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徙再次来给莲镜瞧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一身锦缎苗衣的少年半趴在临窗的案几上，和煦的阳光渡在他的半边侧脸上，他的手惬意地支起来，缀满金粒的指尖上伫立着一只浅蓝色的小蝴蝶。
而少年的脸上，是难得的笑意，那是他三百年不曾见到的天真与烂漫。
自魔城覆灭后，他便再也没在莲镜的脸上见到这样的笑容了。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喜欢蝴蝶？”
莲镜听到他的声音，侧过脸来，笑道:“哥哥，你来了。”
“以前在魔城的时候，我记得你也没有特别喜欢蝴蝶吧。”柏徙转动轮椅朝着他走近了些，这段时日他时常回来魔城陪他，不过外面的病人需要他，他不能放手不管。
莲镜轻叹了一声:“哥哥，有些东西只有得不到了，才会特别珍惜。”
“涂铃想说过她会为我捉蝴蝶的，我虽怨恨过她，但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便不恨了。”
“我等着她哪一天回来为我捉蝴蝶，但是她应该不会回来了……”
柏徙见他突然间想得如此通透，眉头皱了皱：“你有听说过死后化蝶的传说吗？也许这只蝴蝶就是她回来找你了呢。”
莲镜闻言微顿:“真的么？”
他知道哥哥惯爱哄骗他，这话其实他是不信的。
“你的身体如何你自己不知道么？这些生物碰了你都会死，可是它却没有，也许真是她飞回来完成你的心愿了呢。”
“涂铃想，真的是你吗？”莲镜低声问着手上的蝴蝶。
魔宫内，穿着黑裙的银发少女盯着床上的少年，黛眉皱得很紧，床上的少年即使睡觉，都未与那只蓝色蝴蝶分开。
蝴蝶静静地伫立在他的手背上，似是睡着了，一人一蝶，好像谁也无法闯入他们的世界。
她朝着床榻走去，盯着那只蝴蝶看，什么死后化蝶的传说她是不信的，这只蝶定是妖精。
飞来这儿，就是来迷惑他的。
她的手伸出，欲将其掐死，可是床上的少年却突然翻了一个身，蝴蝶也跟着他移动。
她以为他醒了，吓得立刻后退。
“死蝴蝶，今日先暂且放过你一马，改日定要让你死无全尸。”
*
涂铃想一连几日都在赶稿，她把后面的剧情梳理了一遍，心中记挂着莲镜，每每写到他的时候，都会写上那只蝴蝶。
往后，怕是只能由它来代替她陪伴着他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她对他的思念却从未减少。
有一天，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周遭全是人群，热闹不凡，灯火明亮，而她俨然是在一条喧嚣的街道上。
街上的人穿着古装，周围的房屋也是充满了古韵的，她诧异地转动眼珠，只觉得这个地方有点眼熟，好像是她曾经到过的夜来城。
后面，突然跳出来一个人影，那人脸上画着恶鬼妆容，朝着空中喷出一团火焰来。
她吃惊地睁大眼睛，这不是鬼焰么？
她怎么会见到他？难不成她是穿回书里了？
她想要喊他，可是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发出声音来。
她想要站起来，可是却一点都动不了。
怎么回事？
她的灵魂仿佛被禁锢在了一个躯壳里，而那个躯壳，就是她的尸体。
她坐在这里，看了鬼焰一场接一场的表演，又见到了那个夜来城的公主，他们会交谈，会聊笑，而她自己就如同一个木偶人一般，一直坐在这里。
鬼焰朝着她走了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说：“师妹，天要亮了，我带你回家吧。”
她被他带回了一座院子里，他冰凉的手心在她眼睛上划过，随后她的眼皮就覆了下去，黑暗将她包裹，她无法再看到外面的一切了。
她不知道鬼焰对她的尸体做了什么，但好像她变成了一具死板的傀儡。
自那以后，她每天都会被他带着出门，去街上游荡，去闹市里表演，去见语的宫殿喝酒。
其实，她很喜欢夜来城的生活。
与一群鬼一起生活着。
她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鬼魂飘荡，心想着，这大概是人死后最逍遥的状态了吧。
没有烦恼，没有痛苦，远离尘世，远离喧嚣。
这种安逸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某一天，她在那灯火阑珊处，看见了一个人影。
她浑身一震，双眼怔怔地看着那从闹市中走来的红衣身影，他的眼睛上覆着一条红色的丝带，那是鬼焰送给她的见幽绫。
她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莲镜，他就好像是从尘埃中走出来一般，将她的回忆拉回到他们成亲的那一天。
那天，他也是穿着这样一身大红，他从她的视线里消失，最终变成一个小小的红点。
而今天，他的红影却在她的瞳孔里逐渐放大，他穿过茫茫人海，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憔悴了许多，宽大的红袍罩在他清瘦的身体上，仿佛风一吹，就能将他吹散似的。
她以为他会拥住她，可是他却像没看见她一样，从她身边经过了。
她满目不解，想唤他，想回头去看他，但什么都做不了。
他就这样从她的世界里经过了。
她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可没过两天，她又在那街道上看见了他。
这一次，他没有从她身边经过，却是在她身旁坐下了。
鬼焰在对面看了他一眼，却毫不在意，因为他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
莲镜坐在她的身侧，安安静静地待了很久，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们的身份对调了，很久以前，他是尸体，她是赶尸人，而现在她变成了尸体，他成为了那个寻找她鬼魂的人。
“涂铃想，你在哪里啊？”
他的一声低唤自耳畔响起，涂铃想惊愕不解，自己不就在他身边吗？他为何看不见她？
他的声音喑哑苦涩，听起来格外的心酸。
她有些想哭，很想说：莲镜，早知道这样，成亲那天你就不该绑着我，你应该在我死之前对我好一点的。
我们明明离得这样的近，却恍若隔着千里。
后来，她时常在这夜来城见到他，她总觉得他才是那飘荡的孤魂，而她才是等候他的招魂者。
一天，鬼焰走到了他的面前，喊了他一声：“莲镜。”
莲镜惊愕地抬起头：“鬼焰？”
涂铃想坐在他的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才知道莲镜不仅看不到自己，还看不到鬼焰。
怎么回事？
莲镜立即站起来，道：“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你把她还给我！”
鬼焰大笑了起来，说：“告诉你吧，她现在就在这儿呢。”
“在哪儿？”莲镜双手张开，在空气中摸索着。
“在……”鬼焰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将涂铃想拉到了怀中，“在我怀里呢。”
“你放开她！”莲镜暴喝起来，双手在空中发狂地抓着。
“我不仅不放，我还要亲她呢。”鬼焰说着，就拉起涂铃想的手，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
涂铃想：“？？？”
莲镜发疯一般地大叫了起来：“鬼焰，你给我去死！”
鬼焰抱着她往后退，阴气森森地笑着：“莲镜，是你自己害死她的，是你自己把她送到我身边来的，往后，她可会这样跟我待在一起一辈子哦。”
说罢，他不顾莲镜的叫喊，带着涂铃想离开了这里。
自那天后，鬼焰便没有再带她去街上，可能是莲镜在那里发疯吧。
但那天他的呐喊，听起来，真的挺悲伤的。
有一天，涂铃想睁开眼，发现自己面前的人竟然是莲镜。
他的双手捧起她的脸，问:“真的是你吗？”
涂铃想无法回答他。
他的眼睛上覆着一条红带，她看不见他的眼，也无法读懂他的情绪。
“涂铃想，真的是你诶。”他的手在她脸庞上抚摸，抚过她的鼻，她的眼，她的眉，确定这就是她的脸。
“我终于找到你的尸体了。我终于从鬼焰那里把你偷出来了。”他激动难耐地说着。
偷？
原来如此啊。
这是一个幽静的林子里，林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莲镜如同着了魔一般抚摸她的脸颊，两行泪从他眼角滑落，“娘子，我终于找到你的尸体了。”
涂铃想听到这句话，悲从心起，原来自己死后，他一直都没停止过找她。
即便是尸体，也没有。
他紧紧地将她拥入了怀中，颤抖地说:“你的身体好冷……冷到像个冰块。”
“但没关系，我会把你捂热的。”
他将她带去了一座庭院，抱进了屋子里，他把她放在床上，然后挨着她同寝。
他抱住了她，想用力却又怕弄坏了她的尸体，“你放心，以后你就不会再冷了。”
“鬼焰他休想再带走你，以后你都是我的。”
涂铃想被他这样病态地纳入了怀中，被他轻轻地吻过脸颊，“睡吧，乖娘子，睡吧。”
涂铃想很想说:莲镜，你知不知道你亲的是一个尸体啊？
这画面也太诡异了吧。
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莲镜每天都如同魔怔了一般抚摸她的尸身，还会对着她发笑，有时候笑着笑着就流了泪。
他会带她上街，去逛夜市，给她买糖葫芦，虽然她吃不了，就像曾经她照顾他尸体的时候一样。
他每天都会喊她很多遍的娘子，喊得入骨深情，喊得缠绵悱恻。
涂铃想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深情是来源于蛊，还是爱？
平静的生活总会被打破，一天，莲镜带着她去山上看花，但却遇到了正道的人。
那些人大概是知道莲镜看不见，所以就设置陷阱，将他一只胳膊用铁链拴住。
那个时候，他将她往外推，在她周身设下了一个保护圈，道:“你们要怎么对付我都可以，不要动她。”
“呵，一个尸体，也这么宝贝？”那些人丢出寒剑，朝着她砍来。
她看见莲镜震碎铁链，就那样冲了过来，挡住了那些剑，然而眼睛看不到的他，也被剑刃划伤手臂。
她很想大喊他的名字，可是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他跪倒在地上，竟是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该死的那个人是我，怎么能够是我的娘子？”
“别再杀她了，她已经死了……她早就死了啊。”
“是我害死了她……是我，都是我！”
“我才应该死，我才应该死。”
涂铃想听到他痛哭的声音，头昏脑涨，后来鬼焰又出现了，将她拉到了身边，对莲镜说:“对，都是你害死了她。你不配再拥有她。就连尸体，也不会属于你。无论你偷多少次，我都会找到她的。”
说罢，他就将她带走了。
无论莲镜在后面怎么喊，都喊不回他们。
第93章 蝴蝶过境：魔女
魔城最近很是热闹, 来了很多妖族的人，大多数人都不认得莲镜，他们只记得多年前还是个小男孩的他, 长大后的他却是不认识的。
莲镜不喜欢那样的热闹，独自一人带着蝴蝶去了魔宫后面的枫树林，这是曾经的父王种下的一片枫树林，是为了他母亲而种。
以前，他想母亲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待着。
而他今日坐在一棵枫树下，却不受控制地想念起了涂铃想。
他最近每天都去夜来城，还带上了霍心, 可是却再也见不到鬼焰了，他故意躲起来了。
蛊虫随时都会跑出来啃咬他，他越是想她，它就咬得越厉害。
手中的蝴蝶飞了出去，不知飞去哪里玩耍了，他独自倚靠在枫树下, 抱着膝，浑身发着抖：“涂铃想，我好想你，能不能到我梦里来看看我？”
“涂铃想，回来看看我, 就一夜, 一夜就够了。”
“涂铃想……”
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少女，少女脸上诧异, 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又见到了莲镜。
她刚刚明明是趴在电脑桌前睡觉的。
眼前的一切, 是真实的吗？
不会又是她的梦吧？
上次她在梦里体验了当一个尸体，也在梦里见到了莲镜。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穿书, 她醒来的时候，满脸泪痕。
少年蜷缩在一棵高大的枫树下，鸭掌似的叶片铺在他身旁的地上，一身红裳的他一如在苗疆时靠在枫树林里小憩，只是今日的他要痛苦许多。
他的肩头在抖，抖得厉害，他的眼睛覆了一条红丝带，遮挡住了那漂亮的桃花眼，鲜红的丝带更加衬得他的面庞白如冬雪。
涂铃想发现自己可以活动，她向他走过去，轻喊了一声:“莲镜？”
少年浑身一震，抬起头来，却无法看见她，怔了好久，红唇翕动:“你真的来了？”
原来上天听到他的祈求了，真的将她赐进他的梦里来了。
“嗯，我来了。”涂铃想激动地落了泪，她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再次看到他，她控制不住汹涌的眼泪。
莲镜倏地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衣袖，生怕她跑了似的：“你再走近一些，让我摸摸你好吗？”
涂铃想向他再走近了一步，几乎要贴在了他身上，看着他的眼睛，心疼地问:“你的眼睛？”
“瞎了。”莲镜淡淡地答，“往后我都瞎了，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瞎了？？”
涂铃想却很担心，俯身凑近去看他的眼，红绸覆在上面，她只能看到一点浅浅的轮廓，怎么会瞎了呢？他怎么能够变成一个瞎子？
难怪在之前那个梦里的时候，他一直都看不见她。
隔得太近，莲镜的一颗心仿佛要炸裂了一般，他的指节收紧，少女垂下来的青丝扫在他的颈窝，痒痒的，很舒服。
他抬起了两只手来，轻捧住她的双颊，温热的触感让他冰凉的心暖了起来，他轻抚着她的眉眼，是记忆中的她。
“是啊，我再也看不见你了。”他修长的手指从眉到鼻梁，再到她的嘴唇，每一步都是那么的轻，很怕惊走了面前的人。
他的指腹在她唇上停留了好久，他忍不住想要亲上去。
可是他不敢靠近，他怕她像风一样散了，跑到他追不到的地方。
“莲镜，会好的，肯定会好起来的。”她尽力安抚着他。
因为她的到来，他身体里的蛊才停止了躁动，但是仍旧很难熬，因为他想要更多，更多的接触。
她的声音好甜，就像沁了甜水的西瓜，好想一口吞下去。
涂铃想的手指在他的眼睛上轻触，很是心疼，这么漂亮的桃花眼，以后都不能再露出光彩了吗？
莲镜嘴角扬起，紧紧将她搂入了怀中，他的身体抖得尤为的厉害，涂铃想知道他定是身体里的情蛊又发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