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之潮——七穹烬【完结】
时间:2023-09-22 14:34:06

  周恪非的肩膀向上提了提,稍微站直了点。他把秋沅看得更清楚了,于是轻轻笑一下,说:“秋秋,我其实很想你。”
  声音比平时低一点,哑一点,烈酒的气味发酵出来,温热又辣苦。
  秋沅的眉心塌陷出一个小窝:“你喝酒了?”
  第一次,周恪非答非所问。
  “还记得么?上次就在这里,你背对着我,问我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你。”或许是酒精的催化,久别重逢以来,他难得如此倾诉,语气也奇异的像掺了胶,变得又紧又黏,“我真的很想你。今天聚餐上有人点了红酒,原产地是里昂的酒庄。那时候在法国,我一个人过得很难。我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不止是养活我自己那么简单。我打过很多份零工,受过伤,还有人把钱扔在我脸上。但是我并不难过。……因为我想到你,就觉得有意义。”
  他说完,似乎自己也在发怔。茫然许久,低头微微笑了一下。
  “怎么说了这么多。秋秋,你不要笑话我。”
  秋沅只觉得咽喉梗塞,音节发了锈,怎么也出不了声。
  原来……原来。
  她本以为这么多年,他回到家里,依然风光无限。却没想到他孤身一人磕磕绊绊,也并不比她好过一些。
  他额头上的伤疤,是不是那时留下的?
  也是第一次,周恪非主动向她靠近。
  “我可不可以抱你?就算有别的人,我也不想在意……”
  随着距离缩减,他的呼吸与体热益发清晰,喉腔的振动似乎也透过空气漫到身边,在皮肤之间尚有粘余。
  被周恪非拥进怀里的时候,秋沅仰起脸,看到他单薄敏感的眼帘,仿佛撑不住睫毛的重量,正在颤动。他的手指冰凉,进入衣内,被触摸的感受重新回到她身上。她的嘴唇也在躁动不安,摸索着去寻找他。
  周恪非收紧了手臂。意识仍不清楚,只知道抱着的是秋沅。又想到过去无数天,自己把周芸拒之门外的画面。
  他的过去没了,至少还有未来。
  -录音05-
  我有没有对您讲过初三那场家长会?
  是在九月的末尾,天已经暗得很慢很慢,许是快到雨季的缘故,空气里面攒着厚厚一层溽热,每一口呼吸都不清爽。所有人的心情都被天气弄得非常烦躁,再加上开学不到一个月的缘故,没人肯静下心来学习。班主任觉得这状态不妙,就想在学期开头召开一场中考动员会,让每个同学都叫家长来。
  在一个课间,我去办公室送一批新收上来的作业本,恰好看见秋在和班主任说些什么。这么多年,秋的家里从没人出席过家长会。她说父亲很忙,而母亲不太方便。
  班主任讲得非常生硬,丝毫不给通融的余地,说如果这次动员会你家里没人来,那么我之后会考虑登门拜访。
  我父亲常年要出席各种讲座、活动,出席家长会的通常都是我母亲。她是从不肯屈居人后的,哪怕在这样的场合,也永远要显得高贵光鲜。当然,其它同学的家长也都非常体面,有认得她的也会来打声招呼,攀谈几句。在如此氛围下,秋的妈妈就显得非常显眼。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秋的妈妈。她穿得很简朴,衣服上有未熨平的褶皱,但是濯洗得相当干净。
  很快我就看出异常来。秋的妈妈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她时而安静,时而好动,像个生稚的孩童。偶尔我看到她向秋比划着看不懂的手势,嘴里咿咿呀呀,不成调子,才察觉到她甚至不会发声。
  除了我,这些异常自然也引起别人的注意。同学和家长们少不了指指点点,友善的不友善的评议,密集的快要形成实质化的声音和眼神,一股脑倾泻在她背后。
  但是秋无动于衷。
  直到现在,我也钦佩她的心思坚定。十五六岁的女孩,竟然也懂得自己不需要为此感到羞耻的道理。她就那么坐在那里,神态平淡从容,背挺得好直好直。
  您有没有见过我们国家的教室?通常窗明几净,头顶上是一排一排明亮的白炽灯。她侧垂着头,以手安抚着她的妈妈,头顶的灯光披散下来,将发丝的间隙都照得非常清晰。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那时的样子,比高高抬起下巴的我的母亲更加光芒万丈,不可逼视。
  TBC.
第14章 (十三·上)
  年年最先注意到的是地上镶着的一隅影子。
  阴影最为沉默,样态时常变化,也缺乏任何色彩。这是她第一次从里面看出许多东西。
  看到这片影子之前,年年正专注于手里的玫瑰花。约会过后,周旖然送她到店门口。不巧赶上堵车,迟了半小时才到。匆忙检查完预约表格,年年找到一个长颈阔口的玻璃容器,准备用作临时花瓶。
  周旖然送给她厚密一捧粉荔玫瑰,缀以薄薄一围洋桔梗,气味香浓甜腻,恰如热恋。
  年年拆分开花束,徒手剥下玫瑰花黄卷的外瓣。动作认真细致,全然没有留意店门被人推开。将处理好的花枝浸在水液中时,视野一角就出现了那一片影子。
  影子显得格外浓重,轮廓边缘明晰如笔描,因为背后是辛辣红厚的日光。影子的主人应该身量瘦长,肩膀的姿态端正挺拔,又不显得过分紧绷,想来这个人的神情也该是眉舒目展的。许是有风短暂经过,周遭的光线出现裂纹和波动,影子也轻淡扁薄下去,像纸面折叠出的皱褶。
  仿佛一种埋在暗处的脆弱。
  店门很快关上,滚烈的光线被隔绝在外,将影子一并掐灭了。
  年年的视线被迫上移,与来人的目光发生接触。他的眼睛自有分寸,眉目色泽深沉又一成不变,如同他脚下的影子。
  然后年年才如梦方醒,认出了这个人。
  周恪非也同时出声:
  “你好。”
  他并未隐瞒来意,“她在么?”
  这段时间以来,每周都要在店里遇见。就连年年也看得出,他来找秋沅,语态和举止亲密又熟悉,却并不似恋人。
  “有客人,店长在里面忙。”年年找回自己的声音,“今天预约排得满,估计要忙到很晚。”
  她发觉纵然隔着成叙那一番枝节,也很难对周恪非摆出生硬失礼的架势。这人有种奇异的天赋,让旁人到了他面前总是不由自主想要拿准仪态,捏紧声腔,变得语调和缓、行为得体。
  是因为他超凡的样貌和气质,还是他言谈的口吻和伫立的姿态?
  周恪非说:“谢谢你,那么我下周三再来。可以麻烦你转告她么?”
  他的眼睛有意无意,勾留在那束淡粉色的玫瑰花上,悄然一黯。
  年年低头去查秋沅的日程表单,错过了他神色的微妙变化:“下周三是十五号吧,店长要闭店呢。”
  隔月十五号,秋沅总要出一趟门,闭店两天。年年来店里工作这些日子,早已习惯了提前安排。
  她翻到下一页,又说:“周一下午预约不多,你可以周一来。”
  语罢,她抬头看去,与周恪非四目相对,见他微微颔首道谢。
  ……或许,是交谈时他侧耳倾听的模样,好像世上再无别事值得他在意。
  转眼到周一深夜,周恪非如约而至。街边停着辆商务用车,店内影影绰绰,漏出许多声响。周恪非等在门前,不免听了大概。这是纹身店一位熟客,即将海外巡演的钢琴家,今晚临时起意光顾,却被秋沅拒绝。
  “下次先预约再来。”他听到秋沅这样说。许多人会觉得她的话里有冷淡和不悦,周恪非却明白,这只是她所习惯的语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情。
  那熟客显然不满:“就不能通融一下?”
  想是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有脚步声向着门口而来。
  周恪非侧身让出一条通路,整个人已在冷风里浸了透。下班后走得急,只穿了一件高领的薄毛衣。
  店门被蛮横地撕开,玻璃架不住这样的力道,粉脆地抖响。那人迅速扫了一眼周恪非,回头拉高声调:“秋老板,你不是说今天没预约了?”
  秋沅的声音在背后遥遥传来,比气温还要冷静:“他不是客人。”
  这话并没错。
  有花瓣枯萎的盐锈味散到鼻端,周恪非的眼光低下去,在游晃,触到前台一角,玻璃瓶里的粉荔玫瑰,脊梁开始微微地发烫。
  也想要像成叙一样,坦坦荡荡地送她一束花。
  那熟客扭头往外走,不知怎么,脚步渐渐不动了,就停在他面前。
  “你,你是周恪非?”
  那人单眼皮,眼角斜长,薄嘴唇,吐字爽碎不沾牙,像弹落的硬币。
  周恪非在这张脸上也分辨出一点熟悉:“王悯。”
  王悯上下打量他,许久才说:“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那会儿我说了,下次碰到你我肯定拿冠军,你倒是消失了。”
  秋沅这时已经出了店,留年年做最后的清洁打扫。她来到周恪非身边,听见王悯这一席话,也只是稍稍侧目。
  想往家里走,又被王悯拦下。
  他语气里有种莫名的迫切:“没空聊聊?年后在维也纳有个慈善赛,这回你总该来了吧……”
  “我有约会,改天再聊吧。”
  “那你给我个联系方式——”
  见王悯还想跟过来,秋沅拉住他说:“去车里。”
  周恪非的车就停在不远的路旁。被她牵着手快步走去,他连指尖都不敢乱动。
  进门落锁,车子开出两个路口,秋沅才看到他微红的耳根。
  多么奇怪。已经是这样的年纪了,也做过最为亲密的事,却还是会为了牵手而脸红。
  道路尽头,夕阳正在斜下。砂粉色的融光,紫橙色的游云,乱哄哄地拱成一个错杂的傍晚。
  周恪非用眼角的余光看她。车窗撤开一道缝隙,秋沅点了根烟在慢慢地抽,似乎没有交流的意愿。店里的熟客是周恪非的旧识,对于这样意外的巧合,她也并没有任何探知的兴趣。她是个心绪坚定的人,所以很少提问,缺乏好奇。
  于是总是由他来主动叙说:“小时候去很多比赛,经常遇到王悯。他家是钢琴世家,他从小就是天才。后来碰到我,总拿亚军。”
  秋沅想了想,从久远的回忆里找出这个人:“哦。他就是你说的王亚军。”
  语声停了,两人都有些恍然。这一番谈话,好像回到学生时代,他们总是如此。周恪非本是很好的倾听者,因为家庭的约束严苛到紧绷,他没有任何展露自我的余地,而到了她面前,却总想要把自己完完整整地表达给她听。秋沅习惯于独来独往,对什么都少有好奇心,却也愿意聆听他的一切。
  少年的周恪非光彩非凡,每当他为了国际赛事缺课,都会带着礼物和奖杯一道回来。零散精巧的小物件,悄悄塞给秋沅,然后将自己的经历和见闻全都告诉她。
  “第二名还是王亚军。”他总是这样说。
  第一名是谁?秋沅并不去问,因为答案一成不变,她知道。
  街景被遮光膜滤成淡淡的茶色,秋沅认出这并不是绕回家的路。
  随即听到周恪非问:“今天要不要去我那里?室友出差,刚好。”他顿了下又说,“上次……没来得及留你。”
  上次是他生日,在公寓里的惊喜派对,他们仓猝重逢。他的朋友怎么会认得她?秋沅没有问,周恪非也没有提。
  这是秋沅第一次去到他的公寓,没有了装饰用的气球彩带,出乎意料极致简单,几乎切割掉一切为生活增色的部分,保留着原始的纯白。很难想象,苏与南那样花孔雀一般的人也会住在这里。
  似乎能读到她在想些什么,周恪非说:“那边是小苏的房间,像动物园。”他整个人是放松柔和的状态,声音里含着笑意。
  “我先去洗澡。”秋沅淡淡说。
  不等周恪非回应,她先行走向浴室,将他晾在原地,甚至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对于和周恪非的关系,秋沅已经打定主意。
  身体的亲密是互相慰藉,更多的是她在索取,而需要共同付出经营的恋爱关系不在考量之内。或许并不是不再相爱,只是她不愿再次经历少年时的轮回。
  青春的热恋和逃离最终惨烈收场。周芸不择手段,而周恪非不告而别。
  她去拉浴室门,用了些力道,没拉动。
  里面传出懒洋洋的男声:“你房间不是有浴室么?”
  门一开,里面是穿着轻金色丝质睡袍的苏与南。他眼露诧异,和秋沅面面相觑,又越过她看向后方的周恪非。
  “机票改签到明天了,不会打扰到你们的事吧?”苏与南挑了一下眉毛,半开玩笑说,“要么,我去住酒店。”
  秋沅点点头。
  “那你走吧。”她讲得干脆,转脸又问,“周恪非,你的卧室是哪间?”
  “……”
  苏与南把接下来的话抿在嘴唇里。经过这几次短暂接触,他对单秋沅的性格多少有了些了解。她的直白十分纯粹,不含任何恶意,因而显得尖锐,好像谁碰见她都得钝下去一点。
  她简单冲洗出来,苏与南非但没走,还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咖啡。听她走近,眼也没抬,伸手摸到遥控器:“看不看电视?”
  秋沅当然不会催他离开,左右看了看,坐到沙发另一角:“周恪非呢。”
  “他出去了,说要去买花。”苏与南说,“你喜欢粉色啊?听他打电话问了好几个花店,就要这一种玫瑰花。”
  头发吹到半干,还有水珠凝在发尖,坠不住重量,一滴一滴落在心里。
  怎么忽然送花给她。
  “我没有喜欢的颜色。”她简单回答。
  苏与南好像并不允许他们之间出现沉默,按了两下遥控器,又说:“看看这个,以前的录像,我刚找出来的。我们有个玩得好的朋友,叫津西,出去玩拍了好多视频。”
  电视屏幕里花花闪闪,画面是几个男生一道出游,这些面孔里她只认得苏与南和周恪非。
  应该是冬天,周恪非穿着毛呢大衣,戴一条驼色围巾。
  视频只是简单的记录,没有任何镜头语言。欧洲之星列车停在伦敦的圣潘克拉斯火车站,他们出了月台,看到两侧尽是商店的玻璃橱窗,里面摆放着镀银胸像,锡烛台,大捧色泽浓艳的鲜花,装帧规整的新报纸。越过扶梯的入口,走道中央是一台老旧的钢琴。漆面已经剥蚀,露出下方木料的纹陷。
  周恪非一路安静,唯独好像对这台钢琴多看了几眼。
  男生们簇拥进店里买纪念品,周恪非挑中一顶高礼帽,黑色毛毡质料,似乎没有什么实用价值。
  “你猜他买这个是要做什么?”苏与南忽然问她。
  视频断断续续,内容零碎,很快给出答案。他们住在摄政街附近的酒店,每天睡到中午起床,这时的周恪非总是不知去向,短信联络了以后才回酒店,参与接下来的行程。几人好奇极了,有一次特地起早,一路尾行。
  没想到是去了火车站,苏与南和其他几个朋友躲在立柱后面,眼睁睁看他弹了一上午的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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