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跃微微垂下头,声音小了些:“那我当然……第一反应是关心你,你以前都没在意她,现在倒这么替她说话了,不是和离了吗?”
陆U抬眼看向天边,天边那轮弦月仍是弯细如钩,却更亮了些。
他想着刚才那一幕,她在他面前垂泪。
上一次施菀哭,是在张家人逼上家门时,气势汹汹骂她是淫妇。
这一次是三弟大庭广众那样说她。
其实,那就是三弟的真心话。三弟怎么敢呢?因为他觉得可以。
没有人替她撑腰过,没有人维护过她,所以三弟一边叫着他二嫂,一边那样肆无忌惮讥讽她。
所有人都是如此吧,三弟如此,他的家人也是如此,他也是如此,他就是那让所有人看轻她的第一人。
温善如她,只是说不想见到他而已。
他怎么会有勇气,去让她再嫁自己一次呢?
陆U泛出一丝苦笑。
许久,他沉声道:“关于当年,我娶你二嫂的事,有人说我们‘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我那时觉得无法接受,想反驳,现在却觉得还真是这样。”
陆跃立刻道:“什么真是这样,这是什么道理!谁说的,凭什么这样说?”
他一脸愤慨,陆U却是平静而失落,缓声回答:“至少也算欺世盗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明不愿意,却还要迎她进府,作出一番信守诺言的样子,然后又对她不好,不拿她当真正的妻子或家人对待。所谓诗礼之家,清正门庭,不过是做出来的样子罢了。”
“这……”陆跃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道:“但我们家也没有对她不好吧……说和离不是她自己要和离的吗?又不是二哥休的。”
“京城人觉得是我休的,是因为不相信一个孤身女子会主动和离,换言之,当年的确是她自己走的,却是被我们逼走的。”
陆U看向陆跃:“致沉,我们那时按婚约与平头百姓结亲,传遍京城,名声高涨,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之后和离,对我的影响也微乎其微,但对她却不是,她失去的是半生、是得到一段正常婚姻的可能。
“我们在富贵之家太久了,久到忘了低头去看,自认为天之骄子,自认为高人一等,嘴上还说着‘天下为公’,实际却从心里瞧不起普通人。这样的想法平时被我们隐藏得很好,但在娶你二嫂这件事上,人人都显露出了真实想法。”
“但是……”陆跃辩解道:“人不是本来就有尊卑大小的吗?那件事换了别人,就京城任何一家,肯定是直接将她们赶走,不会认这件事,我们认了,倒反而成了欺世盗名了?”
他满脸不悦道:“我不认同,而且我觉得二哥你这次特别为她说话,好像我们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你们不是都和离了吗?以前也没见你这样。”
“你说的那种人家叫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如我们这种,便叫虚伪。不管我和她是不是和离了,但当初确实是我们错。”陆U说。
陆跃还想辩解,却不知怎么辩,他也不在意,最后问:“那你去找她说了什么?不会真让我去磕头吧……那得丢多大的人?”
陆U面无表情道:“不用了,没有人要你去磕头,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覆水难收,破镜不会重圆,他知道了她厌恶他,在她的泪水与诉求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狼狈地答应她,再也不会去打扰她。
心底空空的,似乎被剜去了一块,透着风。
他也失去了那种可能,那种……还能和她有所牵绊的可能。
他以为他到安陆来是他们真正的开始,其实他们在四年前就已结束。
陆跃不知他心底痛楚,只在一旁松了口气:“不要我去磕头就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你们也和离了,我后面也不会和她碰面了。”
许久他才道:“你这两天就回京去吧,这儿没什么好玩的,我也有许多事要做,没空陪你游山玩水。”
陆跃回道:“回去就回去,我还没兴致在这儿玩呢!”
今天的事让他丧气,也没了精力,说完看向他:“那父亲那里你给他回信,母亲那里你怎么说?到底有没有你说的那个姑娘?你让我回去怎么交差?”
陆U只看着天边不说话,陆跃想了想,突然问:“该不会……你说的就是二嫂吧?你这样为她,除了是你喜欢她,我想不出别的原因来。”
“不管我说的是谁,我都不会同意母亲为我订亲,你只须带我的话回去:就算她为我订了亲我也不会娶。信我也会给你。”陆U说完,进了屋中。
三天后,师爷李由和陆U交待完公事,看着四下无人,便凑近他道:“大人,听说……你和馨济堂的施大夫以前是夫妻?”
陆U从卷册中抬起头来,问他:“此事你在何处听说?”
李由赶忙笑了笑,一副随意的样子,避重就轻道:“就是无意中听人说起而已,觉得匪夷所思,所以来问问。”
“怎样无意?听谁说起?”陆U问他。
见李由一时不回话,陆U又道:“这事是真的,但我不想这事传出去,所以我只是想看看城里有多少人知道。”
李由放下心来,回答:“我有个多年前的同窗路过安陆,我请他到吉庆楼喝酒,听那里的姑娘说的。”
陆U这时明白,消息大约是从陆跃那天带的那两个姑娘嘴里说出去的。
不只她们,施家村的村民也会传。李由向来算是消息灵通的人,所以是第一批知道,下一批便是县城里的普通人了。
前不久还发生了张家的事,这两桩事加在一起,都会让施菀站到风口浪尖。
只要是与男女之事有关,不管那女子有没有错,最后都会有错,而对男子来说,不过是一件艳谈而已。
他不能让这件事成为城中百姓的饭后谈资,施菀就该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该被人谈起的是她的医德医术,而不是和这个男人那个男人的名字混在一起,被人在男女之事上评头论足。
陆U沉默许久,突然道:“明天,贴出告示,将徐仕与黄正鸿、黄正甫审查结果公之于众,需归还的田亩也附上,以及,连续三天,游街示众。”
李由意外,问他:“游街示众吗?但按律法,死刑犯行刑之时才游街示众,他们三人就徐仕是死罪,那也得送到朝廷,由朝廷复审后再到秋后处决,现在游街,只怕不合规矩,会受弹劾。”
“以儆效尤而已,就算受弹劾,也不过是受训或罚俸,算不得大事。”陆U说。
李由忍不住再确定一遍:“真要这样?其实游街示众只是热闹而已,对大人政绩着实没好处,还得担风险,大人要不要再……”
“我知道,就这样。明日就将他们三人游街的告示张贴出去,同时让衙役大街小巷锣鼓告知,再过三天,待城中都知道这消息了便开始游街,也是连游三天。”
陆U说得果决,李由只好应下,不再劝,叹声道:“那这几天可算热闹了,贴告示,游街,还有后面的抄家,还田,我看过年也就这样了。”
陆U回道:“是要热闹,游街也是,交待下去,办得越热闹越好。”
李由本不明白陆U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但“热闹”二字,突然让李由有了灵感。
发生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热闹,红红火火演上半个月,那谁还有空去谈施大夫和陆大人的那点事?
等游街结束,这消息早成了旧消息了,大家伙儿也懒得去议论了。
所以这便是大人的用意吧?但是……他又不是本地人,还是个当官的,就这么怕被人议论?
有陆U亲自下的令,李由督办,第二天告示果真贴了出去。
徐仕身上有人命案,还有无数桩强占民田的罪状,被县衙判了死罪,徐家被判抄家;黄正鸿与黄正甫在杨柳店官商勾结,欺压百姓,被判徒刑和流放,同时两家须罚没巨款。
三人于三日后游街示众。
告示贴得满城都是,十多名衙役分着小队敲锣打鼓,与当初让村民去告案一样,走街串巷的喊话,果然全城沸沸洋洋,都等着看游街示众。
馨济堂内,因为暑热而上药铺的人多了起来。
有的是吃坏了肚子,有的是中暑,还有的是风热病。施菀看病到下午,一名施家村婶娘带着儿媳妇进来。
因为是认识的,施菀主动唤了人,问过病情,给那年轻媳妇把脉。
这时那婶娘凑近她问:“菀丫头,那新来的知县,真是你……”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婶娘立刻转头去看,看敲锣的人还没到,就走出药铺大门去张望,便见到一队衙差举着幡子,敲着锣打着鼓,从街头过来。
她不认识那幡子上面的字,张起耳朵听了一下,听到衙差喊着什么“游街示众”,便回头道:“这是什么,他们说什么呢,谁游街示众?”
药铺内伙计自然早知道了消息,很快回道:“不就前不久抓起来的那徐老爷,还有县城杨柳店的两兄弟,判了,过两天游街示众呢,您要喜欢热闹,过两天赶早来看。”
“判了?死罪啊?那不是还能看杀头?”婶娘兴奋道。
伙计摇头:“不杀头,就游街,那徐老爷好像是杀头的罪,但听说这种罪都要交到京城皇帝手上给审批,再杀头,杀头也是秋后杀,不是现在,现在就游行。”
“嘿,现在还兴这个,不杀头就游行,我看就游得对,这种杀千刀的坏人,是该让大家都看看!”婶娘恨声道。
这边婶娘家的儿媳妇看完了病,也跑大门口去看了,与婆婆说着徐家的案子和游街的事,说自己娘家有亲戚就真的还了田。
施菀看着她们围在门口的身影,松了一口气。
经上次坟上那么一闹,几乎整个村就传遍了,知道她当初嫁的就是新来知县,也从陆跃的只言片语中开始议论她在京城怎么了。
眼看消息就要从施家村传到京城来,县衙却出了告示,让审了数月的徐家案落下帷幕,还游街。
她那点流言飞语,便被这消息冲散了,没什么人议论。
她不知道这事是陆U有意为之还是碰巧,但陆家人向来在意名声,兴许是为了官声。但不管是为什么,也不是她该去猜想的。
趁着那婶娘婆媳俩在讨论游街的事,她起身去了后院,正好避开她们。
第65章
徐仕三人的游街示众,让县城热闹了好多天,不知是哪里以讹传讹,说三人游街后要砍头,还惹得乡邻都赶去菜市场看,守了几天,见确实没有砍头,才慢慢相信是谣言。
这场热闹持续了半个月才落下帷幕,县城又重新回归平静。
这一日,天正热时,一名妇人着急抱着个幼童到了药铺,才进门就喊道:“大夫,快看看我家孩子,她指甲全破了!”
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药铺内打盹的人都惊醒了。
施菀坐在里间,正写着手上的行医手扎,听见声音不由抬起头来,就见前面的周继正替那孩子看着。
孩子是个两岁的小女孩,长得白白净净,一边哭着,一边由抱着她的妇人拿着手给大夫看,急道:“她自己在玩,摔了一跤,不知怎么就把两只手指甲都摔破了,我看了,就一点点还粘着肉,这还是个女娃,没了指甲可怎么办……”
周继看了看那女娃的指甲,叹声道:“伤得太严重,将她放这边床上来,我替她将指甲拔了上药。”
妇人连忙抱着孩子去一旁的小床上,才放上去,后面又追来一个男人,问妇人:“大夫怎么说?”
妇人几乎哭了起来,回道:“得先把指甲拔了上药,孩子得有多疼,就怪你,把那凳子放路中间,让她摔倒了……”
男人回道:“怎么会要拔指甲,你忘了上次隔壁的春婶,被石头砸破了脚,洒了些药,养几天就好了。”
说完他往里面看了看,看到施菀,立刻就抱着孩子往她这里来:“施大夫,你给看看,这怎么办?”
施菀看看那孩子的手,又抬眼看看周继,犹豫一会儿,回道:“若不想拔也可以,我试试给她上些药,若是慢慢在长好,就没有大碍。”
“是吗?”妇人问,“真可以?”
施菀点点头。
然后拿了棉布浸了药汁,替女娃将快要剥落的两枚指甲敷了敷,交待道:“回去看着她,别碰水,别再摔跤,指甲……也别碰,会长好的,不会影响手的样子。”
男人松了一口气,问:“这该给多少钱?”
施菀回答:“就一文钱吧。”
没有施针拔火罐,也没有开药,一文钱只是那一点点绵布和药汁的钱。
两人给了钱,对施菀再三道谢后离开了。施菀看一眼前面的周继,他还是端正坐在诊台前,从背后看不出什么神情来。
施菀明白,周大夫是不高兴的,但她做不到和那对夫妻说,前面大夫说的没错,就是要拔掉指甲清洗上药,每日换药,持续五六天。
那样自然是能好,还能多赚些药钱,但那么小的女娃,却要多受好几天的罪。
幼儿指甲脆弱,的确容易脱落,但女娃的指甲还生在皮肤上,对伤口便是天然的防护,反而不易恶化,也不用遭那样大的罪生生被剥掉指甲。
她在内心叹了口气。
这就是她对这伤口的判断和自己的救治方法,也是她作为大夫想尽心治病救人的准则,周大夫不高兴就不高兴吧。
傍晚歇诊,施菀从后门回家去,枇杷说要跟着一起去拿些金银花泡茶喝,便和她一起出去。
等离开药铺,枇杷就凑在她耳边悄声道:“师父,昨天结工钱,你拿了多少?”
施菀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枇杷回道:“我见到你那钱袋了,没多少,看着好像就一吊钱的样子,但我看你以前都是发银子的,铜钱都数不过来。”
施菀笑她道:“不好好学医,尽操些没用的心。”
“你就说拿了多少嘛!”枇杷拉着她问。
施菀无奈回答:“行了,你猜对了,就是一吊。”
枇杷吃了一惊:“才一吊,师父你知道药铺这个月挣了多少吗?”她用手比出一个数,施菀回道:“我知道,我在药铺这么多年,看生意就知道药铺能挣多少。”
“那你竟然能忍住不和小周大夫吵!叫我才忍不住,这里面有多少人是直接奔着你去的?不是我夸张,全城的女人有大半都是找你看吧?你外出看诊,钱也都交回来了,药铺挣的那些钱,除开药钱、伙计什么的,怎么也得有上百两是你帮忙挣的吧,就说算工钱,拿个七八两也不为过,以前生意没现在好,还有个三四两,现在竟然只有一两,也太过分了!”
施菀回道:“我上个月好几天都不在药铺,也要扣除的。”
“那也还是过分!”枇杷说:“这一定是小周大夫吩咐的,要不然师父去和大周大夫说?”
施菀摇摇头:“师父现在都不管药铺的事了,哪里敢去让他劳这个心,算了吧,反正我钱多钱少都是那么过,周家对我有恩,少一些就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