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秋,肖叔那个脑子他……他就转不过弯,他不会帮你的。”
易秋笑了笑,“没关系,我不需要他帮我,相反,我更需要他对我的怀疑和监控。”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杨氏并不完全信任我,不看到特勤队把我逼到绝境,他们不会让我翻过出阳山的。”
尤曼灵听完这一番话,喉咙发紧。
如果不是因为她太熟悉眼前的这个人,太了解她的性格和脾气,她真的无法想象,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怎么可以这样平静地去说这一番“不要命”的话。
“小秋……没有必要,真的没有必要……”
“有这个必要。”
易秋说完轻轻捏住尤曼灵微微发凉的手,“我很喜欢玉窝,我也喜欢出阳山,喜欢大洇江,喜欢西南边境线上所有的风景。不管我到底是谁的女儿,那个养大我的小县城,都是我永远的家乡,尤姐,你知道吗?陈慕山很喜欢说一个词,叫“牛逼”。哈哈……”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以前觉得这是个脏话,自己从来不说,可是现在,我也觉得我很‘牛逼’。”
她说完,朝窗外看去,街道上车水马龙,平安祥和。
易秋看着雨里辉煌的灯火,放平声音,“我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过的是挺开心的,但我总是不自信。和平年代嘛,大家似乎都羞于提什么‘家国人民’,觉得好像不太尊这个词似的,又或者觉得,说多了会被人嘲笑太假了。可是,我觉得我现在可以说这个词,我配说这个词了,我也不觉得我自己中二了。我就是……很爱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很爱我的信念,而且,我还有……”
还有同行人。
尽管那个同行人还“拴着”一堆导联线,肚皮上也插着导流管,僵硬地躺在病床上,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很真的很“牛逼”。
“可是小秋……”
尤曼灵抿了抿唇,“你不会觉得痛苦吗?”
易秋摇了摇头,“受害者才会觉得痛苦,我不是受害者,也没什么好痛苦的,而且……”
她挽起尤曼灵的胳膊,轻轻地靠在她的肩膀上,“我还有姐妹啊,一辈子都挺我的姐妹。”
尤曼灵看着她的样子,笑着擦掉眼泪,拍了拍她的脑袋,“我哪能挺你一辈子啊。你看。”
她看着空荡荡的坐席,“我包了这么大一个地方,结果除了我,大家都不肯来。我把你挺起来了吗?”
易秋闭着眼睛点头,“挺起来了呀。”
尤曼灵叹笑,“闭着眼睛说瞎话是吧。”
“有姐妹就够了。”
尤曼灵低头望着易秋手腕上的那只白底青,“小秋,我虽然不能挺你一辈子,但是我尤曼灵,可以养你一辈子。”
“真的吗?我可能马上就要丢工作了。”
“丢吧。”
“我现在的房子,我也租不起了。”
“我给你买一套精装,软装我也给你包了。”
“那我以后买衣服,弄头发怎么办。”
“刷我的卡。”
“哈……”
“小秋……”
“嗯?”
尤曼灵也抱住了易秋的一只胳膊,两个人头对头地靠在一起,看着天花板上闪耀的水晶吊灯。
“小秋,什么都别怕。
“我知道。”
“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们这一群孩子里,最牛逼的那一个。”
市中心的酒店里,两个女人吃完了八千元一顿的晚饭。
省医院里,陈慕山开着台灯,坐在病床上算自己的医药费。
门没有关,走廊上的脚步声声他听得十分清楚。几辆医用推车过去以后,一架轮椅停在了他的病房门口。陈慕山抬起头,看见了形容枯槁的江惠仪。
“江姨……”
他试图侧身,却扯到了身上的一根术后导流管。
徐英忙走过去帮他查看,“你别动,我看看。哎哟还好,没扯坏。”
她说完,扶着他靠好,这才回到门口,把江惠仪的轮椅推了进来。
江惠仪的皮肤已经呈现一种蜡黄色,可在她眼中,陈慕山还是能够看到当年熟悉的神情。
“小山,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除了江惠仪,没有人会这样叫陈慕山。
他少年孤僻,认定了易秋,就只跟在易秋身边,对任何人都伸着戒备的爪子。福利院里的孩子们都喜欢互相叫小名或者绰号,但叫陈慕山的时候,却总是连名带姓,不为贬低他,毕竟都是几岁,十几岁的孩子,远没有那么多恶意,他们只是怕他,怕他狗一样的习性,和他对易秋的那一份要命的执念。
江惠仪为此,教育过孩子们很多次,但“小山”这个称谓,就像有毒一样,连易秋都叫不出口。
“小山,你有快六年,没见过江姨了吧。”
其实不止六年,自从易秋考上大学以后,陈慕山就离开福利院,易秋学医五年,他在外面混了五年,易秋回来三年,他又坐了三年牢,加起来,已经快九年了。
徐英帮江惠仪铺好盖毯,“你又算糊涂了,咋们小秋去北京的时候,他不就出去了吗?没多久,你也生病了,我们福利院就交出去了。现在算起来,福利院都交出去八年了,我们没见这孩子时间,就更长了。”
“是啊……都这么久了。”
江惠仪看着陈慕山身上的仪器导联线和导流管,“听说,你三年前受过枪伤,现在住院,是不是因为那个伤啊。”
“对……”
陈慕山局促地靠在病床上。
小的时候,江惠仪对他的照顾并不算太多,或者换句话说,除了易秋,他并不太在意其他的人。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仍然不太习惯,这份来自长辈的关怀。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不要老是像小时候那样,只喜欢吃方便面,那没有营养,对肠胃也不好。你现在,会做饭吗?”
陈慕山点头,“会一点。”
“谁教你的啊。”
“在监狱里学的,大锅饭。”
“哦……”
陈慕山垂下了头,江惠仪轻轻地笑了笑,“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谁都会走弯路,谁都会犯错,况且……你小的时候,江姨真的没有好好带你。你是小秋捡的,你又愿意照顾她,我也就放任她那样荒唐的对你……你长大了,我也没有关心过你的想法,小山啊……你现在,生活地到底好不好。”
“我……”
陈慕山咳了一声,江惠仪忙对徐英说,“把被子给他盖好。”
陈慕山自己扯起被子,盖住胸口。心电监测仪上的数值偶尔变化,陈慕山的声音也还算稳定。“我觉得挺对不住您和徐主任的,大家都挺有出息的,就我,啥也不是。”
江惠仪摇了摇头,“徐英,你上去帮我拿件衣服下来吧。”
“好。”
徐英答应完,推门出去了。
江惠仪看着暂时关闭的病房门,轻声说道:“小山,我活不久了,也走不出这间医院了,跟江姨说说心里话吧。”
“什么?”
“什么都可以,你为什么入狱,或者……”
江惠仪顿了顿,在灯下抬起头,看着灯影里的陈慕山。
他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盖住了他大半的眼睛,看不出他的神情。
很久没有见面的两代人,各自保留着肢体上的距离,试图抓住最后的一点机会,弥补某种遗憾。
“小山,你喜欢小秋吗?”
灯下的陈慕山抿了抿唇。
时隔良久,江惠仪才听到了陈慕山的回答。
“我不想喜欢她。”
正如易秋对尤曼灵所说的那般,两周之后,她收到了长云监狱的约谈通知。
她坐在陈慕山的病床前,平静地接完电话,并且在常用的工作笔记本上记下了约谈的时间和地点。
电话挂断前,对方还是很客气地问了一句,“目前有没有什么生活问题。”
易秋简单地道了声谢,低头挂断了电话。
“长云监狱要开除你?”
陈慕山坐在病床上问易秋。
易秋把笔记本放进背包里,走到输液架边,调整了一下滴速。
“没有开除这个说法,是我自己准备辞职了。”
“凭什么?”
易秋看着陈慕山的样子笑了一声,“我说我自己准备辞职,你问单位凭什么。”
陈慕山掀开辈子坐到床边,“我虽然是个坐牢的,但监狱里那一套我也懂。”
“你懂个屁。”
陈慕山一怔,“你……为什么说脏话。”
易秋在输液架后偏过头,“因为这样比较爽。”
她说完自在地笑出了声,调整好了液体的滴速,收拾起东西问陈慕山,“我去给你打包一碗清汤抄手吧。”
陈慕山晃了晃腿,“我吃什么都行。”
话刚说完,尤曼灵拎着两盒外卖进来,“你不用去食堂了,我给你们打包了黑珍珠一钻的外卖。找个凳子过来放上。”
陈慕山看着尤曼灵,“你跑来干什么。”
尤曼灵帮易秋掰开筷子,“接你回去上班,大江南生意好得很,十八号技师,最近点你的人可多了。”
陈慕山冷笑,“尤曼灵你是魔鬼吧。”
尤曼灵没理会他,转身对易秋说,“小秋,我今天上来是来请上次帮陈慕山联系医生的朋友吃饭的,我开了一个宽敞一点的车上来给你,晚上我开你的车回去,你用大车带这小子出院,好装东西。”
“行。”
易秋找出钥匙递给尤曼灵,回头对陈慕山说,“不道个谢啊?”
陈慕山站起身,很刻意地鞠了躬,“谢谢尤总!”
尤曼灵笑怼了一句,“神经病。”
说完,又问易秋,“对了,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
易秋和尤曼灵走到病房的阳台上,尤曼灵拉上推拉门,转身对易秋说,“长云监狱是不是找你了。”
易秋没有否认。
尤曼灵叹了一口气,“沈丽华她们也知道你不是易明路的女儿了,昨天,几个人跑来找我,坐在我的会所里,骂了一晚上。”
“鹏飞在吗?”
“在啊,他还挺好笑,我一直忍着没说话,他最后忍不住了,差点没和沈丽华的男人打起来。哎……”
尤曼灵摇头,“鹏飞还挺惨的,文姐知道你的事情以后,连常叔的忌日都没让鹏飞去烧纸。鹏飞现在不敢回家,天天住在监区宿舍里面。你不让我跟他说太多,我也就没怎么去理他。”
刚说完,推拉么突然别拉开,陈慕山自己举起着输液袋站在阳台门口,“你们两个赶紧出来。”
易秋问道:“怎么了?”
陈慕山把易秋的手机递给易秋,屏幕上接通的电话是徐英的。
易秋和尤曼灵对视一眼,双双有些不详的预感。
不好的预感总是特别准确。
这一年春天,江惠仪死了。
她是印度的华侨,也是一个佛教徒,徐英和江惠仪的侄子商量过后,决定把她的遗体交给她的侄子,带回印度去安葬。由于她的江惠仪福利院收养过很多孤儿,大家听说她的死讯,都想来见她最后一面。徐英不得不和尤曼灵张鹏飞等人商量,把遗体运送出过之前,在玉窝县城里,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为江惠仪办一场追悼会。
第60章 陇里(一)
追悼会最后定在了四月的最后一天,地点在玉窝殡仪馆,时间不长,仪式非常简单,但几乎所有接受过福利院抚养的人,都从天南地北赶回来了。
仪式开始之前,沈丽华和张鹏飞站在守灵厅门口吵了一架。
“我觉得谁都可以进去,但是易秋和陈慕山那两个人就算了。”
沈丽华抱着胳膊站在张鹏飞对面,“说真的,我不是针对易秋,我就是不想今天这个追悼会出事。你想想,特勤队的人会来,文姐会来,陈慕山和易秋跟着我们一起站着,你让特勤队的人怎么跟我们说话啊。”
张鹏飞本来就说不过沈丽华,只能回头看尤曼灵。
尤曼灵和易秋站在一块,低头对易秋说,“你可以不管她。”
易秋摇头,“虽然我不太喜欢她,但她今天没说错,我就不参加仪式了,等你们散了,我在和江姨单独呆一会儿。”
她说完,转身朝后面的矮松园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叫陈慕山。
“陈慕山,走了。”
陈慕山什么也没说,迈开腿跟上易秋,“我进不进去无所谓,我听话只是不想他们在江姨面前闹得太难看,你根本没必要理他们。”
易秋边走边笑,“我没理他们啊。”
她说完,伸出手,站在松园的风口处,张开手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她穿了一条纯黑色的真丝长裙,外面穿着黑色的西装外套,头发被高处的风一吹,便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不知道为什么,陈慕山觉得此刻的易秋和他有些相似。
倒不是经历和处境上的相似,但具体是什么,陈慕山又说不出来。
出院前,张鹏飞来医院看他,告诉他易秋是杨于波的女儿时,陈慕山只是“哦”了一声,张鹏飞面对他的反应不可思议。
“你‘哦’个屁啊!小秋是杨于波的女儿诶!你都不想想小秋后面怎么办啊!”
陈慕山看着一脸焦躁的张鹏飞……,“这有什么啊?”
如果不是看他身上还插导流管,张鹏飞真想跟陈慕山再干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