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飞连看也没看一眼,肖秉承伸手敲了敲他前面的桌面,“接电话。”
张鹏飞撇过头,“这种日子我过烦了。”
“接电话。”
肖秉承的声音压抑着一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怒火,然而张鹏飞只是把手机掏出来,一把扣在桌面上。手机停止震动,肖秉承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未接来电提示上显示的是文柔的名字。
肖秉承看了看埋着头的张鹏飞,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把电话回拨了过去。
“喂,小柔,是我,肖叔,对,鹏飞在我这里,我马上就让他回去。哦,没有,就是我们抓了一个毒贩,以前是他的犯人,比较棘手,所有找他过来问问情况。童童怎么样了……哦,好的,那你也不要太着急了,等我这几天忙完,就过来看你和童童,好好,再见,早点休息啊。”
肖秉承挂了电话,把手机推回张鹏飞面前。
“你怎么把日子过烦了?啊?”
张鹏飞没有回答。
肖秉承伸手打开头顶的风扇,扇叶的转动很快到底稳定的频率,吹得办公桌上的文件哗啦啦地翻动起来。
“现在这样的安稳日子,多少兄弟梦寐以求,你过烦了,那些牺牲了的兄弟呢,他连过这种日子的机会都没有!你跟我在这里闹什么脾气。”
张鹏飞咬着下嘴皮,把头侧向一边。
“肖叔,本来……本来我们几个同辈里面,就我一个人,干了缉毒警,枪林弹雨,见识了几年,我觉得我挺骄傲的。现在我是安稳了,可就我一个人安稳了。肖叔,你懂我什么感受吗?我是他们的大哥,他们以前有事想不通都来问我,现在……他们在想什么,做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他妈坐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
“你有家庭有……”
“我有家庭有孩子我就废了是吗?!”
肖秉承被他打断,也没有再说下去。
张鹏飞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怔怔地在原地沉默了几秒钟,终于抓起手机,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肖秉承眼看着办公室的门被张鹏飞关上,仰头靠向椅背。
头顶的老吊扇稳定地旋转着。
肖秉承伸手摁着眉心,太阳穴胀牵扯他的鼻腔一阵一阵地发酸。
他索性闭上眼睛,出声叫隔壁的值班警员,“小何,我眯一会儿,半个小时之后,把我叫起来。”
省城机场。
由于机场天气的原因,差点决定备降贵州机场的航班总算是平安落地。
飞机还在滑行,尤曼灵已经忍不住开了机,易秋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于是,她拨通了自己家里座机,阿姨很快接了电话。
“喂,阿姨,小秋在吗?让她来接我电话,她手机打不通。”
“哎哟,尤总,我今天早上过来也一直想找您来着,您的电话也打不通。”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小男孩,“我今天早上一进门,就发现您家里有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
“对。易医生也不在,就只有这个小男孩,诶……那个你叫什么啊。”
东东缩在沙发上,轻轻地说了两个字:“东东。”
“对对,他叫东东。”
尤曼灵立刻反应过来,“哦,没事,我认识这个孩子,你让他就呆在我家里,给他弄些东西吃。”
“哎……给他做了东西他也不吃,就一直说要等易医生回来。”
尤曼灵脚下一绊,她抬起脚后跟,发现自己的高跟鞋鞋跟,不知怎么的突然裂了一个口子。她心里顿时有些不安。
“你把电话给他,我来问他。”
“哦,好好……来东东,是尤总。”
“尤阿姨……”
孩子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顿时就变成了哭声。尤曼灵只能先轻声安抚他,“乖,东东,别哭,尤阿姨马上就回来找你。你妈妈呢?”
“妈妈……妈妈被坏人抓走了。”
“坏人?哪个坏人啊?”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们……”
说完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好好好,东东不怕,告诉阿姨,谁把你带到阿姨家去的。”
东东边抽泣边说,“是小秋阿姨……她把我带走的。尤阿姨……我爸爸死了……我爸爸已经死掉了……”
尤曼灵看着挤满人机场出口,焦急地找着来接她的司机。
“先不说你爸爸,小秋阿姨去什么地方了?”
“小秋阿姨……小秋阿姨接了个电话,然后就出去了。”
“什么时候出去的?”
“昨天晚上。”
“她走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不让我给别人开门。”
“好……好好……你乖乖在家等着,尤阿姨马上就回来找你,你把电话给旁边的阿姨。”
正说着,尤曼灵已经看到了来接她的司机,她把行李箱交给司机,站住脚步,对阿姨说道:“你现在马上把门锁好,我没有回来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你们也不要出去,如果有电话打到家里来,你接,然后按录音,明白吗?”
“好……明白。”
阿姨也有些紧张,“尤总,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呀,刚才那孩子说他爸爸……死了?”
“你别管,这事与你无关,你帮我照顾好这个孩子,我回来给你额外的工钱。就这样,先挂了。”
尤曼灵挂断电话,再次试图拨通易秋的电话,但只听到了一连串的忙音,而令她更加不安的是,陈慕山的电话,也是忙音。尤曼灵坐进车里,最终还是找了张鹏飞。
“喂,我问你,你知道小秋在哪儿吗?”
张鹏飞听到尤曼灵的声音,自己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终于接电话了,你昨天在干什么!”
“我在飞机上!好了,先不说这些,小秋呢!”
“小秋……昨天晚上在缉毒大队,这会儿……估计已经移送拘留所了。”
“拘留所?什么?”
尤曼灵愣在后座上。
张鹏飞懊恼地叹了一口气,“肖队那个死脑筋,什么都不跟我说,我今天找了以前几个旧同事,套了他们的话,哎,说起来都不符合规定,但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告诉你吧,昨天晚上,他们在十渡服务区抓了一个毒贩,身上有三斤鹰箭旗。”
“这和小秋有什么关系。”
“小秋?小秋当时就跟那个毒贩在一起,肖叔当场抓住的他们两个人,那个毒贩是体内□□,当时人已经快昏迷了,听说送到了十渡卫生院,现在是死是活,我还没有问到,对了,那个毒贩你认识,是你的员工,你回来估计也会被找去配合调查。估计到时候你知道的情况会比我多。”
“我的员工?”
尤曼灵想起家里的东东,心里猛的一沉,迟疑地问了一句:“谁……”
接着,果然听到了她预想中的那个答案——刘艳琴。
天色已经大亮了,但审讯室里的灯光仍然明晃晃地照着易秋的头顶。
易秋洗过了澡,换上了张鹏飞送来的衣服。那是一条纯棉的长裙,宽松,质地柔软,带着淡淡的肥皂香气,从款式上,一眼就能看出是文柔的风格。易秋喜欢质地丝滑的衣服,所以,她的衣服大多是真丝,雪纺一类的料子,很少穿纯棉。但不得不说,在这样一个封闭而又四处坚硬的地方,柔软的棉布贴在皮肤上,真的能带给人一点点抚慰的感觉。
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审讯,虽然审讯椅很不舒服,但易秋还是睡着了。
她实在是太累了,和刘艳琴之间的“挣扎”耗尽了她原本就不算太好的体力,即便现在醒来了,她也不是很想动。
审讯室里看不到时间,而她也暂时放过了自己,闭上眼睛,任凭困意重新涌上来。
她想再睡一会儿,然而审讯室的门被打开了。
易秋睁开眼睛,看见肖秉承端着一杯水站在门口。
“肖叔。”
她勉强张口打了个招呼。
肖秉承把纸杯放到她面前,“喝口水。”
“谢谢。”
易秋低头喝水。
肖秉承走到她对面,低头看着她,“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您说。”
肖秉承沉默了一会儿,打开手机,将一张死亡通知书的图片展示给易秋。
“昨天晚上跟你在一起的那个毒贩,人已经死了。死亡原因,是进入她肠道内的毒品发生了破裂,导致她海洛(和谐)中毒,死亡时间是今天早上的十点十五分。没有任何遗言。
易秋听完这一番话,突然站起了身。
肖秉承放在手机,“坐下!”
易秋扶着椅背坐下,气息却不太稳定。
肖秉承看着她,“所以,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不管你说不说,也不管你找不找律师,我都要把你移送拘留所。我不会同意保释。”
“可以,怎么样都可以!”
易秋的语气急促,眼神里透着惶恐,这令肖秉承有些诧异,和易秋交锋有几次了,但是,他还是第一次从这个向来冷静的女人脸上,看到真实的不安。
“肖叔,你们去找尤曼灵,现在就去!”
第74章 雨衫(五)
也许这个世上,只有易秋会在此时想起尤曼灵。
然而时空却在这个时候,死死地困住了她。
肖秉承不明白,从始至终都没有表露过恐惧的易秋,即便坐在审讯室里,也始终冷静沉默的易秋,为什么会在说到尤曼灵的时候,惊惶至此。
“你先冷静。我马上让人联系她。“
他说完走到审讯室门口,对自己的队员说道:“联系尤曼灵,说我们需要她配合调查。”
门口的人说道:“刚才我们同事就想要通知您,本来已经联系上她了,她说她刚下飞机,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电话打不通了……”
“不通了?什么意思?”
说话的警员也是有七八年经验的老队员了,此时表情显然也有些担忧。“关机状态,已经持续有半个多小时了,肖队,我们是不是要通知派出所那边,协助我们找一找?”
肖秉承示意他等一下,转身走进审讯室,低头对易秋说道:“到哪里去找尤曼灵?”
易秋的双手死死地扣在一起,她很了解尤曼灵,她猜得到,刘艳琴一旦死去,尤曼灵一定会去找杨钊。然而,玉窝最了解杨钊的人却偏偏却是尤曼灵。她知道杨钊私私密的住处,一时之间,易秋根本想不到,这两个人会在什么地方见面。
“我……”
“你还在跟我隐瞒什么!”
“我没有。”
易秋抬起头,“如果找不到她,就去找杨钊。”
肖秉承盯着易秋,“我知道狼来了的故事吧,你不止一次玩弄过警方,你已经不值得相信了。”
易秋仰起脖子,“怎么样你才能去找尤曼灵。”
肖秉承没有回答。
“我认罪吗?”
肖秉承等来了一句他从前一直想听到的话,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却开心不起来。他分明从易秋的声音里听到了绝望,但那绝对不是罪犯的绝望,反而更像是一个竭尽全力的人,寒心之后的自暴自弃。
她到底怎么了。
审讯室里的电风扇吱嘎吱嘎地转动着,头顶的强光灯照得易秋眼前有些发晕。这是她和尤曼灵相识的第二十个年头,小的时候无话不谈的朋友,到成年后心照不宣的挚友,易秋与尤曼灵,此刻心跳几乎同频。
“肖队,我不等律师了,我现在就认罪,你去找尤曼灵,把她带回来,让我见她,我……”
由于过于紧张和不安的情绪,令她喉咙暂时性地收缩,她忍不住咳了几声,“只要她活着,我不申辩,我全部交代。”
大洇江江边的“临江苑”玉窝县城最早修建的一批江景商品房,最初的房价不过三,四百块钱一平,如今虽然翻了十倍,也不过三四千一平。杨钊最初在玉窝买了十套房,后来房地产腾飞以后,他把玉窝大部分的房产都买了出去,套现去省城里置业,但临江苑这一套,他却留了下来,虽然他平时也不大在这个地方住,但仍然经常请人去打扫整理,房子里的家电也养护得很好。
尤曼灵拿钥匙开门,由于钥匙长年没有使用过,和锁孔磨合得不是特别顺畅,尤曼灵使了很大的劲儿也没能转动锁心,正当她想要把钥匙抽出来重新尝试,谁知门却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杨钊穿着一套深色的真丝睡衣站在门口,“看来给了你钥匙之后,你从来没来过这里。”
老式的商品房,没有玄关,大门正对着客厅。哪怕杨钊的身体挡住了尤曼灵的视线,尤曼灵依旧能看见电视机照在地板上的光线。
杨钊在看《红楼梦》,具体是哪一集,尤曼灵暂时还听不出来。
杨钊往门后一侧,“进来换鞋。”
说完,踩着拖鞋走到客厅里,“哗”地两声,拉上了客厅里的窗帘。
客厅里一下子暗下来,只剩下电视机的光线。
尤曼灵蹲在地上换了一双女式拖鞋,放下挎在肩上的皮包,提着一袋子刚刚在菜市场买来的鱼和蔬菜,走进客厅。
她这才看清,杨钊放的是红楼梦的录音带,剧情演到凤姐生日抓到贾琏和多姑娘偷到的地方,正是哭天抢地的热闹戏份,杨钊拿起遥控器,把声音调小了一些,侧头对尤曼灵说道:“你今天突然把我找到这里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