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谢云初没吭声,王书淮却知道她不会好受,一个久不骑马的人经过一场激烈的比试,身上胳膊必如散架,王书淮吃完先起身,“我今日回一趟京城。”
谢云初漫不经心应付,“那您路上小心些。”
王书淮离开了,没过多久,明贵狗腿地送了一箩筐绿油油的藤蔓来,春祺纳闷看着,皱起眉问,“这是什么?”
谢云初不伺候王书淮后,连带春祺等人在明贵面前也没那么小心翼翼,
明贵笑着答,“这是爷吩咐小的从山里采来的林枯草,此草煮水泡澡,能迅速解乏。”
春祺明白了,立即换了一副笑容,“二爷有心了,也辛苦你了。”
接过箩筐搁在门口,进屋禀给谢云初知,谢云初有些意外,“拿些碎银子赏了明贵吃酒。”
午时烧了两桶水泡澡,沐浴后果然神清气爽,没那么乏困。
谢云初在心里给王书淮说了一声谢。
一觉睡到下午申时,外头忽然想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听着说话声有些像王书琴,谢云初立即起身张望,不一会春祺将人迎进来,王书琴脸色很不好看,进来便道,
“二嫂,出事了。”
“怎么了?”谢云初要迎着她坐,王书琴不肯,只管拉着她道,“昨日福园郡主摔下马来,不小心砸到一片银针,那银针不知落了多久,还残余些许毒性,银针过细,昨夜郡主不察,只当是摔得疼了些,今日晨起,那伤处肉烂了,连忙请太医,太医皆是男子,又不好给郡主看诊,只得吩咐那身边女婢除针,这下好了,外头那截是折出来了,可里头那截却陷在肉里,如今陛下和祖母均在郡主处,大家急得团团转,无计可施呢。”
谢云初闻言心头沉甸甸的,虽说比试有个差池在所难免,但福园郡主身份实在特殊,王怡宁被封郡主的档口出了事,容易节外生枝,“走,咱们过去瞧一瞧。”
又换了一身藕粉对襟褙子,一条素面裙匆匆往福园郡主所住的丽水阁去。
方至阁前,便见内侍宫女侍卫候了一院,可见圣上与长公主有多挂心,王书琴先与为首的内侍行礼说明缘故,那内侍进去通报一番,又准了二人进去。
丽水阁的正厅坐满了人,为首的则是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长公主和另外一位抽抽搭搭的妇人坐在皇帝身侧,那妇人五旬年纪,生得极为富态,却是满面哭容,瞧她眉眼深长,面阔额宽,不是很好相与的角色。
余下还有几名伴驾的宫妃,及王怡宁等人,王怡宁瞧见二人进来,轻轻朝她们招手,谢云初和王书琴默默行礼,退至王怡宁身侧,长公主还在宽慰端王妃,看了谢云初二人一眼没有做声。
这事怨不得谁,要怪就怪清场侍卫失责,只是那玩意儿又细,嵌在草丛里不曾被发觉,也不奇怪,不过此时无处撒气,皇帝只能问罪负责清场的虎贲卫副指挥使,
“那付玄平日是个最细心的,昨日却是疏忽大意,朕已责了他,回头再处置他。”
当年端王自刎后,朝中一些臣子并不太服气,端王妃主动拥戴皇帝,替皇帝平了不少掣肘,皇帝记着这份情,这些年对端王妃母女宠幸有加。
端王妃膝下只此一女,视若命根子,只顾流泪道,“什么罚不罚的,都不紧要,得先把人治好,任那毒针留在体内,我儿恐命不保……”
皇帝何尝不愁,太医院手法老道的疗伤圣手,如今年近七十,老眼昏发,底下年轻人要么手法不稳,要么年纪太轻,况且都是男子,有辱郡主清誉,故而陷入两难。
长公主吩咐身侧一女官,“即刻派人回京,请民间女医。”
女官回道,“奴婢已遣人去了。”就是不知何时能回,毕竟郡主的伤势耽搁不得。
端王妃急得泪如雨下,“陛下,这行宫里也来了不少人,您能否寻个手巧的女子来,只要心细没准就能拔出来。”
端王妃身边的侍女都试过,那针太细,嵌入肉里压根寻不着,一夹疼得福园郡主痛哭流涕,众人束手无策。
这时,谢云初悄悄与王怡宁耳语,问她是否见过福园的伤口,王怡宁正回她,二人说话被端王妃听到,端王妃忙问,“可是有法子?”
长公主闻言严肃地看了谢云初一眼,替她回道,“她们二人昨日与郡主打马球,心优郡主伤势,没有其他的意思。”
谢云初明白了,长公主不希望她掺和进来,事成自然是好,事不成难担干系。
于是,二人立即垂首不语。
可惜端王妃眼尖,认出了谢云初,“长公主殿下,这位是府上的少奶奶吧,我早闻她贤明,一手双面绣冠绝京城,如此灵巧的姑娘不如让她试一试?”
冠绝京城不过是客套话,但谢云初的手艺着实很不错。
端王妃已经开口,长公主不能不给面子,她看向谢云初,“有把握吗?”
谢云初倒是从容,“孙媳试一试。”
她刻鬼工球时,讲究的就是手法老道,心思细致,这个活儿除了她,短时内还真寻不出第二个来。
长公主颔首,只是她没有立即准许谢云初进去,而是事先问过端王妃,
“嫂嫂,我这孙媳人最是能干不过,但此事非比寻常,她不曾学医,万一有不周到之处…”
长公主话音未落,里面传来福园郡主大呼小叫的哭声,
“姑姑,我信她,无论是何后果,我都认了,您让她进来帮帮我吧。”
端王妃何尝不知长公主的顾虑,忙道,“她是来救急,我怎会不分青红皂白,无论如何记她的情,殿下便让她去吧。”
长公主抬了抬手,王怡宁便要同谢云初进去,长公主却是把王怡宁一拦,“你就在这等着。”
王怡宁不放心地看着谢云初,谢云初朝她颔首,镇定进了里间。
里头还有四五名太医在商量解毒药方,听说谢云初要拔针大都退了出来,隔着一三开的座屏,福园郡主趴在软塌上,她看不到谢云初,余光却往这边瞥,“你尽管试,我信你。”
人总是无条件信任比自己厉害的人。
福园郡主昨日见识了谢云初的能耐,她右手又稳,左手手法又精湛,是眼下唯一的希望。
侍女纷纷让开位置,伺候谢云初净手,替她挽起袖子,帮着用夹子固定好,方退去一侧,谢云初来到福园身后坐定,吩咐一人掌灯靠近,“郡主,您侧过身来,将背朝着我。”
福园便扭身侧向里侧,谢云初又吩咐一侍女跪坐在床榻牢牢控制住福园郡主,外头一名太医立在屏风外简单跟她讲述流程,
“小案上那无色的药碟里是麻沸散,您先洒药上去,待郡主觉着背身麻痹,您再动手…”
谢云初一一照做,待福园感受到背部僵硬,她右手执刀,左手执夹子,先将伤口清理,再一处处寻到那银针头,一点点将之从□□里钳出来。
疼是疼的,但福园郡主忍住不动,她咬着侍女的衣裳,将头磕在侍女膝盖,呜咽哭出声。
明亮的灯盏下,谢云初神情分外冷静,专注,一丝不苟,双手更是有条不紊一点点拔除银针,手都不带抖一下,眉峰也不见任何波动。
身旁的女官丫鬟无不称赞。
两刻钟后,谢云初大功造成,出来时,衣裳湿漉漉的黏着后脊,汗水淋漓而不自知。
她神色依旧温婉而沉静,朝皇帝施礼,“陛下,臣妇幸不辱命,已将银针取出。”
皇帝抚掌一笑,“好,”上下打量她一眼,出落得清致脱俗,最难能可贵的是那份静水流深的气质,这让他想起了王书淮,“很好,朕要赏你。”
长公主在一旁笑道,“小孩子家的帮一点忙,不值得陛下上心。”
端王妃进去看了一遭,得知谢云初不仅取了针,还帮着福园处理了伤口,喜极而泣,出来便夸道,“天底下除了陛下,再没人眼光比得上长公主殿下您,您当初慧眼识珠替淮哥儿娶了这么好的媳妇,真真比亲祖母还要亲。”
一句话把长公主给谢云初都给夸了,长公主身心通泰,这些年哪个背地里不骂她苛刻继子,当初那王寿夫妇不是还嫌弃她没给王书淮定个勋贵门阀的媳妇,谁都想要贤名,长公主亦是如此,今日谢云初也算是给她长了脸。
说到当初那门婚,长公主确实有私心,以王书淮的身份,的确可以挑一名门阀世女,可长公主看出来王书淮野心不小,不愿其羽翼过丰,不好掌控,便挑了门第清贵却无实权的谢家,恰恰那谢云初生得貌美,才艺卓绝,简直是不二之选。
如今看来,王书淮福分不浅。
待谢云初回到别苑,皇帝和长公主先后送了赏赐来,皆是绫罗绸缎与金银珠宝,虽然这些好东西库房也有,但意义不一般,以前那些都是王书淮得来的赏赐,今日这些是她自个儿挣的,与王书淮无关,过了片刻,端王妃那边也送来一对翡翠对镯,一套点翠的头面,皆是价值不菲。
连王怡宁也许了不少好东西,待回京送给她,说是感激谢云初替她解决了麻烦,保住了郡主之位,光这一日,谢云初收礼收到手软。
因着几人身上还带着伤,一时半会便没去林子里狩猎,在别苑养了两日,福园郡主伤口处理好后,恢复得很快,六月初五这一日下午,便生龙活虎来谢云初处串门。
她带着大包小包的零嘴,一股脑塞在谢云初的桌案上,大喇喇坐了下来,捧腮望着谢云初,“我说谢谢显得矫情了,总之今后咱们就是姐妹。”
谢云初陪着她坐下,亲自给她斟了一杯茶,“您呀,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天热,得好好养着,小心伤口出血。”
福园苦恼道,“我闷坏了,这不是打听到你跟王怡宁住别苑,便过来了么,此地清幽凉爽,比我那丽水阁还要好呢。”
谢云初与福园郡主不熟,不知道与她寻什么话茬,不料福园郡主是个自来熟,主动将自己捎来的零嘴给打开,“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咱们一道吃吧,这是扬州来的水晶脍肉丁,可好吃哩。”
将一包肉丁塞给谢云初,谢云初哭笑不得,这姑娘有些意思。
二人坐了不到半刻,那头王怡宁听说福园来串门,带着王书琴王书雅火急火燎赶了过来,
人还没到,嗓音先掀了进帘,
“福园,你跑来这作甚?身子还没好,别来骚扰初儿。”
福园不高兴了,嚼了一嘴肉丁撩帘出去,与王怡宁撞了个正着,她扶着腰理所当然回道,
“初初救了我,我登门道谢不是人之常情吗?”
二人少时起过争执,往后见一次吵一次。
王怡宁嫌弃地看着她,“行了,东西送到,你心意也领了,快些回去吧。”
福园行事没有轻重,王怡宁不希望谢云初跟她搅合在一处,王怡宁这辈子千娇万宠,在福园面前却吃了不少亏,无他,只因宫里更宠这位祖宗,若是福园在谢云初这闹出什么事,最后吃排揎的绝对是谢云初。
福园听王怡宁这语气,面露不快,“我来探望初初,与你何干?不能因为她住你这,你就老妈子似的什么都要管吧。”
“我决定了,我要跟初初结拜姐妹,以后她的事,我管。”
“噗!”王怡宁被她这话给笑死了,她指了指乾坤殿的方向,
“祖宗,辈分乱了,她是我侄媳,你是我表妹,你怎么能跟她结拜?”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谢云初插不上话,干脆跟王书琴二人站在一旁看热闹。
这厢福园郡主想了想,琢磨道,“她是你侄媳,又不是你侄女,我跟她没有亲缘,就可以结拜。”
王怡宁说不过她,也晓得这姑娘不过是一时脑热,便不与她一般见识,“行了,时辰不早,书淮也该回了,你改日再来吧。”
王怡宁下了逐客令。
福园不想走,她往谢云初身侧挪了一步,搂着她可怜兮兮问,“初初,你留我用晚膳好吗?”
谢云初不知该怎么回她。
王怡宁见她没脸没皮赖在这里急了,“你就非得缠着初儿,你这么闲,去寻杨惜燕。”
福园翻了她一个白眼,将谢云初搂得更紧,“初初能干貌美,我喜欢她不成嘛?你回去好好想想,我为什么不喜欢你?”
王怡宁:“……”
被气死了。
谢云初真怕二人吵出个好歹来,忙打了圆场,“成,郡主是客,今日便在我这用晚膳,等晚膳后我再送您回去。”又朝王怡宁眨眼,示意她迁就伤患。
王怡宁见谢云初发了话,不情不愿带着人离开。
福园郡主高高兴兴揽着谢云初进了屋,二人一面喝茶,一面说话。
“王书淮呢?”福园郡主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轻重,想赖在这不假,却也得顾忌着体面。
谢云初已经许久不曾想起这个丈夫,茫然回,“他这两日回了京。”
“这么说,今日不回来咯?”福园郡主眼神发亮。
谢云初想了想,“兴许吧。”她百无聊赖道,“他总是很忙。”
“对对,这事我也听说过,我表兄与他是同窗,常道书淮读书刻苦,天黑之前绝不会回府,”福园往窗外瞄了一眼,天光迤逦,晚霞齐天,“咦,天还没黑,他定是不会回来,我就踏踏实实在你这用晚膳。”
王书淮一只脚踏上廊庑,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句。
眉头皱了许久。
廊庑下的丫鬟已经发现了他,朝内高声禀了一句,“二爷回来啦。”
王书淮神色冷清踱步至正屋窗外,隔着支摘窗与妻子对视了一眼,随后朝福园拱手,“见过郡主。”
福园郡主大大方方回了一礼,圆圆的脸蛋从窗内往外探出半个,笑嘻嘻看着他,
“回来啦?回来得这么早?要不,你接着忙一会?”
第28章
“要不,你接着忙一会儿?”
谢云初差点笑出声。
王书淮脸色微青,他早就回了乾坤殿,后来听说了丽水阁的事,便回来探望妻子,结果被人嫌弃。
看来行程报备还得再细致些,省得妻子在不知情的情形下留了客。
王书淮的不快在一瞬间闪逝,温文尔雅朝福园郡主笑,“郡主是贵客,夫人自当款待,那在下便避一避。”
福园郡主方才的话半是玩笑,半是遗憾,她与谢云初还不算熟悉,自然不能不知趣,背着手乐呵呵道,“无妨,本郡主闲得很,随时可来陪初初,倒是王大人殚精竭虑,不得闲暇,今日难得回得早,我便不打搅了。”
这话听得王书淮心里怪不是滋味,仿佛他才是个外人。
福园随后与谢云初一笑,转身出了门。
谢云初亲自送她至院门口,再三赔罪,“改日您好熨帖了再来,我好好招待您。”
福园郡主晓得谢云初这是担心她伤势,笑着摆摆手,“好,我再修养两日。”
回到客院厅堂,王书淮也坐在桌案后,手里拿了一个竹编的小蜻蜓,正是她以前给珂姐儿做的玩具,便知丈夫是从家里回来,连忙坐下问他,“姐儿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