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波回来的时候还带来大奶奶院子里的一个丫鬟,那丫鬟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大奶奶那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先给了人一个耳光,这丫鬟边哭边说:“我得了吩咐刚从院子里出来就被二奶奶的人给拦住了,非要拉我去二奶奶院子里玩,我原说不去的,她说二奶奶正好要使人出府去,捎带脚就把大夫给请了,不用我专门跑一趟,我就……”
菱月见这丫鬟可怜,让绿波带了人去洗脸,好言好语地把人给送走了。
听见二奶奶的名字,菱月并不意外。
只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二奶奶是从何得知的呢?
神思微动,菱月低声吩咐了铃铛一件事。
铃铛前脚刚走,大奶奶就派来一个管事妈妈,管事妈妈奉命给菱月送来三两人参,是大奶奶给菱月压惊的。
管事妈妈带着笑赔不是:“都是底下的丫头贪玩坏事,那许大夫年纪轻轻的,原不配给姨娘看病的。姨娘可千万别误会了大奶奶。”
大奶奶误以为菱月是嫌弃许茂礼资历浅薄,以为她有心怠慢。
打发走这管事妈妈,铃铛回来复命:“甄四家的半年前给调到了二奶奶的院子里做粗使,前不久不知怎么得了二奶奶的赏识,还给提拔上来了。”
前后的脉络浮现,菱月的思绪霎时清明起来。
打发走丫鬟,屋门一关,菱月一个人静静地思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是传言,后是把人带到她跟前,这些都只是小打小闹,动摇不了她的根基。二奶奶攥住了这个把柄,绝不会满足于此,必有后招。
菱月分析二奶奶的后续行动,无非是要把事情闹大,闹得七爷跟前去。
她就算能见招拆招,到底失于被动。
唯一的破解之法……
菱月心里乱糟糟的,身上越发的不舒坦,捂住嘴巴咳嗽了两声。
傍晚时分顾七回来,外头的雨水沾湿了他的衣衫,顾七却并不在意,一进屋先伸手探她的体温,微烫,脸上也红红的,顾七用掌心包住她一只手,在床头坐下来:“怎么一点没见好?好像比早上还重了点。”
又问:“你吃药了没有?”
菱月靠坐在床头上,点点头道:“吃过了。总要有个过程的嘛。”
顾七伸出手,修长温热的指腹抚过菱月的头发、额头、耳朵和脸颊,好像摸不够她似的。菱月偏头躲开,用手帕掩口,低咳了两声:“七爷还是避一避,这几日不要过来了,万一再过了病去。”
顾七把她揽进怀里:“早点把身体养好,操心那么多。”
菱月偎在七爷怀中,隔着衣料感受到他的心跳和体温,心口似有一股暖流涌过。
她的手也红红的,顾七捏了两下,说道:“这病来得突然,是不是前几天做里衣累着了?以后就交给针线房去做,或者让丫头们做,你别动手了。”
菱月不认:“和这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没日没夜地做。再说了,我喜欢给七爷做些针线。七爷不也说我做的里衣穿着舒服?”
顾七这才不说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心。
顾七道:“等你病好了,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菱月脸上红红的,微笑起来竟也相当动人:“是什么?”
“等你病好了就知道了,是你喜欢的东西。”
菱月抱住顾七的胳膊,脑袋枕在他肩头的位置。
她心里清楚,因为二太太的缘故,也因为这场病,七爷这是在想方设法地哄她开心呢。她本来想一鼓作气地把事情对七爷和盘托出的,可是眼下气氛太好了,让她不忍打断。
她想过了,这件事二奶奶绝不会轻易罢手,事情一定会闹到七爷跟前。她与其等着人来发难,不如化被动为主动,索性跟七爷坦白算了。
菱月闭上眼睛,心跳乱了一拍。
第二天菱月烧得更厉害了,顾七派人请来太医,两日后菱月烧退了,就是还有一些咳嗽,得再养一段日子。
两个丫鬟抬进来一个半人高的盒子,说是七爷吩咐的。
菱月心中一动,她亲手打开盒子,是一把七弦琴。
纹理古朴,外观典雅,伸手抚过琴弦,声音悦耳,犹如明月照山泉,是一把极好的琴。
菱月对着琴发了一会儿呆。
晚上顾七回来,问她喜不喜欢,又让她给琴起个名字。
菱月寻思了片刻:“就叫它‘和鸾’吧。”
“鸣凤”与“和鸾”,听起来好像是一对的。
“——和鸾,”顾七慢慢地点点头:“是个好名字。”
丫鬟奉上茶水,顾七让人都退出去,屋子里只有她和七爷两个人。
菱月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今日也要开口,顾七见她神色不似往日,伸手探她的额头:“怎么?难道又烧起来了?”
菱月呆呆地摇头:“没有。”
顾七奇怪,正要开口询问,就听得外头有杂乱的脚步声,须臾,晴叶匆匆敲门进来,神色间不见往日的沉稳,急急开口道:“荣怡堂来人报信,说老太太晕倒了!”
整个荣怡堂已经乱成了一团,府上数得上号的人都赶来了,下人已经拿了顾府的名帖去请太医,一番扎针行药之后,老太太终于慢慢醒转过来。
太医给开了药方,整个夏天慢慢地过去,秋天到了,顾府里头的树叶都从深绿变成了黄色,太医已经换过一轮,京城里数得上号的大夫都给请了一个遍,药方换了不知道多少,都不见多大效用,老太太一日比着一日地消瘦了下来,明眼人都看得出,老太太这是大限将至了。
老太太心里也有数,一日她把左右都遣了出去,单独拉着顾七说心里话:“小七,祖母这辈子能享的福都享尽了,活到了这把岁数,也是高寿,祖母足意了,没什么想不开的。如今咱们顾府,儿孙满堂,子孙兴旺,别的我都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有一件,祖母实在是放心不下啊。”
老太太喘了一口气,慢慢地道:“方氏和你五哥的事,我是想想都觉得心里难受。当时你母亲看中了方氏,我当时就觉得她的脾性未必与你相合……那个时候,我要是把这门婚事拦下就好了……婚姻之事,原就不能只论家世……是祖母一时迷了心,结果生生耽误了你……”
顾七轻轻拍打老太太的脊背,给老太太顺气:“那些事情和祖母有什么相干?再说都过去多少年了,孙儿早就不在意了。”
老太太一双浑浊的老眼染上湿意。
大伯哥和弟媳妇偷情,顾府是清流,得遮丑,和方府的关系也得维系,苦果得由顾七这个苦主来背负,是顾府对不住顾七。
顾七温言安慰:“祖母多虑了。孙儿现在生活得很好,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一行浊泪从老太太的眼角缓缓淌下:“好什么好?旁人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早就儿女成群了。你到现在连个亲骨肉都没有……”
顾七一番宽慰,老太太的精神头早已大不如前,终于拉着顾七的手慢慢地睡着了。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屋内半明半暗,顾七在老太太的屋子里静坐了许久,才终于离开。
自从老太太病了,菱月日日都来探望,逢上哪日老太太精神头好,菱月往往一陪就是半日。很奇怪,明明和老太太之间的感情早已大不如前,可是眼看着老太太日渐枯槁,菱月这心里好像慢慢也空掉一块。
昨夜一场秋雨,今朝枯叶满地。秋风吹过,枯叶刮擦地面,刷刷作响。
菱月用帕子掩口,低咳了两声。
许是之前小病,当时咳嗽没养利索,天一冷,又有点牵扯起来。
二太太来探病,正好瞧见。菱月进门小两年了,该吃的药也吃过了,该拜的菩萨也拜过了,肚子却始终不见动静,顾七又不肯再纳新人,种种缘故,二太太早对菱月心怀不满,当下训斥道:
“既然身体不舒服,还往老太太这跑什么?老太太如今这样,还能经得起这个?整日整得跟个病西施似的。真要把病过给了老太太,我怕你担待不起!”
二太太跟前,菱月只有低头认不是的份儿。
正是傍晚时分,顾七一进府就径直过来荣怡堂看望老太太,正好撞见这一幕。
顾七脸色当即沉了沉。
隔着一段距离,他分辨不清她们具体说了些什么,但是大体的情形,却是明明白白的。
这一刻,顾七做下一个决定。
第72章
菱月连续几日在屋内养病, 没再出去。
倒是老太太派人来问候过,让她好好养着,又送来人参鹿茸等滋补佳品。
往日的许多姐妹都来探病。
大厨房做事的小丫头梨子也过来了。
时光飞逝, 在菱月记忆中才留头的小丫头如今已经初见小少女的模样。
菱月见梨子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 便拉她在跟前说话, 问她这是怎么了。
梨子道:“唉, 别提了。是有一件糟心事。不过不是我自己, 是小许大夫。不知道姨娘还记不记得小许大夫?姨娘还跟我打听过他的。”
菱月一怔:“小许大夫怎地了?”
梨子气愤道:“小许大夫给抓起来啦!下狱啦!”
菱月一惊:“怎么回事?”
梨子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他家医馆有问题的, 有说他给人开药治死人的……我反正是不信那些鬼话的。小许大夫这么好的人,周围那么多人都找小许大夫治过病,从来也没见谁给治出毛病来。说起小许大夫,哪个不挑大拇哥。唉,要我说真是好人难做,好端端地竟然给抓起来下狱了!真是, 可上哪里说理去呢。”
梨子很为许大夫担心:“老天爷,那种地方岂是人能呆得的。便是好人进去, 等出来也得给扒下一层皮。小许大夫那样的, 哪能受得了这个罪。”
喉间一阵痒意, 菱月掩口猛咳:“这……这事哪天出的?”
桌子上放着温热的蜂蜜花茶, 梨子端给菱月顺气,一边叹着气道:“也就最近的事儿,得有个五六天了吧。”
菱月都不知道是怎么把梨子给打发走的。
脑中思绪纷乱, 联想之前发生的种种, 她很难相信, 这里头没有二奶奶的手笔。
菱月一时是坐立不安,想要派丫鬟出府打听打听, 却又觉得不合适,思来想去,她派人去请了梁氏入府。
午时菱月刚吃过药,梁氏就到了。
母女二人关起门来说话,梁氏先关心菱月的身体。
菱月苍白着脸:“娘,许大夫被抓了,这事你听说了没有?”
梁氏本打算绝口不提的,没想到菱月已经知道了。见事情隐瞒不住,梁氏沉默片刻,开口道:“昨个儿许太太突然找上门。好像说是药材来路不明什么的,其实都是些糊弄人的鬼话,并没有什么实在的罪证,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人给抓起来了。许家使了银子打点,也不知道怎么就找上咱家来了。”
菱月全明白了。
事情是一环扣一环的。先把人给抓起来,许家自然着急上火,趁许家求爷爷告奶奶的时候,再来个人给许家指点迷津。最终的目的,无非就是逼她在七爷跟前袒露曾经与许大夫的私情。
身上一阵难受,帕子掩口,菱月猛咳了一阵。
昨日许太太登门种种哀求历历在目,梁氏想着也落下泪来,心里也着实不落忍,可是,梁氏紧紧抓住菱月苍白的手,恳切道:
“月娘,娘知道你是个心善的好孩子。可是你听娘一句劝,你千万别在这事上犯傻,千万别做下糊涂事。七爷跟前,你必须咬死了一个字也不能提。以前的那一段早就过去了,许家是好是歹,都与咱们不相干。你只想想,你和许大夫非亲非故的,若是贸然求七爷救他,七爷是个男人,他会怎么想呢?岂不是认为你心里一直念着别的男人?哪个男人也容忍不了这种事情。更别说七爷这样的贵人了!”
梁氏用帕子掖去脸上的湿意:“只怕到时候你非但救不了别人,反而把你自己给搭进去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梁氏并不像菱月这样清楚,菱月没提二奶奶,更没提甄四嫂子,让丫鬟送了梁氏出去,菱月在房中呆坐了一整个下午,夜幕降临,顾七回来了。
像过往的每一日一样,菱月过去给顾七解下身上的披风,顾七伸手裹住她的,拉着她坐下来:“今天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天一冷菱月就犯了咳嗽,顾七怕她落下病根,对此很是重视,请的大夫和用的药都是最好的。
他这般关切,让菱月心里酸酸的。明明屋内丫鬟们还在,菱月却主动偎近了顾七怀里。
丫鬟们很快都退下了,屋门关上,顾七伸手揽住她,声音带笑:“怎么?跟我撒娇么?”
顾七身上的衣衫沾染了仲秋的冷意,菱月却眷恋这一刻的温度。
她仰头看着顾七,顾七下巴上冒出一层胡茬,俊美的脸上有着疲惫的痕迹。
自从老太太病倒了,他就公务和家事两头忙,像是那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从没有一刻真正的松弛下来过。
便是面上不显露,菱月也知道他心里难熬。
那一日她要坦白的话被打断了,之后就再没有机会去说它。这样难捱的关口,她不可能拿这种事去打扰他。
一直到今日,她不得不说。
好像是命运在作弄她,若是之前就坦诚相告,七爷还有理解的可能。可是现在,他会认为她是为了救另一个男人的性命,才被迫道出实情。
七爷会怎么想她?会怎么理解这一切?
在许大夫的性命面前,这种自私自利的想法就不该有,可是她却禁不住反复地去想,反复地去琢磨。
然而她没有别的选择,一向都是她对不住人家许大夫,如今若是又害了他的性命,只怕她以后再不能安枕。
菱月贪恋地在顾七怀里多靠了一会儿,方直起身子道:“七爷,我有话跟你说。”
差不多是梁氏来探病的时候,晴叶奉顾七之命,找上了二太太院子里的大丫鬟云红。
二太太在歇晌,云红把晴叶带到自己的屋子说话,晴叶笑道:“我今个儿过来,可是带了一个巧宗儿给你。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两人一番秘谈。
晴叶道:“就是这么个情况。七爷的意思,装装样子再纳一房妾室。到时让这个妾室假称有孕,好安老太太的心。”
她拉住云红的手:“你要是愿意,七爷自然不会亏待你。这期间你所得的财物都归你所有,等时候到了,七爷再给你添一副嫁妆,给你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发嫁了。”
晴叶又道:“我是想着,这么着既得了实惠,又在七爷跟前立了一功。大大的上算。七爷一问我,我就想起你来了。”
云红不仅是二太太身边的大丫鬟,还是二太太的近身人冯妈妈的外孙女,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而且,晴叶知道云红眼皮子浅,为人又虚荣,不会拒绝这个美差。
果然,云红只意思意思地犹豫了一下,便满口应承了下来,送晴叶出门的时候,云红嘴里都是好话:“多亏了姐姐想着,等我有了好处,自然少不了孝敬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