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山已经足够克制,但这一根烟在他的口腔和胸腔里了结过后,他还是感觉到了,那种最后一次放纵的快意和恨意。
太爽了。
他如是想。
“把你们的东西收拾起来,该出发了。”
头顶传来张全的声音,接着,天上一声炸响,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一连发的烟花冲上云霄,在瑰丽的天空上炸开。
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这一场黄昏时的山前焰火。
在辉煌的夕阳之中,它并不灿烂,甚至有一种病态的虚弱感。
很早就有一个说法,在边境上看到白日焰火,不要抬头,因为普通人永远不知道,这是谁在为肮脏的金钱庆贺,又是在为谁点亮黄泉路。
陈慕山抽完最后一口烟,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弯腰捡起自己面前的枪支和装备,在焰火的炸裂声中走向张全。
“手机,可以给我们了吧。”
张全拿起陈慕山的手机,忽然笑了笑,抬起手振臂一投,手机越过陈慕山的头顶砸向了他身后的墙壁,一声碎响,四分五裂。
陈慕山闭上眼睛,“什么意思。”
张全偏头,眉头一挑,“你身上没有货,你不需要这个东西。”
陈慕山回过头,看着碎在地上的手机,忽然想起杨于波的那句话:“疑人有疑人的用法。”
没有陈慕山,出阳山的路不会通,这一批存放已久的鹰箭旗没有办法送上刘成南的运输车,杨于波必须要用陈慕山,必须把设定走货路线和领航的任务都交给他,但在杨于波眼中,他早就是个疑人了,所以疑人到底要怎么用?陈慕山不知道。
走货时间提前,其实问题也不大,这是毒贩常用来切割情报的方法,她之前给到易秋的时间情报,已经给特勤队留足了准备的空间,且一旦进入高山地区,他有的是办法,在青蛇峰上下,那段最危险的地方,拖住这一帮人,帮特勤队争取更多的时间。
可是之后会怎么样呢?他算不到。
他是不是已经把特勤队拖入险境了,他也不清楚。
但无论如何,只要他活着,他就是杨于波计划中的一个变数,他必须要上山,必须要和这一些人一起,带着货翻过去。
至于另外一个变数,是山那边的易秋。
她会怎么看待他给他的那张路线图,会怎么看待这些连陈慕山自己都无法给出虚实判断的情报。她会如何思考,如何决择,如何与她的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隔空博弈。
她是输还是赢。
这一局的赌注既是千万之巨的毒品,也是特勤队的人命。
时至今日,陈慕山并不想相信易秋。
相反他希望易秋退出去,无论情报对错,最后的功和罪都让他一个人承担。
然而他也明白,习惯性忠诚于易秋的自己,并没有资格替易秋抗起所有。
她的确是陈慕山的小秋。
曾经是英雄的女儿,后来是毒贩的后代。
但她其实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的囚徒。
天上最后一声炸响平息,白日焰火结束,所有人都低下头来。
张全抬起手看了看表,“差不多了。”
夜色降临,出阳山就像一头蛰伏地巨兽。
南面山比北面上平坦不少,但和之前翻山不同,这一次,所有人身上都有近十公斤的负重,翻过青蛇峰最险的滚石区,天已经快要亮了。陈慕山让所有人原地休整了一个小时,然后才带着这些人下到了海拔1000米附近的一处崖台。
陈慕山站在崖石边边,朝山下看去,大雨之中,山间烟雾缭绕,几乎没有视线。
高个子走到陈慕山背后,“山哥,怎么不走了。”
陈慕山拍掉腿上的泥泞,“休整,我下去看一眼泥流的情况。”
陈慕山刚说完,太阳穴突然被一个尖锐的东西猛砸了一下,他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一股滚烫的血流顺着脸颊流下,与此同时,一阵呕意从五脏六腑里涌起,陈慕山跪伏下来,膝盖重重的地砸在地上,他撑着泥地,勉强撑住意识,抬起头,看向手握利器的高个子。
“什么意思……”
高个子垂下手,从背包里取出一副手铐,“对不起山哥,我也没有办法。”
他说完,另外几个人也从后面跟了上来,将陈慕山反摁于地,绞过他的一双手,扣在腰上。
陈慕山勉强仰起头,“张全的命令?”
高个子将陈慕山拷住,也没有回避,直接承认道,“张师傅说了,如果你在路上拖延时间,就让我们在到桃乡村之前,把你拷起来。”
陈慕山吞咽了一口,喉咙里涌起一股血腥味,“拷就拷,老子不怕铐,没必要放我的血吧,我还要带你们去林区……”
高个子站起身,低头看着趴在泥地里的陈慕山,“对不起,我们知道山哥你的身手,不这样,我们拷不住你。”
陈慕山挣扎着坐起来,拼命地吞咽,想要压下翻江倒海的呕意,然而却是徒劳的,一股腥酸的污秽猛地灌满口腔,他不得已翻身跪在地上,吐得双眼充血。高个子撕开一条纱布,几个人抬起陈慕山的头,帮着高个子给陈慕山勉强包扎好太阳穴上的伤口。
还没包扎完,高个子的手机就响了,他让其他人摁住陈慕山的伤口,自己站起身,接通电话。
“对,已经按照指令做了,人……”
他边说边看了陈慕山一眼,“人还是清醒的。”
陈慕山被迫仰着脖子,尽力抬高声音,对着高个子手中的手机喊道:“到底什么意思!既然已经怀疑我了,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高个子蹲下身,把手机送到了陈慕山耳边,陈慕山忍回呕意,对着话筒,嘶喊道:“张全,老子x你x,老子为了给你们走这一批货,命都挂腰上……”
“不要演了。”
对面传来杨于波的声音,没有情绪,从容而温和。
“陈慕山,提前十二小时,你已经拖延了十个小时,作为钩子,你尽力了。”
陈慕山怔了怔,随即收住声音,“杨总,我并没有拖延,我是为了货和人的安全,我说了南面山有雨,山腰泥流大,路很难……”
“我知道,我明白,我理解。”
杨于波仍旧云淡风轻,“你就当我委屈你,我上千万的货,你总得给我一点保险的余地吧。”
陈慕山咳了一声,“杨总,你如果不信我,大可取消这次走货的行动,让我把这批给你带回去。”
“然后呢?”
对方笑了一声,“然后杀了你,让这批货烂在我的仓库里?陈慕山,我说过,疑人有疑人的用法,既然货已经翻过出阳山了,就没有再退回来的道理,特勤队不是想剿这一批货嘛,正好,我也利用这批货,再绞杀他特勤队一次,就像三年前一样,你还记得那个暗仓吧。”
陈慕山喉咙一哽。
“就是你救下你兄弟的那个地方。陈慕山,其实桃乡村没有货,只有枪和雷弹等着特勤队,至于货嘛,会和你一起留在那个暗仓,我会在你身边,留一把狙击枪。你不是个好钩子嘛,钩了杨钊这么久,也是时候,帮我钩一钩我的女儿了,她一生自信,从来没有后悔过,作为父亲,我觉得,这是她做人的遗憾。”
陈慕山胸口上下起伏,喉咙里的腥臭味让他起了一阵晕眩。
杨于波放慢了语速,“想对我说什么吗?”
陈慕山嘴唇煽动,却只有气声。
“什么?没听清。”
“x!你!妈!”
第97章 寒山(九)
山麓地带,肖秉承和唐少平冒着倾盆大雨,沿着当年上江惠仪福利院的旧路往上走,旧路还算好走,然而过了福利院以后,去往桃乡村的路已经因为年生太久而荒废了,前年的一次山地泥石流,将几块巨石带到路中,直接截断了路面,唐少平站在石头下面,回头对下面的肖秉承说道:“怎么走?”
肖秉承指向右面的山壁,“上登山绳,从右面爬上去。”
唐少平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些疑惑,“舍近求远做什么,这些石头不能踩吗?”
他说完用脚踢了踢面前石头,接着说道:“看上去也比那个山壁好爬呀。”
“别找死。”
肖秉承扣上登山绳,“这里的截道石是松的,登山绳挂不住。右边的崖壁是一块完整深嵌石,承重没有问题。”
唐少平问道:“厉害啊,你怎么知道?”
肖秉承抬起头,“你觉得呢。”
唐少平认命地下来,捡起登山绳,“懂懂懂,你这次要信到底嘛。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卧底是住在山里的吗?连哪里的石头是松的都知道。”
肖秉承没有回答,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保存体力少说话,继续往上走。”
两队人翻上右侧的山壁,越过截道石,桃香村的旧址就已经在眼前了。
雨夜里的废村只能看见房屋破败的轮廓,两队人都停了下来,默契地压低了沟通的声音。
“到了。”
唐少平侧头看了一眼肖秉承,“你的玄学,怎么说。”
肖秉承稳住无线电,低声说道:“玉窝特勤队队长肖秉承,桃香村赵家老屋伏击。行动前,请求最后一次情报确认,”
他说完这一句话,所有的队员都扣紧了枪。
破败的废村里飞出一片无名的鸟影,扑腾着翅膀,朝着微微发亮的云层窜了进去。
天光渐明,在老屋后面的一片灌木后,一杆枪从灌木叶后面弹探出,瞄准了老屋的窗户,高个子一手放在板机上,一手稳住手机。
“我已经在位置上了,张师傅。”
“下面有动静吗?”
“有,我的角度能看到截道石,他们已经上来了,但是没有进村。”
“在找伏击点?”
“没有,他们好像早就摸准伏击点了,现在已经隐蔽了。”
电话那头的张全转过身,看向站在天井里的杨于波。
“你果然看准了。”
杨于波抬头望着四方天上飞过去的一行鸟,用手框住其中的一只,目送它从视野里逐渐消失。“让他蹲住,通知暗仓那边的人,准备走货。如果发现他们有异动,就直接引爆老屋,拖住特勤队,从暗仓把货溜下去。”
“明白。”
张全还没有传达完杨于波的话,灌木林后面的高个子突然打断张全道:“他们动了!”
张全忙问道:“哪个方向?看准。”
“不知道……往左面去了,可能是暗仓那边!”
张全看向杨于波,杨于波走进檐下:“问暗仓那边的情况。”
张全身边的一个人回答:“暗仓的人才刚出去。”
“带上货!退上去!”
杨于波说完这句话,与张全对视,张全随即对电话那头的高个子下达了指令,“引爆老屋,开火吸引特勤队的注意力!”
十秒钟之后,唐少平的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唐少平脱口而出一声:“我去。”所有特勤队员几乎条件反射一般地匍匐我倒。肖秉承迎着爆炸的冲击看去,只见刚才还隐约能看见轮廓的老屋,此刻已燃成了一个火球,肖秉承一把拽起匍匐在地上的唐少平,“不要停留,往暗仓去!”
唐少平狼狈地站起来:“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三分钟之前,肖秉承从无线电里听到了来自情报源头的最后一次情报,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指令——放弃老屋伏击,去暗仓。
他没有问理由,立即传达了这个指令,就在指令下达之后的一分钟之内,爆炸就发生了。
坐在省公安厅中心指挥车上的易秋,从无线电里清晰地听到了这一声爆炸,她坐在椅子上,双手不自觉地抓握住了膝盖。
炸裂声后,肖秉承的声音传来,她才猛地松开了手指,闭上眼睛,一口已经憋了很久的气息冲破她刻意的桎梏,从喉咙里呼出,瞬间扯乱了她的呼吸,引得她猛地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摘下眼镜,低头问她:“怎么判断的?为什么决定修改情报?”
易秋没有立即回答,她用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胳膊,平复了一会儿,才直起身,拿起一支笔,在那张卫星图上,圈出了陈慕山绘制的所有据点,一边说道;“既然是明牌打的,那桌面上的我一张都不信,他一定还压了一张牌在桌子下面……现在桌面上只差那张牌了。”
她说着顿了顿,把从桃香村那个点向左边面横向一拉,直接拉到四年前那条旧路线的暗仓上,继续说道:“如果桃乡村是一个绞杀区,人和货都不在那里,那就只能压在那张牌上。”
她说完,圈住图上的暗仓,“也就是四年前的,这个地方。”
笔从她的手中放下,至此她终于基本平复下来,勉强稳住声音“一切都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