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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道茶后,把骆书禾带来的那个年轻女孩掀了帘子进来,在岑书意耳边耳语一阵,骆书禾猜到她们说的是工作,低头无意识地扣着衣服上的纽扣。
后来岑书意又问了些她学校的事情,或许在她眼里,见见就真的只是见见,单纯确认她还活着,不至于饿死。
当然,也聊了些别的。
“他最近正好在东城这边见朋友,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
“算了吧。”骆书禾当然知道那个他是谁,虚弱笑笑。
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她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希望岑向远能带她一起走,最终只是愿望落空。
最后,岑书意写下了一串电话号码递过来。
“如果你有事,可以打这个电话。”
骆书禾接了过来,一串135开头的号码,她指着纸条认真问:“这是你自己的吗。”
岑书意难得在这时笑了一下。
“这么警惕?我不至于拿别人的来敷衍你。”
“走了。”
之后,有服务生进来给她端上一叠茶点。是凤梨酥,明显是店家自己烤的,才出炉不久,小小一块,金黄色。
骆书禾尝了一块,不算很甜。
在茶几乎没有温度,已经凉透时,骆书禾听见身后有撩帘子的声音,看过去时,发现是晏池站在门口——他对比那低矮的木门来说,实在是过于高了,需要弯一下腰才能进来。
“你好了吗。”
然后他注意到她的脸色,顿了一顿,快步走进来:“你脸怎么这么红。”
骆书禾这才后知后觉摸了摸额头,好像是没注意,又开始发低烧了。
“我没事。”
她勉强笑笑。
晏池眉头却皱得更深,脸上带着明显不悦,帮她把衣服披上,又捏捏她的手,果然很冰。
“你就不能注点意吗,生病了到处乱跑什么。”
这条巷子实在是太窄了,也很偏僻,车都开不进来。店家还养了只小黄狗守门,可惜这里太黑,乍一看会以为是那里躺了块抹布。在两人走过时,可能是不小心踩到了它的尾巴尖,立马蹦了起来朝他们吠了好一阵。
周边几盏声控灯全亮了,骆书禾能看见他不耐烦起来,忙拉住他:“算了吧。”
晏池低头看着她拽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若无其事拉住她的手放进了口袋。
骆书禾抬眸看了他一眼。
“有话直说。”在跨过一个水坑后,晏池淡淡开口。
骆书禾抿了抿唇:“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朋友介绍的。”
“哦。”她就真的没再问了。
结果,晏池静静看着她:“你可以多问一点。”
“啊?”
“你就真一点都不好奇。”他一样样给她列举:“就比如说,哪个朋友,哪里认识的,总共见过几次。”
骆书禾的声音依然温吞,反问:“这很重要吗。”
“……”
一直到上车,晏池都没有再和她说一句话。
“安全带。”在砰一声关上车门后,晏池看也不看提醒她道。骆书禾看着系得好好的安全带,多少明白过来怎么又惹到他了。但她只是看着晏池打着方向盘拐出街口,轻声说:“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
这地方还是老样子,像被锁进水晶球里封印了时间,巷口的小卖店招牌都锈了,摆出来的糖果罐蒙着一层好像怎么都擦不干净的灰尘,灰蒙蒙的。电线杆上张贴着寻人启事或是小广告,唯一有区别的大概是角落的那堆垃圾被铲干净了,换成了市政统一的绿色铁皮垃圾桶,可惜上头黏着小孩吐歪的泡泡糖和烟灰,倒是很迅速地就融入了这里灰败破旧的筒子楼群。
起初,晏池跟在骆书禾身后走进这里时,蹙着的眉头就没下来过。
在路过几间灯光昏暗的美容美发店后,他好像也明白过来了,问:“这是你家?”
“嗯,以前的。”骆书禾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你看着点脚下走,这里有点脏。”
确实很脏,墙壁上有大块的墙皮脱落和辨不清年头的污渍,楼下的三角梅都枯萎了一半。
骆书禾最终停在了一头木门后面,握着钥匙的手有点发抖。
她明明记得骆翠玉在离开之前就把这里变卖了,什么都没给她留下,倒是没想到兜兜转转,这把钥匙会经了岑书意的手再次回到她手里。
“要我帮你吗。”
晏池看着她停留许久都没有要开门的意思,问道。
“不用。”骆书禾拒绝了,自己开了门。
她本以为这里都要落灰了,结果开了灯后发现,家具依旧是她离开时那样,门框上那几条画得歪歪斜斜的,用来量身高的线还在,一切都像是什么都没有变过。
“你进来吧,里面不是很脏的,就是有点小。”
半晌,骆书禾看着门外的晏池,给他让开了一点路进来。
这屋子确实小,差不多就九十来平米,还被杂七杂八的东西塞满。以前是岑向远的画具箱和折叠小椅子,现在是骆翠玉的麻将桌。只不过因为太占地方,走路都难落脚,被她收起来了。
她摸了下沙发,很干净,并没有灰尘,应该是岑书意找人清理过。
打开房间,她惊觉以前这里散落的画都被完好无损地收进了画筒里,画筒是新的,上面有她没见过的花纹。
光打下来,有无数灰尘在光里打转。
回头时,发现晏池正在看她摆在桌上的毕业照,那是班里统一定的,很土的审美,背面印着高三六班毕业快乐几个大字。
“你别看了,很丑。”骆书禾想抢回来,但没成功。
她是真不好意思了,拍毕业照前一天她才剪了刘海,理发店的托尼很没有水准,给她剪得很短,到眉上一点。照镜子时她连自杀的心都有了,上镜更是土得要命。
晏池却一下认了出来,难得没说什么难听的,而是点了点照片:“哪有。”
“很可爱。”
骆书禾是一阵无语:“……眼科医生怎么说。”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晏池快把她桌面上能看的都看完了,连那张夹在课本里45分的数学卷子都被他翻了出来。
“45分,你是怎么考出来的。”
他还无情嘲笑:“这个分数,你信不信我在答题卡上踩一脚,出来成绩都比你高。”
“你给我。”
晏池反而把试卷拎得更高。
骆书禾微红了脸,是怎么也要把卷子抢回来,找补道:“是意外,是因为我那天不小心睡过头了,迟到了。”
晏池睨着她,多少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哦,原来你还上课迟到。”
“……”
时间悄无声息走到十点。
骆书禾最终把房间那副裱好的画取了下来打算带回去,上面是岑向远画的九岁的她,扎着两根马尾辫,耳边别着一朵小雏菊。
这其实只是小学班主任一次毫无意义的作业,布置给家长的。当她把这副画带到课堂上展示时,是实实在在在同学间出了一把风头。
连老师都特意来问她,是不是什么名家大作。
岑向远对她的事情一向很上心,几乎是骆书禾一告诉他,他就摩拳擦掌,摸摸骆书禾脑袋。
“知道了,爸爸一定给我们小宝画一幅最大最好看的。”
但当骆书禾拿着这幅画回家时,并不意外地听见了父母的争吵声。那时岑向远和骆翠玉已经经常吵架了,无非是为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楼下邻居升职了搬走了,今天出去买菜怎么又买了一堆肉菜,这个月生活费剩下没多少了。
在小心把画卷收好后,骆书禾走了出去。
晏池正在低头看着桌上的一本很旧的画册。
他好像对这里什么东西都挺好奇的,或许只是单纯因为没见过,就像她头一次去晏家时,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带花园的房子。
“收拾好了?”他看着骆书禾手里的东西,问了句。
骆书禾点点头,心底有些异样。
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但此时晏池的语气轻松得好像他们已经在这生活了很多年,只是准备一起出去买个菜。
她很感谢晏池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说太多,像一个来参观的游客。
然而,离开前,晏池目光还是落在了最里面那间紧锁的门。倒是不为什么,只是那扇门对比这个家里有些破败的家具,过于新了。门锁也像是被换过,很亮眼的银白色。
而骆书禾只是在那扇门上停留了一瞬,就移开了,解释:
“是家里用来放杂物的房间。”
“锁很早就坏了,开不了。”
第34章
晏池并没有怀疑什么,见她脸色不好,抬手欲摸下她的额头。骆书禾却下意识往后躲了下,悬在空中的手扑了个空,只能兀自收回。
“你先走吧。”
骆书禾很平静说道:“我想一个人在这待一会儿,好吗。”
晏池默了默,照做了。
只是等在巷口时,晏池看见了他们进来时那个很有年代感的小卖部,这个点了居然还开着。有两个小孩,应该是店家的孩子,裹着很厚的外套在门口的长椅上并排坐着吃东西。其中有个小女孩是真的困,嘴里含着糖低着头,脑袋一点一点的。脸蛋很圆,像年画里的娃娃。
晏池忍不住想,她小时候是这样的吗。
后来,像是被魇到,骆书禾连续几天都在发高烧,请了假在老宅修养。
最严重一晚,烧到差不多三十九度二。
老太太是纯看着干着急忙晕了头,又是让张妈去拿冰袋,又是到厨房烧水。但是太久没开火,手反被烫到。
晏池在一旁看着更加心烦,从医药箱里找出烧伤膏给她扔过去:“都说了不用你操心,该干嘛干嘛去,有什么好跟着折腾的。”
“你个没良心的,你不心疼我心疼!”老太太接过药膏,边随便涂两下边朝他大喊,看他要上楼,以为是要带人走,挡在楼梯口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嘛。”
“起开。”
他脸色并不好看,晃晃手里的东西:“我去送药你拦什么拦,都说了边上去,没什么大事少上楼。”
推开门,却发现原本在床上好好躺着的人不见了,阳台门开着,有冷风灌进来,把窗帘吹起一个大包。
晏池走了过去。
骆书禾原本闷了一身汗,正嫌热扶着阳台扶手吹风,突然就感觉两眼一黑。她把盖到头顶的东西扯下来,发现是件衣服。
“不好好躺着,非要出来找罪受。”
骆书禾把那件外套穿上了,还带着温度。很大,能裹得住两个她。衣摆快到她膝盖,袖子也是,能包住她一整个掌心。
“睡太久了,在里面待着,闷着很难受。”骆书禾解释。
晏池便没再说什么了,把她头上的退热贴摘了,换了块新的。
她病这一场,整个人瘦了一圈,下巴尖得吓人,脸也没什么血色。晏池比对了一下,可能都没他巴掌大。
“你进去加件衣服吧,等会要感冒了。”
骆书禾看着他把衣服扔给她后,反倒就这么穿着一件单衣站在外面陪她,劝道。
晏池不以为意:“管那么多呢,你顾好你自己就够了。”
骆书禾不说话了,低头碰了碰他的手背,果然是冬暖夏凉,怪人。
就这么站了会儿后,晏池懒洋洋往栏杆上一靠,突然说:“是有点冷了。”
骆书禾以为他的意思是要走了。
却不曾想,他直接把她整个人抱上了柜台,骆书禾下意识挂在他身上。而等晏池环着她的腰,调整了下姿势,骆书禾才发现他的意思其实就是两个人一块穿,这衣服宽得绰绰有余,只是当坐在柜台上,脑袋搭在他肩膀上时,骆书禾忍不住说:“你早说啊,把我放下来不行吗。”
“我上哪说。”晏池低头看了下她那双都够不到地面,只能在空中晃悠的小腿:“小矮子,踮起脚都没到我下巴。”
骆书禾:“……”
但她是真累了,不想计较,明明她年初体检过,有一米六几,怎么都不算矮吧,很顺从地趴进他怀里:“好暖和。”
晏池吻了吻她的发顶,大概是因为离得近,声音都是直直钻进耳朵里的:“这下高兴了?”
骆书禾带点诧异看他一眼。
“看你回来后就神不守舍的,你可别说都是因为生病,睡觉都是皱着眉头的,丑死了。”
“我……没不高兴。”
说到底都没什么底气,骆书禾微微叹口气:“就是有点感慨吧,我以为那房子早就转出去,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在我十岁那时候就听说那片要拆迁改做学区房了,听了快十年都没有消息,没想到没有。”
晏池沉默片刻,说:“那里对你很重要吗。”
“嗯。”骆书禾点头,声音很轻:“能不重要吗,毕竟是我家,住了挺长时间的。”
没人说话了,骆书禾以为他是累了,安心靠了会儿。
而实际上是晏池是在细想,他究竟在几岁起没有了家这个概念的。
或许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他总是在跟随着父母的意愿不断搬家转学,不断认识新的人。起初自然是不肯,但父母都只当他是小孩子闹脾气,后来慢慢懒得反抗。最后一次和家里人顶嘴,是他不愿意从东城离开,他喜欢这座潮湿的,偶有台风和暴雨,永远都不会下雪的城市。
半是内疚,半是为了他的前途考量,他们竟然答应了。
那时他还是个没长开的,正处叛逆期的少年。
包简单挂在肩膀上,倚在门框旁看着母亲收拾行李准备出差,别别扭扭应一声:“哦。”
“好好听你舅舅的话,他这两天生病,没什么事别打扰他。不许给他添麻烦,要听话知道吗。”想了想,她又补句:“厨房里熬了汤,你不是总说之前那个阿姨记不住你口味,怎么都说不听,总要放薏米吗。这次我亲自熬的,赶紧去尝尝,你爸都没这个待遇。”
他把包往沙发上一扔:“不喝,在学校吃过了。”
“哟,不是嫌弃学校食堂不好吃吗,我们宝贝儿子终于长大啦,知道帮妈妈考虑啦?”
“想多了你,我晚点要去打球,赶时间。”
“还有,我都多大了,别老叫那些恶心巴拉的称呼,难听死了。”
但还是去厨房逛了圈。
“好喝吧。”她跟了进来。
“就一般般。”他尝了口,嘴硬道。
出门前,他还是朝着那个方向说了声:“一路平安。”
她正在考虑是带哪套衣服好,只简单朝他比了个手势。
可后来,他们死在了那班飞往国外的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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