾仇人的女儿?”
徐英看江惠仪的脸色渐渐发白,伸手试图去按床头的呼唤铃,却被江惠仪拉住。
“我没事,都说到这里了,就一次性地,说清楚吧。”
她说完,撑着病床的栏杆,坐直起身,“既然如此,肖队长,你想让我怎么样?”
肖秉承没有说话。
江惠仪提高了声音,“我癌症晚期,已经快要死了,你今日不说,我也不知道,以后我还有没有机会,听你肖队长的指示。”
肖秉承的手指死死地抠在一起,将才他还气血翻涌,可面对江惠仪的问题,他竟然开不了口了。
是啊。易秋已经二十六岁了,二十多年的情感如东流的水,付出去,再也收不回来。
事到如今,他能让江惠仪做什么呢?
#VALUE! “肖队长,你今天把鹏飞带来了,又当着他和曼灵的面,拆穿了我这么多年的谎言,我明白,易秋的身份从此瞒不住了。不过有一句话,肖队长是对的,易明路和常江海死了,剩下我,还想要保护易秋,但不代表,我有资格让所有的人都跟我一起保护她,你们特勤队和杨氏集团有深仇大恨,我用杨于波的女儿冒充的易明路的女儿,骗了你们二十六年,我知道你们对易秋好,是因为你们尊重牺牲的前辈,可明知如此,还是带着易秋,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你们所有的好意,是我的错,我认错,我所有的财产,如今能变现的我已经都变现了,这些钱,我可以全部捐给你们特勤队,用以弥补我的过错,但是小秋……”
江惠仪有些说不下去了,她捂住心口,哽咽了一声。
“小秋是很听话的孩子……”
“她真的很听话吗?”肖秉承问道。
江惠仪捂着胸口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她已经不止一次有运毒的嫌疑了。”
“不可能!”
江惠仪打断肖秉承,“她不可能做运毒的事。”
“有什么不可能的?陈慕山是个已经判了刑的毒贩,出狱才一个多月,他就又带货去了大果岭,根据情报我们锁死的就是他,但我没有想到,易秋也跟着他去了大果岭,最后把我和大果岭缉毒大队玩得团团转的人也是她。起初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辜负大家对他的好,和陈慕山和杨氏集团为伍,今天确认了她的身份过后,我倒是能够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个屁!”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惊了一阵。
而说这句话的人,是一直没有吭声的尤曼灵。
张鹏飞转过身,发现尤曼灵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哭得泪流满面。
她站起身,走到肖秉承面前,“小秋是我的小妹,我们一起长大,我承认,我对她好,的确是因为江姨一直教导我们,她是易明路的女儿,我们都要关照她,可是,她本身也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她对所有人都很好,大家给她的每一样照顾,她都记在心里面,她从来没有自恃她是易明路的女儿,欺负过福利院里任何一个人。相反,她一直在没日没夜地读书学习,试图不辜负大家对她的期望,我们整个福利院,就考出去了她一个人!”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尤曼灵重复肖秉承的问题,“你不怕,她知道了她自己的身世以后,想把大家给她的关照,都还回去吗?”
肖秉承一怔。
张鹏飞错愕地看着尤曼灵,“你在说什么啊?小秋怎么还啊?”
尤曼灵含泪摇头,“我不知道……自从陈慕山出狱,我就有些看不懂她了,她在大江南里,主动接近杨钊,又跟着陈慕山去大果岭,说实话,作为她的姐姐,我真的很生她的气。我也死活想不通,她父亲是易明路,可她却非要跟杨钊扯上关系到底是为什么,我甚至还骂过她,可今天你们告诉我,原来小秋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我……”
尤曼灵的声音发翁,“我不知道她到底在干什么……可我觉得,她就是想要还给我们,把这二十多年,都还给我们。”
第59章 山露(八)
晚上的饭局,尤曼灵没有去接易秋,而是给了易秋一个地址。
易秋回江惠仪的房子里洗了个脸,换了一身衣服打车过去。
上午的好天气,在黄昏时分突然下起了大雨,市中心大堵车,出租车被迫停在了离酒店百米之外的一个路口。易秋撑着伞一路走过去,到酒店门口的时候,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
显然,尤曼灵订了省城里最好的酒店,是为了招待徐英和肖秉承。然而等服务生引导易秋进去时,偌大的包厢里去却只坐着尤曼灵一个人。
她盘了头发,穿着一条黑色的针织裙,搭配羊绒围巾披肩和一套阳绿翡翠首饰,妆也是才画过的,服帖而干净。但易秋还是一眼看了出来,她的眼眶是红的。
“怎么就你一个人。”
“一个人就不能请你吃饭了?”
尤曼灵招呼服务生拿菜单。
这是一家黑珍珠一钻的云南菜餐厅,主打的是山珍,其他菜式看起来却很像粤菜。烤乳鸽,焖鲍鱼,蒸龙虾……贵且清淡。
包间里有最低消费标准,服务生看十人包厢只坐了易秋和尤曼灵两个人,忍不住提了一个建议,说可以帮他们挪到大堂的卡座去。
“不用。”
尤曼灵直接拒绝了服务生的建议,“你照着这个包厢的标准给我配吧,吃不完的我打包带走。”
说完也懒得再看菜单了,抬头问易秋,“喝酒吧。”
易秋笑了笑,反手扎起头发,“好,喝白的吧。”
“行,那就茅台,反正我也没开车,今晚就住这上面。”
易秋点了点头,“我把换洗的衣服也带来了,今晚住你这儿。”
尤曼灵抿住嘴唇,眼底的酸意却不可抑地往上涌,“不愧是我姐妹。”
易秋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包卫生纸,放在转桌上,慢慢地转给尤曼灵。
“干嘛不换到大堂去,包间最低消费八千,你要带我吃龙肉吗?”
“你想吃,我就去给你搞。”
“我……”
“我就是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易秋看着双眼通红的尤曼灵,“你哭过了?”
尤曼灵拿起转桌上的纸,轻轻地按了按眼角,“没有。”
然而,她刚说这两个字,泪水就夺眶而出。
这突如其来的眼泪令她自己都措不及防,然而空荡的包间让她无从掩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趴了下去,趴在了桌子的边沿。不到一分钟,眼泪就打湿了桌子上餐布。
“小秋……好好工作不好吗……好好生活不好吗……”
易秋没有出声。
外面的大雨拼命地冲刷着透亮的落地玻璃窗,窗外灯火通明,巨大的城市像一个灿烂的泡沫,好的生活,好的工作,都被这个泡沫精心地保护着。
“小秋,你小的时候那么拼命地读书,说要考到北方的大城市去读大学,好不容易,你真的考出去了,去了北京的最好的学校,学的还是医学,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供你出国继续深造……你为什么要回玉窝……好不容易走出去了,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她说完这一番混乱的话,终于哭出了声来。
易秋站起身,走到尤曼灵身边坐下,身手扶着她的肩膀,“你知道吧,人活着,最难的就是自洽。小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特别清醒,读书,考大学,学医,救死扶伤,不辜负易明路,也不辜负你们对我的期待。可是……”
她低头顿了顿,“当我看到易明路写给常江海的那封信的时候,我自洽不了了。”
她说着拍了拍尤曼灵的肩膀,“我承受不起我过去得到的一切,我没有办法当成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心安理得地活着。尤姐,原谅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因为我必须要保护好我自己,你放心,虽然我挣扎了一段时间,但我从来没有失控过,以后的日子,我仍然会好好地对待我自己。”
“可是小秋……”
尤曼灵抿住嘴唇,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大家不会再喜欢你了……”
“我知道。”
易球低头看着尤曼灵,“这也是我需要的。”
尤曼灵的肩膀一抖,“什么意思啊……”
易秋轻轻地搂住尤曼灵,“失去工作,朋友,亲人……我才能像那些牺牲在边境上的前辈一样,翻过出阳山,去山的那边看看。”
尤曼灵抬起头来,“所以,你是故意把你的身世告诉肖叔的吗?”
易秋“嗯”了一声。
“我知道,他听到这件事情以后,一定会去找江姨求证,也只有他,才能逼江姨和徐主任说出当年的真相,而我需要这个真相被他揭开,这样,我才能有一个自然的理由,把我自己真正地送进杨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