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他听见秋沅叫他的名字。
明明连名带姓,语气很是寻常。可他就是感到一种奇异的知觉。
“没事的,单同学。”他报以微笑,“以后如果还有人讲那样的话,请你让我知道。”
他眼睛漆黑透彻,眸光低垂,将她拢在一片柔和之中。让人相信他口中所出的每个字眼都来自肺腑,代表真心实意。
路肩旁,黑色轿车响了两声喇叭。周恪非装作没有听见。
只是想和她,多相处一段时间。
薄云舒卷,投在地上是长而淡的影,像阳光下她低垂的睫毛。
司机识趣地没有再鸣笛。
直到成叙的出现。
“怎么不去训练?等我呢啊,阿秋?”他从放学回家的浪潮之中挣出来,一手作势要搂秋沅的肩,被她灵巧地避开。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完全忽视了周恪非的存在。
秋沅皱眉说:“别那么叫我。”
“就叫你,阿秋,阿秋。你干嘛不喜欢?不会是因为听起来像打喷嚏吧?”
“……成叙,你闭嘴吧。”
他们并着肩,往操场的方向去了。
周恪非上了车,才发现周芸坐在前排。她回头,语气轻淡:“旖然的老师请我过来,讨论她的问题。”
周旖然与周恪非就读同一所学校,比他低一个年级。她性情乖张顽劣,已是父亲母亲的一块心病。
“旖然自己跑去剪了短头发,男孩子样的。”周芸的手指尖按在太阳穴上,慢慢施力。
“她已经很让我头痛了,恪非。”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分生疏,周芸换了一个更为亲密的称呼,眼睛是空白的,表情全在声音里,“小虎,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孩来往,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妈妈。”
-录音04-
您好。
谢谢您的夸奖。生活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秋是体育生,学校田径队重点培养的,每天都有训练。所以初三那年,我独自一人承担了许多放课后的值日任务。
在我摆课桌,擦黑板的时候,她就在楼下操场上,或跑或跳。透过教室的玻璃窗,我能看到她的身影,被楼层的高度和距离缩成小小一个点。我能认出是她。
就如同我说过的那样,成叙和秋走得越来越近,甚至每晚放学,他都会留下来,坐在操场边,等秋一同回家。他们其实并不算顺路,成叙会有意绕道走。而司机接过我的书包,为我打开车门的时候,我在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总是如此。
于是后来上了高中,我对母亲说,可以让我自己去学校了。
是的,好消息是秋沅顺利以特长生的身份升入高中部,坏消息是成叙也是一样。
我家离学校说远不远,说近也绝对不算近。骑单车上学,要比司机接送多花上半小时。我偶尔可以得到机会,追看着她,背着几年都没换过的书包,在路肩上慢慢地走。
正因如此,我知道了她家模糊的方位。
在我家和她家之间,有条贯穿了城市的河。
秋沅到了高中,人缘并不那么差了。当然,不是因为她性格发生了什么变化。
早前我也对您讲过,她其实是个很美的女孩子。只是初中时候她太瘦削,起初总是深埋着头,不与人对视。而初中的孩子也太不重视美的感受。
升进高中,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她漂亮健康,气质独特,皮肤像蜂蜜一样,阳光下微微出了汗,闪闪发光。
硬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秋比以前更加自信,也更加坚定了。
她也开始收到情书。
是的,您说的没错。之所以用也这一个字,是因为我也一样。从初中开始就是如此。对于每封少女的心事,我都会写字条正式回复,尽量把拒绝的话语写得委婉动听。
而秋的反应有所不同。
她总是打开看看,不感兴趣,所以丢进垃圾桶。动作和态度一样不以为然。如果是当面告白,她也会干脆拒绝,简化成摇头说不的程序,从未顾及旁边是否有人围观。
这也是为什么,她引起男生的不满。
初中的流言蜚语也在此时开始重新传播。
成叙依然每天在找她。平心而论,成叙是个样貌端正的男孩子,而且自信开朗,永远神采飞扬。
再加上他优越的家境,使他在年级有着非同凡响的知名度。他和秋走得近,不算什么秘密。只是到了遭秋拒绝、又失去脸面的男生眼里,生人勿近的秋与成叙交好,一定有不同寻常的缘由在里面。
TBC.
第9章 (八)
白色轿车披着夜色,在耸立的楼群中穿行。到了店门口,缓缓刹停。
透过车窗,周恪非看到秋沅正在关店。天色渐凉,她手指冰白,脸颊冻得嫣红,呼吸在空中成了型,是消散的汽雾。
年年戴着毛绒绒的手套,离开前冲她挥了挥:“拜拜店长,别忘了哦,明天我要请假的。”
转身注意到车里的周恪非,又瞪了他一眼。
周恪非登时被羞惭的感受所击中,不知道该如何去接住那眼神。每一次他都知道自己不该来,可每一次他都还是落在这里。
周恪非锁好车门,与秋沅碰面。依然跟在她身后,回到家里。秋沅也依然没有开灯。
在黑暗中,她的气息趋近。一如既往,周恪非说服自己,放弃了主动拥抱她的冲动。
直到秋沅细长的手臂攀上来,他才敢给出回应。心弦和肢体都被她勾住了,牵引着,漂转起伏,推到濒临最高处,又跌落至低点。或许是一种有意的惩罚,也可以说是折磨。
就是不想让他太好过。
夜风在窗上扑打出粉脆的声响。窗帐半掩,露进一隙月色泯泯。
借着这样隐晦的光线,秋沅从上方低头看他。以为他会像初次一样隐忍紧张,却见周恪非眉头舒展,静静凝视着她,是一种温柔松弛的神态。仿佛已经无限纵容,对她予取予求。
秋沅蓦地不再动作了。
这时候,周恪非只是等待。纯黑眼珠湿润得几乎满溢出来,模糊的目光里,依稀装着执迷和渴望。但他并不敢主动靠近,只是停留在原地,安静地等候她的意图和指令。
秋沅内心一动,忽然软得不可思议。
有些茫然地抬起手,碰了碰他心脏的位置,那里心搏热烈。
明知道自己不该心软,可他实在太乖太听话,叫人难以忍心对他很坏。
“好了,摸我吧。”
于是他照做。手指触在着幼滑的皮肤上,动作那样轻柔且小心,仿佛下方的她的骨骼是分外脆嫩的。
明明是动了情,他仍在努力克制。
秋沅叹口气,带着自己也不懂的某种心情,去亲吻他。从线条整洁的下颌,到高而直的鼻梁,然后第一次,她吻到额间那道粉红色长疤。隔着凌乱的微汗的发丝,只是嘴唇无意间碰触,周恪非却顷刻红了眼角。
这些年来,他所经受的一切,或许都是为了换来这一刻。
事毕,难得相拥而眠。深秋的寒夜,拥抱竟会是滚烫滚烫。可能是因为肌肤和呼吸太热,也可能是时候尚早,秋沅实在睡不着,手腕托在耳朵下面,支起身体问他:
“你舒服吗,周恪非。”
周恪非思考良久,终于点头。中间几秒的空白停顿,是因为他原本只想着该如何取悦她,并没有过多留意到自己的感受。
被她提问,才去回味,继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那样美妙那样好的滋味。
依照秋沅的生物钟,到清早才能入眠。这天将睡未睡的时候,收到一条她等待已久的短信。
来自租房中介,内容很简短,大致是表示房东这周末都有空闲,可以见上一面。
早在两年前母亲兰华去世的时候,秋沅就有此打算。她最不愿亏欠他人,当初据说是房东怜悯兰华的情况,又体恤她一个高中毕业的小女孩要打工养家,才将房租减半给她。后来兰华去世,秋沅希望租金能恢复到普遍的市价。然而中介说房东久居国外,想等日后回国再谈。
正因如此,随后两年间的租金依然按照签约时的原价,由中介代收。只不过秋沅一直在默默计算,想着到时候要把差价补齐才好。
约莫半年以前,秋沅接到房东回国的消息。只是对方似乎相当忙碌,一直没时间与她见面。
事情就一直搁置到今天。
秋沅查了下预约表,今天客人不多,第一位是约在傍晚时分。便回复中介说自己五点前都有空,可以到家里来谈。
她撂下手机,枕边的周恪非恰好醒转过来。他是习惯早起的,哪怕偶尔睡得晚了。
“我要睡了。”秋沅说,“有人敲门的话,你叫醒我。”
周恪非“嗯”了一声,把她的被子向上拉。
秋沅入睡很快,却不太踏实。她活得简单纯粹,所以很少做梦。今天倒是难得梦见许多,大都关于周恪非。可能是因为他是发生在她生命中,唯一复杂又不可捉摸的事。
据说做梦的人最容易被惊醒。窗帘的缝隙将阳光挤压成细细一条线,切在眼皮上,就把她从绵长悠远的梦境之中烫出来。看看时间,也才过十二点。
秋沅走出卧室,迎面撞见周恪非,手里端着两个餐盘,刚从厨房出来。
周恪非把餐具摆在沙发右侧那张小小的餐桌上,叫她来吃饭。
“是你做的么?”秋沅很是反应了一下,问他。
“嗯,家里只有厨具,我去楼下超市买了食材和调料。”他轻轻笑起来,眼睛半弯,里面有些红累的痕迹,更多的是一种明快的期待的情绪,“尝尝?”
那种闪闪亮亮的情绪,应该叫作想被夸赞。
“好。”
秋沅坐在周恪非对面,同他一道拿起筷子。
良好习惯使然,他进食的时候从不说话,姿态端正,吃得也很快。收拾好自己的碗碟,他问秋沅:“借用一下浴室好不好?”
在获得她的同意后,周恪非走进浴室。空间狭小,门也很窄。之前他从苏与南那里接手这个房子,为了秋沅的安全,网购了几块防滑地垫,托装修师傅摆在这里。他一低头便看见,仍是几年前的,有些轻微的使用痕迹,看得出很被秋沅爱惜。
淋浴也是他亲自挑选,非常耐用的品牌,这么久也未曾更换。他装修房子时做设计图,找施工队,包括订购家具用品,都是线上完成,还是第一次真正使用到,原来是这种感觉。
温水在身上流成涌动的薄膜,舒适而安全,周恪非闭上眼。
秋沅还在吃饭,仅仅在关门前瞧了一眼他的背影。
他还穿着昨晚的旧衣服,一夜没有梳洗,仍显得气象清宁。
她夹了一块西式蛋饼,放在口中咀嚼,尝到芝士和虾仁的鲜甜。又换成勺子,舀了一口奶油炖鸡的浓汤。此前似乎还深陷睡梦里的感官正逐步苏醒,味觉最先得到刺激。
意外的好吃。
他这样的男孩子。亲手做出这样的一餐饭。
有种奇异的不协调,源自与回忆里的印象脱节。
该是留学经历教会他种种生活技能。可是凭他的家境,不至于连做饭也需要亲力亲为吧。
还没等她思考出什么,门铃响了。
来人是她始料未及的,周恪非的那个朋友。他打扮精致讲究,还提了个漆面的皮包。
秋沅试图回想这个人的名字,略作尝试就放弃了,直接问:“你叫什么?”
对方露出无奈的神色:“苏与南。我说了三次了。”
“哦。”她点点头,“你来做什么。”
这个人出现在这里,第一次是骗她去周恪非的生日会,第二次在楼下漫无目的地转悠,第三次直接来敲了门。怎么想都觉得不怀好意。
偏偏他是周恪非的朋友。单单因为这一层身份,好像连这个可疑的男人也值得信赖了。
苏与南一摊手,面露无辜。
“是你叫我来的呀,小老板。”他从包里拿出一份草拟好的合同,纸张厚而坚实,整齐地叠在一起,“你不是要聊聊这房子的租金么?”
今早,苏与南睡醒就收到房屋中介的短信。他略一琢磨,反正周末也无事可做,不如过去看看。正好周恪非最近似乎私生活混乱,经常夜不归宿,想必是因为秋沅。苏与南打算趁这个机会,和秋沅聊一聊,看看事情还有无转机。
听到他一番话,秋沅皱起眉头。
她仍没往那个正确的方向考虑,把合同接到手里翻看:“你是做中介的?他们又换人了?”
“……”苏与南沉默了一瞬,“我不是……”
浴室的异常响动使他收了声。水流忽然停止,紧接着是湿黏的脚步声。
“家里有客人啊?”苏与南眉梢一翘,“周恪非知道要伤心了。”
然后浴室的门开了。
他不由望过去,旋即与周恪非四目相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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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想我需要一杯水。
好的,谢谢。
被秋拒绝的男生们,再度挖出初中时那些流言,抛光焕新,添油加醋,变成面目全非又更加狠毒的传闻。有一天晚上,和秋同班的几个男生结伴离校,在门口看见等待着的成叙时,纷纷向他打起招呼。
成叙也冲他们摇摇手。
几个男生对视一眼,不怀好意地抛去连串提问,故意一声高过一声:
成叙,成叙,你和单秋沅,是不是那个过啊?
她收你多少钱?值不值?
要是我跟你一样有钱,是不是也可以?
我要说明的一点是,这些男生在外人眼中无一不是品学兼优。只不过,这是谈到性。男人似乎天生有定义性,谈论性,实施性的特权。无论他们在这方面的言行有多么荒唐,都并不会影响到别人对其品格的判定。
后来我被叫到校门口,是因为成叙和他们打了起来。几个男生被闻讯而来的老师强制分开,形象狼狈。
我负责带成叙回到办公室,并且看管住他,直到老师回来。
虽然做了多年同学,我与他也并不算相熟。更何况,我总是感到他对我有着莫名的敌意。
所以我没有开口与他交谈。
主动打破沉默的是成叙,他挑起眼睛,狠狠地看着我,青紫的嘴角在动,对我说,你在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明显带着浓重情绪,故而我没有回话,却不免对他这番话感到好奇。我在想什么?其实我也想知道。
你真爱装啊,周恪非,我就是看你这种人不顺眼。你不是也老偷看单秋沅吗?
哦,这也被他发现了。我的眼神在发生变化,成叙明显捕捉到了,呼吸急促起来,对我小叫着:我说准了吧,你就是喜欢她。
您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像是前些日子,里昂进入漫长的雨季。天色阴沉,像是吸饱了水的布面,拧一拧就有雨落下来。雨水下得缠绵,空气在身上发黏。而突如其来,就在今天,云雨都散去了,化开了,我看见久违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