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U接过来,背在了自己身上,看着拿花篮的她,脸上再次浮起一抹轻笑。
到湖边,正好锣鼓喧天,龙舟赛要开始了。
两人被村里安排好了正当中的位置,还给搬了一排凳子,陆U也没要,就与旁人站在一起看。
上午开始的,一共八条船,划手们都穿着短打,扎着腰带,一声令下,便各自上船,排好位置。
划手都是青壮年,从十几岁到四十几岁,最前面站着一位鼓手,年纪大一些。
龙舟那边还在准备的时候,身旁一阵嘈杂声,陆U正要去看是怎么回事,便听一个声音道:“你看!”
他转头看过去,却见着一条细长的黑棕带花纹的蛇,三角形的脑袋正往上抬。
他不由大惊失色,立刻道:“小心!”说着就拉着施菀往后退了一步。
提着蛇尾的男孩大笑起来,施菀也低笑不语,紧接着便有个农家大汉从龙舟上跳下来,一把夺过那蛇甩到了水中,然后拧住男孩耳朵骂道:“小兔崽子,这是县太爷,还不赶紧跪下赔罪!”
男孩蔫了下来,由着父亲拉在了地上,那农家大汉也要跪,陆U连忙道:“不不不,不用,他只是开个玩笑,是我自己见识少,被吓到了。”
到这时,他自然也明白这大概是当地经常能见到的蛇,大概也是没毒,所以连施菀都不怕。
农家大汉实在惭愧,又连声道歉,最后陆U说别误了比赛,才又回到了龙舟上。
陆U转头看看施菀,又见她笑了一下,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半天才道:“京城……没见过这样的蛇。”
施菀一边笑一边解释:“这蛇就生活在水边,我们叫它水蛇,没毒,还有人会捉来吃,若是夏天去田里一天,说不定一天内能看到两三条,但像那孩子那样敢去捉的,也属最皮的孩子。”
陆U轻咳两声,“你别再笑了。”
施菀便忍住不笑了,陆U看着水面几只队伍,朝施菀道:“中间那一队大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我猜是他们会赢吧。”
施菀回答:“我猜最边上那队会赢。”
陆U看了看,有些不信:“那鼓手都有六十了吧?胡须都白了。”
这也是龙舟队里最大年轻的一位,陆U猜测是因他身份尊贵才在里面,比如辈分高之类的。
这时岸上提锣的老村长喊:“今年的奖,是第一名的,每人半斤猪肉,大家伙儿加把劲啊!除了第一名,别的名次都没有。”
“才半斤。”船上有人说。
老村长回:“半斤就不错了,明年有田了争取弄个三斤肉!”
施菀突然朝陆U说:“要不然我们打个赌吧,赌注就三十文钱,谁看中的队输了谁就出三十文,拿来给胜的队伍当彩头,他们一船是十五个人,一人两文。”
两文不多,但对于一年见不到几个钱的庄稼人来说却比拿猪肉还欢喜。
陆U说:“你输了只用出三十文,我输了出一两,就按你说的,给他们当彩头。”
施菀凑近他小声道:“一两太多了,人家本来开心划个龙舟,你突然要给这么多钱,怕闹得他们起争执,不高兴。”
因为怕周围人听到,她离他近了一些,花篮里浓郁的桅子花香裹挟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萦绕到他鼻间,让他不由心跳快了一些,竟差点忘了回她的话。
待她说完一会儿,他才轻声回:“那我出六十文可以么?”
“好,那我去和村长说了,先说好只比我们看的两队的输赢,不一定他们得第一。”
“好。”
陆U回答完,心里已然明白自己肯定被施菀糊弄了,她是本地人,当然比他更了解龙舟赛一些,如此笃定地打赌,八成是心里已经确定哪一队会赢。
但是没关系,她愿意这样糊弄他,他不知多高兴。
果然,等老村长宣布今日胜出者除了半斤猪肉,还另有几文钱的奖励时,龙舟上的人沸腾欢呼起来,而周围百姓则是叹声道:“那还用说,一定是水叔他们能赢了。”
“早些年水叔就没输过。”
“几文钱,是多少文?倒也不少了。”
……
这水叔,明显说的就是那胡须花白敲鼓的人。
随后,等一声锣响后,龙舟赛正式开始,他就看出她那一队的不同来,那最前面的鼓手虽然年纪大了,却十分矍铄,鼓点打起来,也比别的队有气势,他那一队明显更整齐有技巧一些,才一出发就领了先。
陆U看向施菀,施菀脸上露出心机得逞的笑容来,和他解释:“我小时候就听过水叔的名号,他是赛龙舟的老把式,方圆几里都出名,他们那一房头还常在端午前训练,只要有他在的队,多半都会赢。”
陆U回道:“原来你是有备而来。”
龙舟往前边去,人群也不由得往前边移,移了几步,发现到后面时,水叔那一队开始落后了,倒是陆U看中的那一队体力最好,仍不减速度,慢慢领了先。
施菀脸上的笑消失了,一瞬不瞬看着湖面,陆U此时笑道:“后生可畏啊!”
鼓声敲得越发激烈,龙舟快到终点了,施菀又往前走几步,正好看到陆U押中的龙舟第一个冲到终点。
围观的人一阵喝彩,施菀叹了口气,回道:“愿赌服输。”说着去身上拿钱袋。
陆U却拦了拦她胳膊,从自己身上拿出一吊钱来:“我来给吧。”
施菀坚持自己拿:“说好了的,只是三十文,我有。”
“我在京城,一顿早点也不只三十文。”陆U说。
他如此炫富,施菀想想确实如此,也就不和他争了,收回了钱袋。
陆U去老村长那里,拿出六十文来交给他。
那一支赢了的龙舟队里一人能拿四文钱,都是十几二十多的年轻人,高兴得合不拢嘴,旁边人看着那么多钱,多少有些羡慕。
陆U说道:“明年你们若收成好,再办龙舟赛,我再来看,给赢的添彩头。”
这一说,大家又高兴了,纷纷赌咒发誓明年一定拿第一。
赛完龙舟,已是中午,村里的酒宴准备好了,划手们连同其他人要吃了酒席,再准备下午和别村的比赛。
陆U被请到上座,那一桌有老村长、各家房头辈分高的当家人等等,村里能干的妇人都在厨房帮忙,施菀被安排在一桌年轻媳妇里面,她却没和她们一起坐,跑去和阿英许珍娘一桌。
她也看了出来,村里也是有高低之分的,会去杨柳店的人,都是本来家里就穷的,在村里也没多少地位,又因为去了杨柳店,就更加没地位了,而这一桌,多半都是她在杨柳店认识的女人。
这一桌女人,因为她来,既意外,又感激。
她是县城里的大夫,身份上是让她们仰视的,更何况,她还和陆U这个知县一起过来,算是贵客,这样的贵客,却愿意和她们坐一桌。
施菀看出她们的感激和局促来,在举起第一杯酒时朝她们道:“县太爷说你们是比男人还坚韧的人,会越来越好的。”
阿英问:“坚韧是什么意思?”
施菀想了想,说:“就是遇到再难熬的事都能熬,眼看着活不下去了,也还是能咬咬牙,活下去。”
阿英眼里有些微湿,却笑了起来:“这个词听着真苦,但我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词,真好。”她仰头将酒喝下。陈家村没什么钱,这次大办龙舟赛每家凑了点,一桌能有一两个荤,其他都是地里种的菜,倒是新鲜,掌厨的手艺也好,味道不错,施菀与一桌女人吃吃聊聊,倒十分开心。
而陆U那一桌,显然就是喝酒,最好的酒最好的菜都在那一桌,施菀远远看着,见陆U与一口乡音的庄稼汉说话喝酒,只觉得他与之前相比也变了许多。
后来女人的桌子都吃完了,男人桌子上还在喝酒聊天。
施菀要下桌时,听阿英说:“施大夫,你之前是施家村的吗?等一下施家村的划手也会来呢!”
施菀一愣:“施家村?”
“是啊,我刚看见那边田梗上有一群人往这边过来,就想起这事了,说不定他们要早点来先练一练。”
施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就看到一群人从施家村方向往这边来。
她离开酒桌,又往前走几步去看,男男女女都有,其中两人看着还特别像她三叔三婶。
再走近一些,像三叔的那人将一个小男孩顶上肩头,那小男孩扎着个小辫,分明就是三叔家的孙子!
施菀吓了一跳,回头看向还在酒桌上的陆U。
当初去京城,是三婶送她去的,三婶是去过陆府、见过陆U的,虽然过了七年,但三婶再见到陆U一定能第一眼认出来!
然后呢?三婶一定会当场指出来,并指责陆U,随后陈家村的人都知道了,然后施家村的人也知道了,再然后也会传到县城去。
很快她就决定决不能让三婶看到陆U。
但如果现在离开陈家村,要去渡口也是走村头那条路,正好和三婶他们撞上,除非去别的地方。
此时陆U那一桌正好也下席了,陆U正和老村长说话,施菀立刻跑上前去,拉了他道:“陆U――”
急切间,她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却也顾不得这么多,很快道:“你想去云归山吗?要不然,我们下午不看赛龙舟了,去看看云归山?”
陆U一阵讶异:“我们吗?”
施菀点头:“是,我想起陈家村后面就有条路去云归山,就突然……想去看看,正好……可以带大人过去。”
陆U一笑,点点头:“好。”
他如今倒是很好说话,施菀放下心来。
第53章
陆U告别了老村长,与施菀一同绕到陈家村后面的小路,往云归山而去。
两岸稻苗茫茫一片绿,随风起伏;不时经过一片荷塘,惊起一只白鹭,那白鹭扑腾着翅膀从水中飞起来,直去天边;又路过一片野花,一群黄色或白色的蝴蝶在上面飞舞。
没多久就到山脚下,施菀在地上捡了两根树枝,将一只递给陆U:“这山有点高,有的地方还陡,可以拿树枝撑着一些,而且路上说不定会碰到蛇。”
“那我走前面。”陆U接过树枝,走在了前面。
施菀在后面道:“我小时候常上山,大人还是在我后面吧。”
陆U却已经往前走:“你不要觉得我考了个榜眼就觉得我是文弱书生,我骑射也很厉害的,你应该见过?”
施菀没回话,只淡淡笑了笑。
他骑射的确不错,她也的确见过,那些记忆埋藏多时,今日突然又被挖起来。
陆U朝她伸手:“要不然,把你手上的篮子也给我?”
施菀连忙摇头:“不,大人已经帮我拿医箱了,这个我能自己拿。”
陆U看了她一会儿,回头继续往前走。
山路的确不算平缓,走了一会儿,就不时有略为陡峭的地方,施菀爬了一会儿,竟渐渐有些体力不支。
男子终究是男子,陆U替她背着医箱,倒还一点儿也看不出费力。
后来走到一段陡坡,她将花篮挂在了胳膊上,一手扶了一旁的树,爬了一下却没爬上去,想另一只手也扶着什么,却没找到东西。
这时陆U在上面朝她伸出手来:“我拉你。”
施菀犹豫一会儿,用极短的时间来思考要不要拒绝。
但他们已经单独来登山了,陆U显然是心思坦荡只为拉她,她如果计较太多,倒显得小气,徒增尴尬。
于是片刻过后,她将手放在了陆U掌中。
陆U拉住她,轻而易举将她拽了上去。
她急忙将手收回来。
“前面有块石头,要不然,我们去歇息一下?”陆U说。声音和缓而轻柔,像山间的清泉。
施菀的确是累了,再爬下去也要跟不上,便点点头,同意了,两人一起去前面休息。
那一块石头并不算大,平坦的地方正好能坐两个人,施菀小心坐在边沿,刚好不至与他挨到。
山上林木葱郁,遮天蔽日,端午时节已有些热,在这山间,却比外面凉快了许多,周围不见人影,只有鸟鸣,是十分清雅惬意的时候。
陆U微微转过头去看她,见她静静坐着,将花篮搁在脚边,拿了一只浓香的栀子,随意在手上把玩。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紫的半臂襦裙,在这郁郁葱葱的山林里,更显得娴静柔婉,若他从山下爬上来看到坐在石头上的她,一定觉得这是林间的仙子。
但他是与她一同上来,又一同坐在这里。
这一刻,心里好似开春的湖水,被杨柳风推开层层的波浪。恨不得此时此刻,永远停留。
“走吧,我可以继续往上爬了。”施菀说。
陆U怎样都由她,起身道:“那走吧。”
于是两人再次往上爬。
再走一段,听到了潺潺的泉水声。
地上的路有些湿润起来,转过一道弯,就看见一道细流从山壁石缝里流下来,汇聚到一块凹陷处,再流往山下。
两人到这里捧了些水喝,随后施菀叫他等等,将竹篮里的栀子花倒出来,在旁边地上捧了些松针放进去,再将松针用水浇透,然后小心将栀子花一朵一朵摆上去。
栀子花离树这些时间,已渐渐没有最初的鲜活,用湿松针这样埋着,能保存得更久一些。
其实如果她直接拿了花回县城,泡上水,倒可以在家里放两日,但带着这些花爬山却有些不值当,陆U见她如此认真,问她:“你很喜欢栀子花?”
施菀回答:“还好,谈不上很喜欢或是不喜欢。”
她明白陆U的意思,解释道:“是珍娘一番心意,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它们几个时辰就蔫了。”
陆U在这一刻,看到了自己骨子里的自负与傲慢。至少在刚刚,他以为她是因为很喜欢栀子花才这样,并没想过这是许珍娘送给她的。
她与她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不是一时的同情,而是真的怜悯与尊重,并不嫌弃。
“和她们一起,你不怕……影响你名声么?”他问。
施菀将花摆好,又洒了些水在上面,提起篮子轻笑道:“我的名声也没有很好。”
在往上行的路上,陆U一直在想她的话。
她嫁过人,又抛头露面行医,所以在某些人眼里的确不算好名声的人,比如丰子奕的母亲。
县城人偶尔提起她与丰子奕,都会流露出几分惋惜来,大概是觉得一桩好姻缘就在她身上差了那么一点点。
这还是她已然成为城中名医的情况下,在最初呢?
一个和离的单身女子行医,该有多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她不该被丰家人嫌弃,不该让人挑挑拣拣,他们不配。
她嫁人嫁的是他,以女子之身行医是他倾慕的地方,他也有自信能作主自己的姻缘,所以单与丰子奕来比较,显然他是更合适的那一个。
到山顶时,太阳已经有些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