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觉得,姻缘好或许顺遂一些,姻缘不好也不影响什么,顶多是孤单了些,他无所谓姻缘不姻缘。
但到现在,他却想问安排这命理的人,为什么要让他姻缘坎坷呢?
原来姻缘坎坷不只是孤单,而是爱不得。
陆U只喝酒,不说话,让丰子奕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常和人谈生意,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也不尴尬,继续和他东拉西扯,凭一己之力将酒宴气氛抬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问:“依大人看,县城的人会议论菀菀么?如果有人听张家人污蔑,说三道四,那该怎么办?”
一直沉默的施菀此时也抬起头来看向陆U,陆U看她一眼,回道:“议论大概会有,许多人喜欢说‘怎么旁人没遇到这事,就你遇到了,定是你去招惹了’,世人盲目,皆是如此,所以就算听到议论也不要太在意。”
见施菀垂下头去,他很快又继续道:“这两天,可以让施大夫与两个徒弟一起办一次义诊,再由丰公子出面,免费赠药,譬如入夏的解暑药或是一些简单便宜又常用的药剂,如此办三天,途中也让人主动将张家之事来龙去脉讲清楚,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城中人又受了恩惠,便不会再出言中伤了。”
丰子奕立刻道:“这办法好,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他们绝不会再说什么,我们也有了解释的机会,到底是做官的,就是不同。”
说着他看向施菀:“菀菀,你说呢?要不明天或后天我们就办?”
施菀看看陆U,又看他,回答:“你能作主赠药么?”
丰子奕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做生意的就喜欢这种机会呢,花多少钱我们心里有数,但能买人心啊,人家觉得你有善心,也就觉得你卖的东西实诚,自然就愿意来买东西了。”
施菀便没话了,点点头:“我都可以,和药铺说一声就行。”
“那我回去就准备。”丰子奕说。
这时陆U突然问:“有件事,我略有疑虑。”
丰子奕道:“陆大人请讲。”
陆U看向他:“如丰公子所说,名声这回事,对男子无所谓,对女子却重要,丰公子如今与施大夫走得这么近,但我听说丰夫人并不同意这婚事,到时丰公子另娶他人,于施大夫的名声,会不会也有影响?”
“这……”
丰子奕快速看施菀一眼,随后道:“大人别听外面胡说,我娘怎么会不同意呢,没有的事。”
“是么?”陆U反问了一声。
施菀想说自己和丰子奕不会有什么婚事,但又觉得似乎像在和陆U解释,也不知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些,想了想,索性起身道:“我见楼下有卖莲蓬的,我去买些来。”说着就出去了。
待她离开,丰子奕朝陆U道:“其实我娘的想法不重要,菀菀的想法才重要。我娘那里,我就这么拖着、熬着,熬成老光棍了,她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到时候别说菀菀,只要我能成亲,就算拖头母猪来她都乐意,但菀菀吧……”
丰子奕叹了一声气。
“她对你无意?”陆U问。
“不,她不是对我无意。”丰子奕立刻道:“其实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至少也不讨厌我,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她京城那个婆家说起,如果没有那桩事,她一定早就嫁我了。”
陆U这时抬眼:“丰公子为何这样说?”
丰子奕回道:“馨济堂的周老大夫说,菀菀刚回安陆时,一片死灰模样,每日只是学医,因为她好看,当时就有许多媒人上门来要给她说亲,她统统拒绝了,说以后不会再嫁。而我,也就是在两年后遇到的她。
“她不再嫁的原因,也就是对成亲这事死了心,正好我娘又在那儿当拦路虎,所以就闹成了这样。说起来,我倒还想问问大人――”
丰子奕看向陆U道:“我听说菀菀以前的那个婆家在京城地位挺高,陆大人家在京城地位也很高,你们会不会互相认识,能给我说说,菀菀那婆家,那前夫,是个什么样的么?”
陆U久久不语。
他知道陆家是怎样的,自己是怎样的。
但他不知道,在施菀眼里、在丰子奕的眼里,他们是怎样的。
“他们……也就是普通人。”他回答。
丰子奕问:“那他们对菀菀好吗?肯定是不好吧,她那前夫,是不是纳了很多妾?会打老婆么?”
“那倒没有。”陆U回答:“也没有纳妾。”
末了又补充道:“据我所知是没有。”
“是吗?”丰子奕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似乎在他眼里,施菀的前夫定是纳了很多妾,不将正妻放在眼里。
而这时,陆U却不由自主想起了王卿若。
他从来没和她提起过卿若,但想必,她会从别人口中听到。
别人提起他和卿若时会说什么?郎才女貌,还是有缘无分?他害怕真是这样。
其实他去王家多半是见老师,与卿若也是以礼相待,他并没有那种没能与她成婚而意难平的心思。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和施菀说,要娶卿若为平妻。
她那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会不觉得觉得他果然对卿若难以放下?他不知道,也没问过。
许久他说:“是没有,他们也是平常的人,只是……大约是没替施大夫想过,所以许多事,没做好。”陆U说。
丰子奕冷哼:“他们怎么会替菀菀想呢?菀菀只是他们标榜自己诚信重诺的工具,当娶她进门,得了这个名声后,就任意搓磨人,真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什么玩意儿!”
“你……”这话实在太难听,陆U开了口想要辩解,却不知如何辩解。
他问:“她和你说过在京城的事?”
丰子奕摇头:“没说过,她从来不说,提都不提,所以我不知道她嫁的是什么人,日子过得怎样,又是为什么和离,要是知道,也就不必来问大人了。”
“她不提,是觉得有伤心之处,不想提么?”
“那是自然!”丰子奕立刻说:“要不然怎么会和离?”
隔了一会儿他问:“他们应该没孩子吧?”
陆U低声道:“好像是没有。”
丰子奕眉目沉了起来,好像在沉思这个问题,为什么没有。
陆U也想起了许多往日的事。
爷爷在病床上和他说过当初订婚的经过。那时爷爷在失意中被施家爷爷所救,两人相谈甚欢,爷爷得知施家爷爷刚得了个孙女,便说自己家中也有个大她几岁的小孙子,不如结为亲家。施家爷爷觉得门庭不配,当时拒不肯受,好说歹说,接了信物。
后来没多久,爷爷就得到调令升迁了,从此一路顺遂,再未来过云梦泽,也忙于仕途,不曾记挂这桩婚事。
或者说,施爷爷当初本就不太愿意订这婚事,他爷爷后来一路做到宰辅,也觉得当初的话大约就算戏言了。
所以当施菀找上门,爷爷吃惊,也惭愧,他一力促成这桩婚事,说到底还真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诚信重诺的人,陆家亦然。
他呢?他是那个最需要付出代价的人,他并不心甘情愿,施菀去京城是走投无路,但他固执地认为,她是为钱财,为攀龙附凤。
他们成婚了,他对她并不好。
不,算不得不好,因为他并没有怎么“对”过她,因为厌恶,所以他在有意回避。
如今想来,大嫂是名门闺秀,是母亲最看重的儿媳;弟妹性情泼辣跋扈,分毫不让,就是母亲也要顾忌三分,只有她,没有娘家的门庭撑腰,又是温顺的性子,日子必然不好过。
而且,当时无论大嫂还是弟妹,都是进门就有孕了,顺利诞下子女,只有她是孤身一人。
她走后,旁人都传她不是和离,而是被休。
因为一个没有娘家的女子,是绝不可能自求和离的,那几乎会没有活路。
他以前不知她为什么自求和离,现在却知道了,因为别无他法吧。
没有子女,没有地位的她在陆家过得无望,而如果卿若进门,这种无望会更加强烈。
他回忆着这些,丰子奕看出他神色有些别扭,猜想他是因为认识那一家人,所以没办法完全站自己这一边,便不再骂那一家,只说道:“我有时候恨她前夫,觉得就是因为他太不是人,所以才让菀菀对男人死了心,但又一想,如果他太好,那菀菀不是就不会回来了?我又觉得应该感谢他。”
陆U没说话。
这时施菀回来了,丰子奕便不说了,直接朝她道:“给我两只。”
施菀将手上莲蓬给了两只丰子奕,然后看向陆U,有些犹豫,一旁丰子奕问:“这莲蓬还算鲜嫩,大人要拿回去尝尝么?”
施菀便将两只莲蓬递给陆U,陆U接过,将莲蓬凝视半晌,朝她道:“多谢。”
第60章
施菀沉默着回了自己的桌后。
陆U的情绪看上去更低落了,大多数都是沉默不语,饶是丰子奕,也觉得这顿饭吃的挺累。
所幸后来陆U先行起身,道时候不早,他该回去了。
丰子奕松了口气,连忙起身相送。
待陆U乘马车离去,丰子奕才朝施菀道:“陆大人吧,怪怪的,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同意来吃这顿饭,来了却又不高兴,真是猜不透。”
施菀看着远行的马车,问他:“我走后,你们都说了什么?”
丰子奕回答:“没说什么,外面的传言你别信,我娘没有不喜欢你。”
“我无所谓信不信。”施菀说着轻轻叹了声气,抬眼看他道:“丰子奕,其实陆U说的对,终有一天你会成亲的,而那个人肯定不是我,我不会再嫁人,无论是你,或是别人,都不会,你现在做的一切都只是浪费时间。”
“我乐意。”丰子奕回道:“反正就耗着呗,除非你嫁人了,我估计就死心了,你不嫁人,我也不娶,你也管不着我。”
施菀无奈,不说话了。
两人也往马车那头走,丰子奕说道:“其实我向他打听你以前的夫家了。”
施菀只看他一眼,仍没回什么。
丰子奕自己说道:“我想看看你为什么不想再嫁人,不过找他也打听不出来,他啥也没说。”
“不用找他打听,他……也不知道。”她说。
丰子奕问:“他对那家不熟?”
施菀半晌才说:“算了,别提他们了吧。总之,我还是想你早作打算,别误了青春,要不然我会愧疚。”
“你别愧疚了,我的青春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和你没关系。”
两人一同上马车,丰子奕送施菀回去,到雨衫巷,她从马车上下来。
她在车下还忍不住道:“我说的话你放在心里。”
“行了,你赶紧进去吧。”丰子奕也不搭她的话。
她无奈,只好道:“好,你先走吧。”
丰子奕放下车帘,马车往前而去。
施菀转过头,拿钥匙去开门,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菀菀――”
她惊了一下,回过头,却见夜色下,早该回家去的陆U就站在她身后。
“陆……大人。”施菀有些诧异。
陆U看着她,缓声道:“对不起,吓到你了。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施菀没说话,等着他。
隔了一会儿,他说:“我……”
“以前的事,对不起……”很不容易,他才开口,然后继续道:“其实丰子奕说的对,我就是不可一世,自命不凡,所以才会在以前对你不好……你之前过得很不开心是不是?
“母亲她有没有苛待你?大嫂弟妹她们有没有孤立你?还有府上的下人,他们有好好对你么?”
听他如此问,施菀苦笑一声:“陆大人,我离开陆府,已经四年了。”
陆U怔然,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涌起一阵悔恨与痛楚――她离开陆府已经四年了,而这些话,是她在陆府时他该问她的。
他该问她,婆婆待她如何,一切是不是习惯,该听她埋怨妯娌如何争风、下人如何看人下菜碟、京城贵夫人们如何势利,该帮她在府中立足,但他什么都没做。
他没做什么,但他最大的错就是什么都没做。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用一句话告诉他,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
许久他才道:“我那时说起孩子,是真心的,我是真心打算和你生儿育女、做正常夫妻,只是当时有老师的事,我……”
他因为不知怎么用辞而停了片刻,而施菀则在他停顿时先于他开口道:“陆大人,我不想知道这些,也不太想提以前的事,好吗?”
陆U哑然无声。
他也想起来,其实和她做正常夫妻,和救不救老师,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两者并不冲突,而且他们当时已经成婚三年了。
不是正常夫妻,只是因为他不想,娶了她却不愿碰她不愿和她生儿育女,这本就是一种轻视和侮辱。
归根结底,他觉得娶她是对她的恩赐……至于其他,选择权在他,就看他愿不愿意继续恩赐。
他闭上眼,这一刻,看到了自己内心的自负与傲慢。
作为饱读圣贤书的人,他将这种自负与傲慢隐藏得很好,却在娶她那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时候不早,陆大人早些回去吧。”施菀说完,转身准备回屋。
“等一等――”陆U叫住她。
她回过头来,他看着她,却又是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我想过放下,今日才发现我放不下,我……
“我想问你……如果我们没有从前那三年,没有成过婚,也没有过和离,我到安陆来是我们的初见,你有没有可能……会接受我?”
施菀想了片刻才漠然道:“会吧,毕竟大人出身好,长相好,有才华又有前途,算是我够不上的人。
“但在那之前,我也许已经嫁给丰子奕了。丰子奕是县城里首富家的公子,对我又好,我只是个没有任何见识的乡下姑娘,遇到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抵抗得住?可是如果我是当初的我,我也不可能医治好他的姐姐,他也不会对我有印象。
“所以……这样的假设并不成立,没有任何意义。”她说。
是没有意义,但他就是想问,想从中寻找一丝希望。
他看着她问:“当初在京城,你嫁我,也是因为……觉得我好吗?你那时,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这是他在此之前很想知道的,但这一刻看清自己后再问出来,却是如此羞愧。他太想要希望,只能用羞愧去换。
施菀沉默许久。
眼前这一幕,他的一句句话,恍惚在梦中。
曾经很多次,她想让他知道她的心思,想以此求取他一丝垂怜,但他没给她这样的机会。现在,她又该怎么回答?
她缓声道:“大人的确芝兰玉树、高不可攀,但我那时想得更多的,还是找个依靠。我后来知道母亲是想让三弟来做这个兑现诺言的许婚之人,让他来娶我的,只是爷爷不同意。或许真这样安排,我也会同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