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飞。”
易秋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你是谁老子啊。”
“我……”
“坐下。”
张鹏飞看着易秋平静得几乎有些冷漠的眼神,自己的眼眶却红了。
文柔忙拽住他的衣袖,趁着他失神的空档,把他拉回了身边。
沈丽华正好进来,看到这一幕,随即打圆场,“我就出去一下,你们就要把局拆了呀,我知道,我的面子没有以前尤姐的大,但我今天组这个局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在尤姐走以后,我们兄弟姐妹还能一起吃个饭。”
易秋身旁的男人说道:“我们都知道你的意思,不然今天也不会来,就鹏飞这个老大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也就关心小秋一句,没想侮辱她。”
易秋点点头,“我知道。”
她说完转向那个男人,“退一万步说,就算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也不奇怪。你们早就不想跟我同桌吃饭了,但我没脸没皮,还是来了。没关系,你们就当我不要脸,我舍不得你们这些人。”
“不是那个意思……”
说话的男人叹了一口气:“其实自从江姨和尤姐死了以后,我们福利院其实就再也聚不齐了,而且,他们的白事上,你也不在。”
易秋低头“嗯”了一声。
那男人就继续说道:“说实话,刚刚知道你不是易队长的女儿的时候,我心里是挺过不去的,本来嘛,特勤队的那些长辈那么关照我们,都是因为你和易队长的这一层关系,结果发现……哎,算了不说了,现在,尤姐人都没了,她对我们真的没话说,把我们这些人,甚至我们的孩子,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她又当你是个亲妹子,她走了,我对你,也没有别的看法了,总之还是希望你好,别和陈慕山那个混蛋在一起,我们都怕他把你毁了。”
“你们懂个屁。”
张鹏飞靠在椅背上,死死盯着说话的人,“陈慕山是屁的混蛋!陈慕山比你们都牛逼,他他妈的是……”
“张鹏飞!”
易秋也站起了身,目光却软了:“张鹏飞,我求你了…”
第95章 寒山(七)
“我求你了。”
她看着张鹏飞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张鹏飞吞咽了一口,喉结上下翻动,拉开椅子几步跨到门口,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易秋看着张鹏飞的背影,沉默地坐下。
在座的其他人也都哑了声,只有文柔站起来,抿了抿唇,开口说道:“我替他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
沈丽华拍了拍文柔的肩膀,文柔侧头冲她笑了笑,“别管他了,难得我们聚齐,不喝点也说不过去。”
她说完,端起自己的酒杯,“我先干了。”
干完之后,又拿起张鹏飞的酒杯,反手倾杯,把杯里的酒浇了。
大家都以为,后面的这一杯酒,是祭给常江海的,于是各自低头不忍出声。
只有易秋静静地看着文柔捏紧的手指,心里猛地抽了一下。
后来各人饮尽杯中酒,这一年,雨季节结束之前的最后一场饭局,就这么散了。
大雨依旧不停,气温越降越低。
周末结束,张鹏飞正式向长云监狱递交了长假申请,监区长看着申请表后面那张胡子拉碴的脸,长叹了一口气,拿起钢笔,把字签了。张鹏飞拿着申请表,连家也没有回,径直去尤曼灵的房子里找易秋,然而却扑空了。
阿姨站在门口告诉张鹏飞易秋一大早就带着行李箱出门了。
张鹏飞问她去哪里。
阿姨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张鹏飞一个人撑着伞走出住宅区,抬头朝不远处的出阳山看去,雨水冲刷后的出阳山像一块翠绿的屏障。低海拔的高树与目不可见的云端苔原,从容地关照着彷徨的张鹏飞。
而在出阳山的另外一边,古沙村落霞别墅,陈慕山再次被扒光搜了一遍身,结束后他找了一条毛巾随便裹着下半身,坐在窗边抽烟,张全打开门走进来,给他放下一套衣服。
陈慕山摁灭烟头,“张师傅亲自来了。”
张全点了点头,“换上,带你去看货。”
陈慕山抖开衣服,“吃了饭再去。”
“吃多了,你过去会吐的。”
陈慕山套上长袖衫,“看货之前还有表演?不是说这边有宗教活动,不好见血吗”
张全笑了笑,“不是,地方武装跟政府军刚刚火拼完,仓库那边味道不好闻。”
他说完,走到门口,“穿好了出来。”
外面停着一辆报废的国产金杯,车前站着四个缅甸人,身上挂着97式的突击□□。
陈慕山走到门口,张全已经坐在车上等他了,四个缅甸人看到他出来,立即反扭住他的胳膊,将他驾上后座,紧接着一个头罩就扎扎实实地罩了上来。
陈慕山也不挣扎,靠着后座上问张全,“其他人呢。”
张全没有说话,陈慕山耳边却传来杨于波的声音,“他们还在别墅里睡觉。”
陈慕山怔了怔,随即收敛了声音,“没曾想,我还能跟杨总同坐一辆破车啊。”
杨于波笑了笑,“这是本地武装的车。”
陈慕山也笑了一声,“这车真的够破的。”
“你懂车?”
陈慕伸手,隔着头套抠了抠耳朵,“这个发动机的声音,不懂车也听得出来,委屈杨总了。”
“还好,坐这辆车安全。”
陈慕山垂下手,“杨总就没想过,钱赚够了换个国家过日子。”
“换个国家,离我女儿太远了。”
他轻描淡写,陈慕山却拿捏不好自己的语气了,好在张全开了口,“老杨,这次的货已经都搬到3号集装箱了,交涉过了,我们可以用这个现在这辆车直接运到落霞别墅。”
“好。”
杨于波应了一声,随后转向陈慕山,“我有个礼物送给你,所以我把你单独带出来了。”
陈慕山的手微微一握,“杨总对我这么好,我不太习惯。”
杨于波看向车窗外,车子正开过一大片罂粟花海。
杨于波看着眼前的绚烂问陈慕山,“你喜欢枪吗?”
“呵,男人哪有不爱枪的。”
“那挺好的。”
他说完这句话,车也驶入了狭长的小路,车速慢了下来,张全开口说了一句:“快到了。”
杨于波对坐在陈慕山身边的缅甸人说道:“把他头套摘了。”
头套被扯掉,车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一时有些刺眼。
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混着焦臭味一道冲进陈慕山的鼻腔,他朝车外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路边的新鲜的尸体。
三分钟之后,车停在一个集装箱的旁边,陈慕山被带下车,杨于波却仍然坐在车上,对陈慕山说道:“我送你的礼物在里面,去看看,喜不喜欢。”
说完,点头示意张全跟陈慕山一起进去。
陈慕山走进集装箱,集装箱里的味道很难闻。
这明显是十几年前,也告那几个口岸上废弃的集装箱,被杨于波拖到古沙,做了临时的仓库,里面满是糖皮和矿泉水瓶,陈慕山踢开脚边的一个瓶子,瓶子往里面一滚,滚到了最深处,撞到了什么东西。
张全打开电筒,白光立即照亮了陈慕山的视线。
矿泉水瓶停在一张油布边,油布上摆着的,是一批足以干掉一个特勤队的军用枪械和弹药。
陈慕山下意识地咬住槽牙,张全站在他身后问道:“不错吧。”
陈慕山点了点头,“开眼了。”
“光开眼怎么够。挑一挑,哪些顺手。”
陈慕山蹲下身,“身上要带二三十斤的货呢,最多也就能搞一只MA-5吧。”
“谁说的。”
张全走到陈慕山身边,与他一道蹲下,“用货把你给压死,杨总觉得这太可惜了。”
陈慕山的喉咙哽了哽,“什么意思?”
手电筒的光扫向一侧,“杨总觉得,你还是适合多杀点人。”
说完,张全抬起手电筒,把油布上的枪支扫了一个遍,“挑吧,这些都是为这次走货准备的,这次走货,杨总说了,全权交给你负责,除了出发时间,他有一点异议。”
“什么?”
“杨总找这边的大师算过了,提前十二个小时,比较吉利。”
陈慕山回过头,“出阳山南面的雨还没有停,提前一天行动,货物损耗的风险太大了!”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
张全的手电筒移到了陈慕山的脸上,他被迫闭上眼睛,张全在他耳边说道:“大师给杨总算的时间,从来都不会错。”
玉窝的深夜,张鹏飞和唐少平分别带队,在长云监狱后面的废弃棋台集结,长云监狱三监区的监区长也收到指令,亲自过来配合这次行动工作。
大雨还没有停,山上的泥土十分松软,肖秉承坐在旗台上和省里通话,唐少平和监区长一道站在一道冲下来的泥流边上,一脸担忧。
监区长说道:“这种天气,我看最多能上到以前福利院那个地方,要到桃乡村都有点勉强啊。”
唐少平抖了抖雨衣上的水,抬起头勉强睁开眼睛,“没搞懂,最开始说的行动时间是今天晚上八点,现在才凌晨三点,突然提前了十七个小时,搞得我们措手不及。”
他说完朝正在打电话的肖秉承看去,只见肖秉承也是一脸凝重。
“好的,明白。”
肖秉承边说边踱步,“经过了之前几次行动,我们对省里的情报源头已经非常信任,一定全力配合。”
电话挂断,唐少平已经走到了他身边,“怎么说?”
肖秉承看了一眼漆黑的山壁,对唐少平说:“省里的情报,对方行动有可能会提前。我们的蹲守时间也要拉长。”
唐少平认命地拍了拍手,“懂,干我们这一行,就是蹲,拼命蹲,蹲到天荒地老。”
肖秉承看着唐少平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你知足吧,山地行动,比城区行动好,至少,个人问题很好解决,不至于让你挂泌尿专科。”
“你够了啊。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唐少平说着抬起头,也朝山壁看去,“对了,我想问一个问题,不会我们开始行动之后,也要接受这个情报人的指挥吧。”
肖秉承答道:“你不是第一天干缉毒了,行动一线必须要有自己的判断,行动之前,情报为王,行动开始,你和我的判断才是最重要的,不过这一次,”
他顿了顿,“我准备信这个情报信到最后。”
唐少平挑眉,“啧,不像你啊,你有你自己那套玄学的啊。”
“是吧。”
肖秉承抖了抖雨衣,“我也觉得我这次不太像我。”
“不过也能理解。”唐少平继续说道:“我们自己的情报人员,很难在行动过程当中给新的情报,但这个情报源头很灵活。大果岭那次,我已经觉得神了,十渡服务区那次,我彻底服气了,我感觉,这个人应该就扎在这次走货的人里面,但我比较担心的是,按照这种情报准确度,这次行动结束,诶,”
他说着拍了拍肖秉承的肩膀,“我们兄弟私下说啊,我没有别的什么诅咒的同志的意思,我觉得这个情报源头如果还扎在里面,估计就活不成了,老肖你跟我通个气,你到底知不知这个人是谁?”
肖秉承看着自己的肩膀,“你什么意思?”
唐少平放下手:“不说能不能救得了他,至少,我不想对同志开抢。”
第96章 寒山(八)
“我不想对同志开枪。”
陈慕山在长云监狱坐牢的那三年里,这句话,伴随着张鹏飞那张好像再也开心不起来的脸,不断地在他的脑子里闪现。
四年前的那场山地枪战里,只有张鹏飞一个同志没有向他开枪,当然,那也是因为张鹏飞在枪战开始之前就已经被陈慕山放倒了。
之后他带着张鹏飞在枪林弹雨里下山,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他丢进隧道,给张鹏飞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疑团。
谁能忘记救命之恩,谁不害怕兄弟换命。
在这个大恩如大仇的年代里,陈慕山庆幸,张鹏飞只是郁闷,没有抑郁。
好在,他对英雄之名至今也没有执念,活到现在,想起易秋那句:“小玫瑰永远保护陈慕山。”即人生满贯,如果这次他不幸死了,那就希望易秋不要开口,让张鹏飞继续郁闷下去,永远想不通,永远不怀疑,永远困惑挣扎,但千万不要愧疚,千万不要崩溃抑郁。
傻人有傻福。
但愿他们之中最后一个有福之人,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替无望之人,勇敢地生活下去,且一生不遭反噬。
想到这里,陈慕山想抽最后一根烟。
走货前的最后一次搜身在即。
陈慕山站在落霞别墅的背后,绚烂的夕阳把天边烧得如烈焰一般。
陈慕山转过身,望向在夕阳之下的那一片罂粟花海,视野里的一切,就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
他想抽最后一根烟,但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搜了出来,一样一样地摆在一张白布上。
“来根烟吧。”
他对站在白布后面的张全高声喊道:“哈德门,死人烟。”
对面抛过来一个烟盒,一个打火机。
烟被点燃,烟油化成雾气,游走伤肺。
越是绝望之境,人越希望纵容欲望,暴饮暴食,喝酒抽烟,生死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