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门口,她迟迟没走。
骆书禾陪她在车旁立了会儿,裴姐抽了支烟,突然问她为什么学画。
她看一眼裴姐手上那只和烟头距离不到零点五厘米的,据说能付个房子首付的限量版的爱马仕,有些心有余悸。
“我爸以前是教画的。”
裴姐很轻地笑了下:“哦,耳濡目染。”
“算是吧。”骆书禾看着远方车流,叹了口气:“可能也是不知道能做什么。”
“你知道我以前在古董街打零工的时候,看那些搬个画板和箱子在街口涂涂画画的人,都在想什么吗。”
骆书禾看过去。
裴姐掸了掸烟灰,笑了。
“你那什么眼神,哪有人是生下来就是家缠万贯的。”
骆书禾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字眼漏出来。
裴姐似是想到了什么。
“行了不用提醒我,我知道你家那位,连家里马桶都是金镶钻的。”
骆书禾:“……”
她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个。
绕了半天,到底把话题绕了回来:“那时候就是挺羡慕的吧,他们好像没什么烦恼,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画。但后来才知道,艺术这碗饭哪里好吃,你清楚的吧。其实你完全可以想办法转个行啊,做什么不好。”
骆书禾只是拢了拢头发。
“也可能……就是喜欢吧。”
这回,换来裴姐深深看她一眼。
那种感觉骆书禾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好像那天过后,裴姐就对她和善了些。虽然在她和邬瑗分享时,邬瑗皱眉打断她:“你这滤镜开太大了吧,冷就是冷啊,零下二十度的冷和零下十度的冷在我看来都一样。”
但是骆书禾就是挺认真打断她:“还是不一样的。”
三月底,裴姐又带她约了个饭局。这次是几个戴着眼镜,穿着朴素夹克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斯文。裴姐介绍说这是市美术馆的馆长和几位工作人员,骆书禾原本一头雾水,只剩下和他们一一点头打招呼的劲。
中途,馆长突然问她大学四年有没有作品。
骆书禾迟疑了会儿,乖乖答了。
其实她参加过市美术馆一次大学生青年展会,是那时线上报名随便填了个报名表交了幅画,没想到竟然选上了。虽然并没有卖出去,但她去参加展会看着右下角的名字,内心到底是雀跃的。
末了,是她收到老太太弹过来的语音,她走到饭店走廊才敢接。
“奶奶。”
她隐约听见了几声狗叫声。
不用说她都能猜到是来告状的,老太太这段时间有点口腔溃疡,舌头上长了几个大泡,说话都说不利索。张妈看不住她,不让她吃辛辣刺激的她偏吃。
晏池听说了之后直接回了老宅一趟,拿了把大锁把她偷藏的零嘴全锁了。那天老太太也是这样,抱着手机和骆书禾哭她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摊上这么个孙子,连口好吃的都不让吃。骆书禾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最后是晏池看她那样子,勉勉强强妥协:“最后一口。”
今天也是一样。
一上来就是先委屈控诉了下亲孙子罪行,话尾拐了个弯,问她有没有空回来。她略想吃酥饼,城北潭记的最好,实在不行站南路的都凑合。
“那您口腔溃疡好全了吗。”骆书禾问。
老太太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
骆书禾劝:“您还是少吃点刺激的。”
就这样都被晏池发现了,能听见远远传来一句:“你在那和谁打电话。”
老太太处变不惊,捂着话筒答:“看什么看,不是你老婆。诈骗的,问我有没有搞过网贷。”
“那你和人唠半天,就你这点身家够人家骗吗。”
“滚滚滚,你瞧不起骗子?人说话可比你好听多了。”
骆书禾拧不过她,答应了后天回一趟老宅。
老太太顿时眉开眼笑,和她打了个小报告:“这两天火气比我都大,火气一大就喜欢管东管西的,问他在和谁生气又不说,别扭得要死。”
至于吗,明明都和他解释过了是聚餐,七八个人。高睿也才进来不到五分钟,她都第一时间报备了,晏池非要揪着这个点不放。
不过确实是很久没见,两人都忙,有点欠收拾。
骆书禾按了按眉心,很无奈。
什么醋王,非要没事找事。
骆书禾只好:“奶奶,我明天回去。”
“您就别再这和他生气了,不过我们先说好,一天只能吃一块。”
她笑着应下了。
她所在的地方是个死角,L型回廊,有点多余的设计,但是很多客人会在这抽烟消遣,垃圾桶里堆满烟头。但这时候没有,骆书禾看了眼时间,出来都快八分钟了,她收了手机打算回去,却在转身时看见有人缓慢从转角走出来,不知道在这站了多久,刚刚那番话听了多少。
骆书禾瞬间拉下了脸。
岑向远自然不觉,仿佛能看见他脸上苍老的皱纹一颤一颤。
“小宝,怎么都长这么大了。”
“太快了……爸爸都要认不出来了。”
第57章
太久了,太久没听到这个称呼,骆书禾本打算直接走人,被震得顿了顿,才冷淡回答:“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
就她所知,岑向远确实有点脸盲。
小时候去幼儿园接人,小女孩发型都大同小异,不是梳两根麻花辫,就是留着短短的锅盖头。她算比较特别的,大她六岁的姐姐早就懂事了,每天早上的任务一是叫她起床,二就是给睡眼惺忪的她扎辫子。
那时姐姐的就已经很有自己的审美,不是给她梳公主头就是包包头,她看着镜子懵懵问为什么她和别的小孩发型都不一样。
姐姐被问多了也不耐烦,直接给她嘴里塞一个水煮蛋让她闭嘴。
但就是这样,岑向远依然认不出来她。她就这么拽着书包带,看他在一堆长头发小女孩中间着急看半天,最终拉走了其中一个扎麻花辫的。
“爸,你瞎吗,这个月第四次了。”
她无奈走过去,打断,把一脸惊恐以为他是拐骗犯的小孩拉回来。
于是常常,一路上岑向远都在围着人转哄人。
“小宝,是爸爸错了。”
“小宝,长这么可爱板着张脸做什么,都要长法令纹了。来,给爸爸笑一个。”
“小宝,你倒是看爸爸一眼,爸爸要跟不上了。”
“小宝,要不要吃冰淇淋,还有跳跳糖,爸爸请客。”
骆书禾只能停下来,无奈抬眼看他,或者说是翻白眼。
“吃什么冰淇淋,爸,你哪来的钱。昨天偷偷藏在压箱底裤子口袋里的六百块私房钱都被妈妈收走了,还被打手心了你忘了?”
这时岑向远便会很得意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和她炫耀:
“当然有啦,爸爸今天赚外快去了,这次不告诉你妈妈,剩的钱都用来给我们小宝买零食,嘿嘿。”
数年过去,他是真老了。
皱纹丛生,眼神浑浊。
骆书禾记忆里的岑向远一直都是幽默风趣,看着不显老,精神很好的模样。
眼前这人,就像一个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
她以为岑向远没听懂,尽力客气:“您找错人了。”
然而就像是上天都在拆她的台,在她拐弯回房时,一行人拎着外套东西正往外走。裴姐不咸不淡瞥她一眼,把她的包递给她。
馆长突然看着她身后,哦呦一声,上前去和人握手。
“这不是岑教授吗,什么时候来东城的,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让人去接。”
“前几天。”
“真巧了,您也在这吃饭。”
“碰巧,碰巧。”
骆书禾没想到两人认识,抬起的腿只能落下,跟在裴姐身旁,听他们寒暄。
临走时,岑向远到底没忍住,又喊了她声。是馆长先听见动静,递了个眼神给骆书禾。
她是觉得今天忍到现在也是够了,索性不躲了,立在那看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时,岑向远才有点她小时候的样子,好似还是那个因为认错了女儿跟在身后道歉的普通父亲。
他试图解释,声音放得很低,低声哄人的模样:“小宝,上回在茶馆,是爸爸不对……”
一句话,剩余在那等着的几人交换了个眼神。
骆书禾却不想再听下去:“有空再说。”
她信守承诺,接下来几天都在老宅待着。家里一如既往鸡飞狗跳,老太太不忌嘴,回回偷吃都找骆书禾打掩护,又总会被晏池发现。
“嘴边那点是什么东西。”晏池倚在料理台旁,眯着眼睛看过来。
老太太心虚地抚着怀里博美狗毛。
“没,没什么。”
“不是我说你。”他都懒得直说:“偷吃都不知道擦嘴,你但凡装一下。”
老太太依然梗着脖子:“没吃就是没吃,你怎么一天到晚就盯着这点事折腾来折腾去,烦不烦人。”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骆书禾直接把晏池拉上楼进了房间,房门虚掩着。
晏池更不爽,将人拉过来掐着她腰。
“你到底是哪边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是吧。”
“哎,痒。”
但她还是抬头认真和晏池说:“你别总对奶奶这么凶,她其实很好说话的,吃软不吃硬。”
晏池放开了她,收了笑,垂眸睨她半天。骆书禾被他盯得莫名有点紧张,汗毛都快竖起来:“怎么了。”
“问你个问题。”
“嗯。”
骆书禾虽才是一头雾水的那个,被堵在墙边也不慌,把玩着他的外套拉链。
晏池突然弯腰,看着她的眼睛。
“如果以后我和奶奶真吵架了,你帮谁。”
骆书禾以为是想说什么呢,这么严肃,没忍住笑了下,捏他脸。
“说正事——”
“你怎么这么可爱。”
两声几乎是同时响起,晏池先是停住,视线不自觉就往她身后墙壁移。
骆书禾继续:“少看肥皂剧。”
“你这个问题的最初版本是不是,我和奶奶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晏池:“……”
眼见着他挺郁闷地转身离开,拉开椅子坐下。骆书禾先是把门关上反锁,侧身在他腿上坐着,小腿无意识晃来晃去。
“生气了?”
“没有。”话是这么说,但晏池还是很有脾气地别开了脑袋,也没有第一时间回抱她。
“不让你们吵架,不行吗。”骆书禾抵着他的额头,委婉劝:“别气了,你不凶的时候比较帅。”
这回他才有了反应,装模作样瞪她:“哦,嫌我脾气差是吧。”
骆书禾是看他明明就是很在意,却要装作不在乎的模样,帮着他拨了拨额前头发:“我认真的,反正我觉得,你要是收敛一下脾气会好很多。”
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晏池漫不经心,低声:“哪好。”
“就当是演给我看,行吗。”骆书禾摸摸他的脸,小声哄:“别生气了,笑一个好不好。”
*
于是吃饭时,老太太觉得不太对劲,眼神一直在两人身上打转。连略带不满指着晏池碗里剩的一小块金枪鱼肉,晏池面露不耐,被骆书禾注意到,在桌底下拍了下他大腿。
晏池忍了忍,就真的什么话没说,把鱼肉塞进嘴里,上了楼。
“我吃饱了。”
老太太这才把骆书禾拉过去问:“奇了怪了,你都和他说什么了,不对劲,肯定不对劲。”
骆书禾装傻:“没有啊,没什么。”
只是话音才落,桌上手机就亮了,骆书禾看了眼,咒骂的话差点说出口,又只能尽数吞回去。她随手把手机揣进了兜里:“奶奶,我出去买点东西。”
老太太从厨房探头出来:“这么晚了出去买什么,我让老赵送你去吧——”
她已经在玄关穿好鞋子出了门。
半夜,骆书禾实在是没力气起来,整个人窝在被窝,脸埋进枕头。
晏池在床边窘迫摸摸鼻子,知道归根到底是他的问题。虽然不太清楚细节,但好歹曾经在网上搜过,知道不清理对身体不好,严重点可能会发烧。
“听话。”他蹲在床边哄。
结果直接被从被窝里伸出的手赏了一巴掌,特别响。
晏池哪受过这种气,想发作,但想起白天说的,竟真的活生生忍了回去。半晌,骆书禾才肯起身,看着他端了盆温水过来,毛巾打湿给她擦手。
“我姐这段时间在意大利拍杂志封面,说是下周回国,想请我们吃顿饭。”
晏池并没多大兴趣,不做声。
骆书禾纳闷:“你们不是认识吗,怎么就这反应。”
“认识怎么了,我还认识巴菲特和比尔盖茨,你看我们熟吗。”
骆书禾无话可说了。
晏池最后揉了揉她的脑袋:“非要我挑明?你搞清楚因果顺序,要不是因为是你姐,她的事我才懒得搭理。”
骆书禾若有所思。
“原来你这么早就……”
晏池原本动作很轻,一听这个是真恨不得直接把人掐死在床上。
“你少自恋。”
然而,骆书禾没想到的是岑向远这回是真铁了心来找她,像块牛皮糖,怎么甩都甩不掉,一连找了她好几次,都被她以在忙回绝。
明明只是敷衍话术,岑向远却有点紧张地搓了搓手,好似真的怕耽误女儿时间。
“那我明天再来。”
骆书禾面无表情:“明天我也没空。”
连路人都忍不住看了过来,看她好似在看一个不懂父母辛苦的不肖子孙,哪有这么和家长说话的。
骆书禾最终和他约在学校周边一家咖啡馆。
那天下了小雨,骆书禾刚陪着晏池去给老太太买东西。听说她是来这边见人,晏池沉默了半天才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哦。”
又是沉默,骆书禾在下车前捏了捏他的手:“是我们学校老师,打算带我在这边看点东西,你想哪去了。”
晏池直接把手抽回:“见就见,说那么多干嘛,我又没问你。”
骆书禾忍不住笑。
“那我走了,你送东西好好送,说点好听的,别总惹奶奶生气。”
进了咖啡馆,岑向远早在窗边座位等着,那里有一整面玻璃墙。外面阳光正盛,一举一动他看得一清二楚,原本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几句关心,也成了忧心忡忡的:“那是谁。”
骆书禾先是打个响指叫来服务生,要了杯蓝山,才没什么情绪算是通知他:“我姐没告诉过你吗,我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