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菀将手中抱了半天的被子递给她,绿绮柔声道:“夫人有心了,那我将被子拿进去。”说完朝她露出一笑,拿着被子进屋去。
施菀不知道她会将这被子怎么处置,是随意找个柜子扔进去,还是能放到陆U床上。
大概是前者吧……
为什么她给夫君送被子,会被旁人领情说“有心了”?那不是她的夫君吗?
她无法去想这些事情,因为想起来便会心里发堵,转眼再看陆U,他又背朝她负手而立看向了天边。
不管怎样,他留下了她的被子,还说让她回去脚下慢些。
他终究是回来了,心里到底是开心的,她轻声道::“那夫君,我先走了。”
“嗯。”他没回头。
施菀最后贪恋地看一眼他颀长的身影,这才转身离去。
夜风更大了,带着些雨后的微凉。
锦心惧冷地缩了缩肩膀,略带抱怨道:“清舒阁的东西比我们这儿好得多,绿绮姑娘又是细心的人,我便知道夫人这一趟是白去。”
作为丫鬟,她说话有些不客气,施菀听在心里,什么话也没说。
她到陆家时,父母双亡,相依为命的爷爷才过世,她什么都没有,自然也不像那些大家千金一样有陪嫁丫头。
是婆婆看她寒酸,便从陆家各处拨了几个丫鬟给她,又从自己身边选了两个丫鬟出来贴身侍候。
她是陆家最边缘的主子,没有孩子,不得婆婆器重,陆U也不亲近她,锦心不愿待在她这里,的确有些怨气,但人还算实诚,至少她使唤什么都会去做,另一个丫鬟红玉则能躲就躲,不能躲就敷衍了事,从不把她放在眼里。
施菀不擅驱使下人,也不知怎么恩威并济,若连锦心都不听使唤了,她更不知该怎么办。
回到房中,洗漱罢,她便让锦心去睡了,自己坐在床边发呆。
其实今日心里有些难受,但没人去说。
他要回来,她只能由婆婆告知;他不回来,也没人告诉她……
他三个月不回家,回家第一件事却是去王家,不知是为老师,还是为曾经有情谊的姑娘,没有一个人来关心她是不是会乱想……
但好在,他还是回来了,不需要被子,却怕她白跑一趟,还是收下了被子。
一丝甜味在心里蔓延,施菀伸手触向床头的烛光,环绕着那跳动的烛光,感觉到清晰的暖意。
隔天,施菀照例去给婆婆陆夫人请安,侍候她用早饭。
大嫂萧惠贞已经到了,正和陆夫人说着自己一早被肚里的娃娃踢醒,也不知他那么早在做什么,弄得她不得安眠,只得起床。
大嫂娘家是世宦之家,家门显赫,先生了女儿绵儿,现在又怀了身孕,为人端庄娴淑,性情稳重,是陆夫人最喜欢的媳妇。
施菀见过婆婆,又见过大嫂,萧惠贞脸上带着笑,柔声应下,便继续与陆夫人说话。
施菀安静站到一旁,去给婆婆盛粥。
最初进陆府时,她见大嫂待人温和,试图结交过她,想与她亲近,让自己在陆家有个能说话的人。
大嫂每每都会温柔以对,但仅仅只是问候一两句,再不深交。
她终于明白,其实大嫂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那是她的涵养,但只有对婆婆、夫君还有自己的孩子,她才会真正花心思去对待,对于别人,她是不屑应对的。
后来,施菀也曾想接近小姑子陆瑶,却无意听见陆瑶和身旁丫鬟一起笑自己的安陆口音。
再后来,她便放弃了,她终于明白,自己和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们不想了解她,也不愿被她靠近。
所以当性情桀骜的弟媳进门,并当着她的面露出不屑时,她已经不那么意外。
没一会儿,陆家的三媳妇田氏便过来了,抱着才半岁的昌哥儿。
三弟不是陆夫人亲生,只是庶出,所以这昌哥儿与绵儿也隔了一些,但毕竟是陆家第一个孙子,陆夫人待他还是亲厚的,很快就问昌哥儿这几天身体怎么样,奶娘的奶水够不够。
每当这种时候,一种无形的压力与窘迫便笼罩在施菀头上。
陆家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大嫂已是二胎,弟媳早有男丁,只有她无所出。
陆U不在她这里过夜,但这不能怪他,只怪她自己当初心术不正,不知廉耻……
正想着,大媳妇萧氏说:“母亲今日胃口倒是比以往好一些。”
三媳妇田氏笑道:“大嫂不明白么,昨日二哥不是回来了,母亲向来心疼二哥,这会儿高兴着呢!”
陆夫人露着笑,显然被田氏说中了心事,萧氏便说:“想必二弟稍后就会来给母亲请安了。”
这时昌哥儿嘴里哼起调儿,几人去逗弄孩子了,不再说陆U的事。
施菀抬眼看向门外,心里疑惑陆U怎么还没来。
她知道他向来是早起的人,就算先去向父亲请安,这会儿也该过来了,直到她想起陆U曾因去修德春宫,而与公爹起争执。
于是她陡然意识到,陆U此时一定在被公爹训斥!
陆U出身尚书府,师从王丞相,又是一甲榜眼出身,京中才俊,无人能掩其光芒。
原本他在集贤院做校理,算是所有读书人最艳羡的清要馆职,那时他跟着老师王丞相一起推行新政,曾亲自上书皇上,受皇上嘉奖,连升三级,可谓烈火烹油,风光无限。
但后来皇上病重,太后一党把持朝政,新政也举步维艰。
新党渐渐势弱,一场大难将要来临,就在这个时候,公爹利用职权,将陆U派去修为皇帝祈福的道场德春宫,这样升官发财的好差使,人人都抢着去,但陆U却不愿去。
去了就能离开新政的漩涡,避开新政失败的降罪,但同时也是在危难时刻抛弃新政、抛弃主持新政的王丞相。
陆U当然不愿意,他要与老师共进退,但拗不过父亲与朝廷任命,他只能去。
施菀原本不懂朝政的事,但为了和自己夫君走得近一些,再了解他一些,她特地看了许多书,一次次琢磨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终于明白这些东西。
所以她这时便想到,昨日陆U去了王家,还待到半夜,公爹想必知道了,今日见到陆U,第一件事便是训斥他昨日不该去王家。
而陆U那样的人,她也许比婆婆还了解他,他看似温润,实则却是一身傲骨,有着自己的抱负与主见,他也不赞同公爹“息事宁人”的处事之道,面对公爹的训斥,他一定不认同,甚至会反驳,于是愈加让公爹不高兴,不知道会发多大的火。
她想明白这些,但婆婆显然毫无所知,只是与媳妇一起说笑着。
施菀怀着焦急,不时看向门外,果然,陆U一直没来。
直到陆夫人已经用过早饭,丫鬟正将碗筷收走时,外面才来报道:“夫人,二公子来了。”
施菀不由松了一口气,随后才想起悄悄整理自己的衣裙,将鬓角的几缕碎发往后拢了拢。随后又意识到似乎那几缕碎发在耳前更好一些,她又将碎发拨了回来。
没一会儿,陆U来了。
一身白色深衣,松绿色外衫,清隽舒朗,芝兰玉树。
施菀又觉得呼吸发紧,心跳加快。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每每见他,都像第一次他出现在她面前一样,她总是震惊且无措的。
第3章
直到他向陆夫人请安,又向大嫂萧氏请安,朝田氏回礼,她才从紧张中回过神来,悄悄看他的神色,发现他面色无虞,并不像才与公爹起争执的样子。
当然,就算有争执,他也是这般平静清朗的样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
各自行过礼后,萧氏与田氏为避让,便向陆夫人道别后离去了,房中只有施菀这个儿媳还在。
那两个儿媳走后,陆夫人便立刻让陆U坐,看着他红了眼睛道:“一出去便是好几个月,人不回来,信也写得少,你是忘了还有个家了?”
陆U说道:“儿惭愧,让母亲担忧了,只是皇上病重,据说龙体每况愈下,德春宫必须尽早完成,日以继夜,一刻也不能耽误,儿主持此事,自然要以身作则。”
陆夫人叹息,打量他道:“看看,你都瘦了多少了,你父亲也是,就不能给你安排个别的差使?”
陆U回道:“此事也将要完工了。”
“那这次能在家待几天?”陆夫人问。
陆U回答:“明日正好有同僚办喜事,我告了一天假,后日下午走。”
陆夫人终究落了泪下来,拉着他道:“看看,在家都待不到两天。”说完,抬头看他:“要不然,你这次再去,把绿绮带过去,身边一个照应的人都没有哪里行?你身边就她让我放心。”
听到这话,施菀心底涌起一股揪心与难受。
婆婆一直想将绿绮抬为陆U的姨娘,这是她很早就知道的事。
她嫁陆U,是因十多年前陆家爷爷与她爷爷的口头之约,随后陆家爷爷便去了外地做官,多年后她因家中出事找上门来,陆家才知道有这回事。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让陆U娶她,甚至想过,将这婚事推到庶出的老三身上,但陆爷爷不同意,执意信守承诺,让两人成婚。
陆夫人心疼这个最耀眼的儿子,却无可奈何,而绿绮是她最喜欢的丫鬟,她觉得让这丫鬟当陆U的姨娘陪着他,总能稍稍宽慰一些。
当初陆U离家去做宫使,陆夫人就让他带着绿绮一起去,陆U说主持建造德春宫的一应官员都在统一的官舍居住,一人只有一间房,带女眷多有不便,此事便作罢了,而如今,陆夫人再次提起。
也就是说,绿绮若跟着去了,便是日同食,夜同寝,真正算他房里人了。
就在施菀心里想着这些时,陆U的声音响起:“不必了,母亲无须担忧,我这几个月不是好好的么,剩下的工程兴许半个月就完成了,不用再兴师动众。”
陆夫人还想说什么,陆U先转移了话题:“大嫂何时怀孕了,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陆夫人轻轻敲了他一记:“你这孩子,家里的事什么时候上点心,你走时我不是提过她大概有喜了么,你这就忘了?正好六个多月,再过两三个月就生了。”
“那母亲又要添孙了。”陆U说。
陆夫人面露喜色:“她这肚子看着是个男孩,你大哥儿女双全算是已经继了香火,倒是你……”
这话说了一半,陆夫人便没说了,陆U也没将话题继续下去,只关心道:“暑热过去,这几日天凉,母亲在家记得顾惜身体。”
陆夫人叹息地点点头,脸上爬上几分愁怅,不知在想什么。
施菀垂着眼,紧攥着自己的衣袖。
自那件事后,陆U恼恨她,再也没进过她的房。
她深知自己做了错事,可当初……她太无助,太着急了。
她寻到陆家时,陆爷爷已在病中,得知此事,悔恨自己忘了婚约,便让两人立刻成婚。
陆爷爷想在西去前完成自己的承诺,陆家也想办一桩喜事,兴许能给老爷子冲冲喜,于是婚事就这么仓促地办了,陆爷爷打起精神坐了高堂,到了晚上,便又病急,卧倒在床不省人事。
那一晚,陆家人心惶惶,兵慌马乱,请大夫的请大夫,找人参的找人参,陆U更是穿着新郎官的喜服在爷爷床边守了一整晚,并未进新房。
后来陆爷爷醒过来了,但显然已是无力回天,继续缠绵病榻,而陆U心忧祖父,常去侍疾,又有朝廷新派的官职,诸多杂事,当然……也有他不喜欢她,其实并不想与她有夫妻之实的原因,这一点施菀自然是明白的,总之,他们成婚半年,还未圆房。
那时施菀无措又着急,不知该如何是好,后来又听说若陆爷爷过世,陆家子孙便要回祖籍守孝,按朝廷法令,子辈守孝三年,孙辈守孝一年,一年时间,不许婚娶欢笑,更不许声色玩乐,也禁房事。
若是那样,圆房更加遥遥无期了。
她一念之差,在陆U的茶水里放了自己做的催情药。
那时她只觉得,只要两人圆了房,别人便不会再用那种眼光看她,他也不会再对她那么疏远,若是怀了孕,婆婆也会喜欢她一些,总之,一切都会好起来,她是他妻子,只差那么一点点,而她又正好知道那种药,于是便做了。
药很有效,陆U那晚将她留下,成了她的丈夫。
可她又太蠢,做事留下太多破绽,第二天陆U便发现了那茶水里的药。
那时他的表情,她一辈子都记得。
震惊、鄙夷、恼怒……还有厌恶。
他说,陆家是百年望族,书香门弟,这种淫邪之物,绝不要再出现在陆家,也请她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再做这样下作的事。
施菀羞愧难当,在乡间与药草打交道多了,她只觉得药就是药,可那时她才知道这种药在名门贵妇中代表着什么。
好在,他没将这件事告诉旁人,她在陆家人眼中还只是个出身贫苦的乡下人,而不是个擅使淫邪手段的浪荡女子。
半个月后,陆爷爷过世了,皇上下令让公爹夺情起复,免去丁忧,于是陆庸将棺木送回祖籍安葬便回来了,陆家三兄弟则在老宅守孝一年再回京。
因公婆还在京城,陆家三个儿媳也留在了京城,并未去祖籍。
成婚近三年,她与夫君聚少离多,除了那一次她恬不知耻的下药,再没有任何亲近。
她想,他大概还是气恼的吧,但她发誓,绝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陆U与母亲说了会儿话,便要起身离去。
陆夫人说道:“今日我还要给菩萨上香,老二媳妇你也回去吧,我清静一会儿。”
施菀心中欢喜,轻声道:“是,那媳妇先退下了。”
随后与陆U一起出去。
他回来,哪怕只是有机会与他同走一路,都能给她带来莫大的喜悦。
她无声息地,用在陆家学来的贵妇人的轻缓的脚步,跟在他身后,不敢大声呼吸,怕惊扰了他,也怕错过他每一丝动静,每一片气息。
她随他一起走出陆夫人的院子,踏入木芙蓉盛放的青石小径。
她想,时光若能停下来就好了,就算和他这样走一辈子,她也不会嫌累的。
低着头,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能和他说的话,后来想了一些,又没勇气开口。
已经能看到疏桐院,再往下她便没理由再跟下去,而他则在路口停了下来,回过头来。
“明日有一场喜宴,是我集贤院中的同僚新得千金的满月宴,你得空的话,同我一起过去,可去内宅探望他家夫人与新儿。”陆U说。
施菀惊喜欲狂,好不容易才敛着情绪,正色道:“好。”
陆U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施菀却得了几分勇气,问他:“王相公的身体还好么?”
她知道陆U敬爱王丞相,此时关怀王家,也许能让他觉得自己贤惠大度。
陆U淡声道:“尚且算得上安康。”
嘴上这样说着,但神色上分明是凝重的,施菀猜测王家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