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好,会是什么意思?
秋沅买了最近一班车票,最快的高铁要坐四十分钟,然后转乘大巴。
苏与南提出同行,被她拒绝。
一路上,列车平稳,少有起伏。秋沅却觉得上下摇晃,后知后觉,发现是心腔剧烈在颠簸。
排队上大巴的时候,又接到电话。是陌生号码,小镇当地的警方。
年轻女性的声音,安抚性地说了两句闲话,才告诉她,方向是对的,人找到了。
后来秋沅才知道,找到周恪非的时候,是在他的车里。
停到小镇边缘,特地选了罕有人至的地方。五公里内只一个巨大仓库,堆放滞销过期的特产花酿。
那时木炭烧得将熄,他面容安宁酡红,似乎熟醉了。
女警官把医院地址留给她。
秋沅记下来,几乎没有办法思考,全凭着本能在讲话:“周恪非,他,他怎么样?”
“在抢救。”对方欲言又止,“做好心理准备,他……不太好。”
不太好,又是不太好。
可他这样的男孩子,明明没有人该比他更好才对。
医院的气味比墓地更冰冷,抢救室外,总是悲号,痛叫,惨哭。
秋沅从来都不喜欢。
她坐在那里,盯着抢救中的猩红标识,默默地等待。
熬过夜晚,太阳的涎沫从窗口筛进来。淡而浮,并不浓亮,飞进眼里却有些烫。
只是难受地霎了下眼,就有护士忽然出现在跟前,对她说话。
“是周恪非吗?周恪非,他活下来了吗?”
护士对她说了什么,秋沅努力去听,可怎么也分辨不清。灵魂好像漂在形骸之外,注视着自己跌跌撞撞,被护士引着,一路走到病床前。
她终于找回听觉,视觉,一切触觉和情绪。他身上插着许多长管,粗细软硬,像暴雨里的隧道,蠕蠕的模糊地拱动着,尽头是无光黑洞。
一声沙哑的哽咽,破在咽喉深处,撕得很长很长。
第三天,周恪非终于醒来。
一些维生装置撤去之后,秋沅才被允许进去。
周恪非只是不说话,容色倦极了。
英俊的脸,秀长的眉睫,失去了做出表情的力气,就这么平直地看着她。
紧绷过太久,一旦松脱,就彻底垮塌下去,整个地破碎开来。
似乎散在风里,抓也抓不住。
他变得不言不语,也听不见呼吸。偶尔轻轻眨眼,不含任何内容。
秋沅去握他的手。
周恪非依然凝定地看着她,没有回应,不迎接,也没拒绝。
一双触不到底的黑眼睛,像是无机质的器物,容纳接受一切。
秋沅在病床边蹲下来。
全身力气都凝集上来,她努力在说:
“周恪非,我知道……我知道你可以为我活着,也可以为我死。但我不要这样,我不要你这样。”
这不是平时的她。可她逼着自己,张开喉咙,磨动生锈的声带,她知道她一定要说。
“周恪非。我,我很爱你。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刻不在爱你。”
“我要你为你自己,好好活下去。然后陪我,长命百岁。”
第30章 (二十三·上)
临近除夕夜, 周恪非才获准出院。
重症监护室里度过一周,直接转到市精神卫生院的危机干预病房。这里是封闭式管理,每周只有十分钟的探视机会。护士看他长得好看, 有次还多给了五分钟时间。
其实没什么区别。因为周恪非头颈微垂, 一径低眉敛目,对外界根本没有回应。
每逢探视, 秋沅就和他坐在病床边。手挨着手, 但谁也没有更进一寸。
病房经过特殊改造, 四面都是绵柔的墙壁, 病床和矮柜也缺少棱角。看上去是一个软嫩通圆的婴儿房,只是色彩冰冷,单调的鸽灰雪白。无论从里还是从外看, 都像在冬季。
秋沅没有说过很多话, 言语是她所不擅长的媒介。他们之前的相处,她对周恪非讲述过许多自己, 也是他鼓励引导着她, 慢慢往外倾吐。
周恪非从前总是微微笑着的,耐心而专注在听。而现在她努力地说,把胸臆绞拧着, 经历和思考都转化成语言。而他静静地听,脸上和眼底什么也没有, 一片空白的光整润洁, 像在醒着做梦。
每次从病房离开,秋沅总是有些茫然。
她从未体会过这种感受, 以前的她尖锐, 果敢,浑身滚烫的勇气,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可以把前路看得非常清晰。
如今才知有人挡在她前面,拦下所有可能发生的飘摇和畏怯。这些年他不露面,却守在她人生的每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里面。
这段时间里,蒋阿姨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年岁大了,到底没逃脱上次意外的糟糕后果,中风和脑梗发作几回,人已经缺少基本意识。
徐护士长委婉表示,一些身后事,已经可以开始准备了。
生命,无论灵魂还是形骸,都如此粉脆,轻易就要消弭。
周恪非出院那天,市区又开始降雪。不是黏稠结团的雪,反而粉粉细细,颗粒分明,雨滴一样疏落地砸下来。气温又被拽下去几度,于是秋沅给他带了件大衣。
先探望过昏睡的蒋阿姨,再赶到市精神卫生院办手续。有护士领着周恪非出来,将他安置在等候区的短椅上。此时日头升到最高,从窗外贫白如水地湧进来,将他拢在无限温柔的雾光里面。
秋沅办好手续,过来接他。周恪非密茸茸的眼睫将眼珠遮了大半,很慢很慢,把手交到她手上。是那只经受过毁灭性创伤的左手,从外面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太多不同。
握到手里,十指紧扣,才感觉出骨骼形状的异常,该是愈合之后的不平整。
该有多痛。
压在身体里,密不透风地捱过这许多年,至今应该仍在疼痛吧。
大雪天很难打车,在路边站了好久,才拦下一辆。秋沅对司机报出超市的地址,又转向周恪非说:“去买点年货好了。以前都在蒋阿姨家过年,这次也是,我们和蒋容融一起。”
她帮他抖下衣领上疏疏几粒雪珠子。
“之前,你……你是怎么样过年的?”秋沅又问。
意料之内的没有回音。
司机不时从后视镜打量他们,脸上堆着善意的笑,终于在一个路口问她:
“小姑娘,和男朋友闹别扭啦?”
男朋友……
好像这一次,并没有真正成为这样的关系。
周恪非还不是她的男朋友。
只是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街上行人很多,摩肩擦踵的,都是出来置办年货。秋沅拉着周恪非的手,一步一步,分拨开如海人潮,在朝前走。
他默默跟着她,亦步亦趋。偶尔会不期然相视,只是没有言语,眼神也没内容。
出了超市,秋沅又想起该给他买身新衣服。他的个人物品都在跟苏与南合租的那间公寓里,秋沅总觉得那里沾着旧时候的不痛快的气息,也就什么也没有拿。
周恪非大衣下面还是病号服,总不能这样潦草过年。
于是带他到商场去。由表及里,从上到下,依次都挑遍,一整套合眼又合身的衣裤,装进纸袋里。
一手提着纸袋,一手拉着他,秋沅心情渐渐明朗起来,说:“那么我们回家吧。”
不知道是哪个字眼触动了周恪非,他低垂的眼睑忽然颤动一下。幅度很剧烈,却也短暂,像是蝴蝶振翅。
也不是回秋沅的家。蒋阿姨家里两个房间,之前她住进医院,秋沅就搬到其中一间卧室,方便照看蒋容融。
小女孩年纪不大,但是眼光很细,对周恪非如今的状态有点好奇,却也没有多问。她帮忙把年货收在冰箱里,就自己回房睡下了。
临关门时,忽然问秋沅:“你们要睡一起吗?”
“嗯。”
“你不问他愿不愿意?”
“我们之前总是睡在一起。”
说完这一句,秋沅站在原地,神色有点怔住了。是的,那么多个与他相依的夜晚,怎么一直都没有留意。
每一个肉和发肤紧贴在一起,密不可分的时刻,身体上强烈吸引,也就忘记去留意他的眼睛。
她给周恪非加了一床新被子。
简单洗漱,一同睡下。她抱了他一下,在他嘴唇上轻轻地吻。他柔软的两页唇片,凉凉的温度和色泽,在她唇舌之间,越来越粉红,越来越热。
难得什么都没做。
枕边如此安静,只有他均匀平顺的睡息。秋沅难以入眠,撑起身体去看。
窗帘的缝隙里,渗进冬日苦惨的月光。就借着这一点冰冷模糊的亮,她去看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寸毫不放。
不懂这样的固执由何而来。像是能把这些年的疏漏,一点一点弥补起来。
接下来两天,把家里好好布置。红绒绒的窗花挂饰,明艳艳的灯笼,悬在窗头和灯下,还有大大小小澄黄急绿的植物,摆到厨房外明亮的阳台上。
纹身店被烧毁停业,由于是人为纵火,保险理赔流程复杂,走得曲折艰辛,现在也没到账。
好在这些年攒下不少积蓄,又得到大把闲余时间。她的生活好像一下子慢下来,变得非常细腻。
单德正在当天就已归案,供出受周芸收买指使。而周芸消失了。她有钱,有人脉,有丰富的学识和阅历,如果是真的故意躲藏,恐怕可以顺利隐没在人群里度过一生,像雨水融在茫茫深海,没有踪迹。
因而秋沅不再耗费心力在她身上了。这么多年,他们的生活仿佛依然困囿在过去,她的恨埋在心里,刀刀刺骨,扎得自己也疼。不该赎罪的人背负愧疚,赔上一生。
过去无法更改,但每一个现在的决定都会影响未来。
周恪非,他期待一个怎样的未来?
除夕夜,电视机播放着晚会,然而没人在看。
蒋容融在炉灶前帮秋沅看着火,却也不够专注,频繁低头玩手机。前些日子年年要和周旖然出国玩,先买了部新手机送她。蒋容融爱不释手,每天捧着,和年年通信。
“面粉没有了,我去买一点,晚上包饺子。”
跟蒋容融说完,秋沅在门口穿鞋。想了想,还是带了周恪非一起。他能多出去走走,也是好的,或许能有契机换上不同心情。
周恪非穿了新衣服,外套领口不高,瘦而白的脖颈露在外面,秋沅又给他蓬松地裹上一圈围巾。
温暖舒适的,松弛,不紧张,像久违的他的怀抱。
就在小区外面的超市买了一袋饺子粉,又挑上两盒肥瘦适中的肉糜。
然后和他一前一后,踩着雪往回走。凛冬时节,每口呼吸都在空中浮起一朵热云,马路也滑如冰面。
身后忽然一阵轮胎抓地的急刹,令人牙酸的碾响,秋沅还没作出反应,已经被人拉住手腕。
是周恪非,他把她抱在胸口,脚下向后退避。背靠在一棵秃树的枝干上,终于停下来。
失控的车辆跌跌撞撞,姿态狼狈,停在她方才站过的地方。
他的手臂抖得厉害,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仿佛方才做出的这一切动作,已成身体本能。
秋沅转身,抬手,很慢很慢地抱住他。
过了零点,大年初一的爆竹声里,接到徐护士长的电话。
只是简单说,是时候该过去告别。
从小到大,秋沅感受过的温暖寥寥无几。
蒋阿姨是其中之一。
这世上爱她的人,正在逐一离去。
她放下电话,面对蒋容融的注视,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最后只是说,新年快乐。
蒋容融笑了笑,她近些日子开朗不少,笑容也变得情真意切:“新年快乐!我去睡了。”
房门关上,秋沅才仿佛松脱了力气,倒退两步,一下子散开在沙发里。
茶几上一些医院的文件,她机械地整理在手上。头脑混沌,眼睛酸楚得厉害,渐渐看不清东西了。
她忽然听到周恪非的声音,像是间隔了漫长的年岁和距离,沉闷的不透亮的,似雾似风,氤氲到耳边。
“不要哭。”
秋沅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
她看到周恪非在她面前,那么近,可以看见那一对纯然的黑眼睛里,自己的形状。
鼻端是男孩子清爽的气味。
他弯下腰,指腹绵热,擦了擦她潮润的眼角。动作和声音一样,是她所熟悉的温柔。
“秋秋,不要哭。”
她忽然泪流满面。
第31章 (二十三·下)
蒋容融的父亲已经再婚, 匆忙前来吊唁,却也无意多停留,在蒋容融沉默的注视下, 把秋沅叫到外面单独谈。
他对蒋容融实在没有感情, 提议把蒋阿姨的房子留给她,说怕她换了环境不适应, 最好能接着住在这边读育英。字里行间透露的意味明确——就是不愿意把女儿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