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瑾这厢吩咐心腹送朱世子回府,慢慢掉转马头进入一间店铺,这铺子是谢云初的陪嫁铺子,这桩事既是她筹谋,萧幼然又怀着孕,少不得亲自坐镇替表姐收拾手尾,不一会那汉子与姑娘被齐齐带过来,谢云初好一阵安抚,又各自给了银两感谢,姑娘是谢云初庄子的农户,性子大方爽利,是林叔替她挑来的,回头脸上粉泥褪去,谁认得谁,谢云初着人把她送回去。
至于那汉子,则接了银两谢了恩,闪身离开。
萧怀瑾立在廊下看着谢云初,女子一如既往明艳动人,端得是蕙质兰心,能谋善断,这分心计与成算,担得住大事,护得住自己,当真叫人佩服。
他捏着朱世子那块玉佩,问谢云初,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谢云初朝表兄施礼,含笑道,“玉佩交由表兄拿着,回头得了银子全部给幼然姐姐,姐姐得了好处,又教训了人,一举两得,心情不知多松快呢。”
确实是再没这么好的事了。
萧怀瑾颔首。
前世的朱世子也是这般,有一回在柳巷外头撞见一貌美的姑娘,当时他醉了酒以为是青楼女子,一把搂了过去,可巧那女子跟着未婚夫出来游街,误入柳巷,那未婚夫穿着黑衫一副武夫装扮,朱世子权当是青楼的护卫之类,结果这一抱就出事了,径直被人家未婚夫打断了命根子,事情闹大,一边是郡主府,一边是将军府,谁也不让着谁,皇帝这段公案难断,最后不了了之,可萧幼然从此换了个人,脾气越发暴躁,身子也每况愈下。
谢云初不能看着手帕交出事,故而设下此连环计教训了朱世子,也帮了萧幼然大忙。
替萧幼然料理了一桩心结,谢云初心情大好,神采飞扬,萧怀瑾也由衷佩服表妹的本事,二人言谈间十分愉快。
然而就在此时,一箭之地外的暗巷里,王书淮一袭青衫端坐在马背,面无表情地盯着铺子里那一幕。
昨夜他去探望女儿,谢云初便告诉他,她今夜有要事,且需要寻他借个人,王书淮从不过问她的私事,按照她的要求挑了名影卫给她,只是不太放心,忙完后踵迹而来,不成想看到他们表兄妹在廊下说话。
举止是客气的,但看得出来妻子眉目飞扬,笑得真诚又坦荡。
这样的笑容他从未见过。
他倒不会怀疑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谢云初不是这样的人,否则也不必事先与他招呼,必定是有事,有何事他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他的妻子对着外人如此坦荡,对着他却是温和而淡漠。
他替她撑腰,她不为所撼,他赠她礼物,她无动于衷。
他关怀,她客气。
他亲近,她疏远。
马蹄声脆,化不开夜的浓重,他在一片苍茫的烟雨中独自回了府。
他不允许自己陷入这些儿女情长中,一言未发,照常回到桌案后忙碌。
王书淮神色辨不出喜怒,明贵揣度不了,也没想着揣度,这位主子就是个公务忙,不是什么事都能入他的眼上他的心,说起来难伺候,其实也好伺候,不去揣摩他的心思,按部就班配合着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很好。
后院照常送来参汤与衣物。
明贵高高兴兴将参汤拧至桌案,又把一叠衣裳捧好送去内室,嘴里絮絮叨叨,
“二爷,夫人为了您南下,翻遍了库房,把所有好料子寻出来,这半月给您把春夏秋冬的衣裳足足做了二十套,针线房的绣娘不够,她便去后门廊外寻,总算是齐齐整整给您准备好了行囊……”
王书淮笔头微顿,清冷的目光凝着装着参汤的食盒,好半晌没吱声。
若是还没看明白,他便是傻子了。
每日安排厨房给他做膳食,吩咐针线房备四季衣裳,从不与他抱怨任何不快,需要他撑腰时也绝不会含糊,每月两日夫妻敦伦,延绵子嗣。
男主外,女主内,各自做好分内的事。
相安无事,相敬如宾。
原来如此。
如同宣纸沉入油墨里,王书淮心里所有的起伏被慢慢拉平。
明贵笑吟吟从里屋出来,替他将烧融的灯芯剪去一截,抬眸往湿漉漉的天色瞥一眼叹道,“哎呀,今日立秋呢。”
秋雨不期而至,花枝零落,支窗未掩,雨沫子随风拍打在窗牖上,飕飕作响。
衬得书房有一种别样的静谧。
王书淮任由雨珠扑入眼帘,瞳仁凝着窗外的虚空不动,生涩的雨珠一点点摩挲着眼睑没入深处,刺痛在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曾眨眼,一切已归于平静。
这不就是他一直以来信奉的夫妻生活吗?
妻子贤惠大方,外能与他风雨同舟,游刃有余料理宅务,内则相夫教子,从不与他使小性子,吃穿用度无一不妥。
而他呢,替她遮风挡雨,替她谋诰命,替她和孩子撑起一片天。
他们守望相助,甘苦同饮。
他还要求什么呢?
相敬如宾。
挺好。
第36章
立秋后的第一日,阳光格外绵长,谢云初昨夜折腾一宿,今日睡得有些迟,醒来时,可爱的女儿已在床前咿呀咿呀。
珂姐儿爱笑,乳娘抱着她坐在梳妆台前的锦杌,让她看着娘亲梳妆。
谢云初有了前世的经验,晓得孩子总抱着不好,
“照样去院子里铺一些褥垫,看着她,让她多爬爬。”
乳娘心疼,小声辩道,“二奶奶,咱们姐儿这么弱,若是晒黑了怎么办?”
“她哪里弱了,虎成这样,再说晒黑了就晒黑了,爬得好方走得稳。”
乳娘见谢云初坚持也不敢多嘴,抱着孩子出去了,不一会秋绥和冬宁带着丫鬟在院子里拼出几张罗汉床,垫上舒适柔软的褥子,最后再铺上一层细密的象牙垫,让姐儿在上头玩。
冬宁将自己做好的一些玩具搁在尽头,引得姐儿爬,珂姐儿撒丫似的在垫子上乱窜,小腿一蹬一蹬,十足有力。
少顷谢云初用了早膳出来,坐在廊下看书,她昨夜便着人与姜氏告了假,今日不过去晨昏定省,不一会秋绥从前院得到消息,
“主儿,少爷来了,在书房跟咱们姑爷一块读书呢。”
原来王书淮今日休沐,便约了谢云佑来府上教导课业。
谢云初自然很高兴,吩咐人备茶水瓜果,中午又亲自下厨做了几个拿手的菜。
午时遣人去请二人来后院用膳,谢云佑来了,王书淮却没来。
谢云初诧异问,“你姐夫呢?”
谢云佑神色倦怠,显然有些沮丧,耷拉着脑袋在廊庑锦杌坐下,“姐夫有公务要忙,让我先来吃。”
谢云初瞧他脸色不对劲,“你这是怎么了?”
谢云佑捧着脸,将白皙的俊脸埋入掌心,对自己很失望,“我跟姐夫差远了,姐,这回秋闱我怕是考不上了。”
谢云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弟弟自幼调皮不爱读书,反观陆姨娘之子谢云舟日日秉烛夜读,父亲喜欢谢云舟,对着谢云佑就没好脾气,动则拿着两个儿子比较,久而久之,谢云佑越发厌恶读书,后来去了嵩山书院虽然有了起色,可论科考还是远远不及。
“都说三十明经,五十进士,进士若这么好考,何至于有人为此愁白了头,你且别沮丧,今年不成,咱们再读三年,若实在不行,咱们再寻旁的出路。”
谢云佑懊恼抬眸,“可姐夫中状元时才十八岁。”
谢云初笑,“你今年才十六岁呀,你懂得拿你姐夫做标榜,这就是进步呀,佑儿,不要急,听你姐夫的,慢慢来,夯实基础。”
谢云初招呼弟弟用午膳,又着人将王书淮的菜装入食盒,谢云佑却道,
“一起装食盒吧,我亲自给姐夫送去。”
谢云佑拧着食盒到了书房,见王书淮还坐在书案后看文书,踱步进来先笑眯眯喊了一声“姐夫”,又将一旁四方黄梨木桌案上的玉勾云纹宫灯给挪走,亲自替王书淮摆膳。
茭白小炒肉,鱼羹汤,清蒸天麻乳鸽,东坡豆腐…还有一道杏酥饮,和莲房鱼包。
王书淮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佳肴,愣了好一会儿。
那道莲房鱼包是谢氏拿手好菜,恍惚记得她怀孕那一年的夏日,她隔三差五给他做,他在家里,她亲自送来书房,他回衙门,她着人追去官署区。
曾经不屑一顾,如今却要沾旁人的光。
王书淮喉结滚了滚,迎着谢云佑的笑容,慢慢将满腔的酸楚压下去。
下午,王书淮挑了些书册,吩咐谢云佑苦读,便让他回去了。
将人送走,打算回一趟官署区,哪知一抬眼,却瞧见谢云初抱着孩子在花厅处玩耍,
谢云初脸上挂着笑,“春景堂热,我带着珂儿来此处纳凉,会不会吵到你?”花厅前面便是书房,
珂姐儿爱笑,看到什么都很稀奇,穿着一件粉色的丝绸小衫,展开藕节般的手臂朝王书淮喊爹爹。
王书淮接过孩子抱了一会儿,目光始终不曾落在谢云初身上,只淡声交待她一句,
“佑儿聪慧,一点就透,可基础不扎实,今年秋闱不一定能过。”
谢云初不急,“看他自己的造化。”
王书淮无话可说,将孩子还给她,“我今夜留宿官署区。”抬步往书房去。
谢云初并不意外,“那您别忙太晚,我届时着人送参汤来,二爷记得喝。”
修长的身影顿在石径的树枝后,斑驳的光圈在他高大的背影上来回晃动。
王书淮听到这话,心里莫名涌上一些难言的情绪。
身后传来母女俩银铃般的笑声,他忍不住回眸,谢氏白皙的面容在阳光下耀眼泛光,她眉眼生笑望着女儿,盈盈的爱意快要溢出来,她也曾用这样一双眼凝望他。
就因为他公务繁忙,没空陪她,她便要与他相敬如宾?
没有本事的男人才会窝在后宅与女人腻歪。
罢了,妻子不缠着他是好事,他有公务要忙,她也有自己的天地。
王书淮进入书房,换上官服,回了户部。
又过了两日,门房给谢云初送了一张请帖,春祺打开帖子,哎哟一声,
“姨太太打发人来请您去府上喝茶呢。”
姨太太便是谢云初的表姨,萧幼然的母亲萧夫人。
“帖子里可说什么事?”
春祺摇头,林嬷嬷在一旁接话,“左不过是前夜的事。”
谢云初起身入内收拾,“那我去一趟。”
嘱咐林嬷嬷看好孩子,登车前去萧家,路上林叔骑马随行,便说起先前谢家补给她的两间铺子,
“那两间铺子的帐已盘完,原先一个做笔墨生意,一个做书斋,每月账上流通总共不过一千两,一月下来也只挣百来两银子,老奴按照您的吩咐将铺子打通,重新装潢一番,针线上的人及掌柜的都已就位,就是货源目前不太理想,要价太高,您看怎么办?”
“先咬牙买下最好的绡纱,至于货源我来想办法。”
对于那两个铺子,谢云初早有主意,她急需银子筹建新的漕运货栈,必须得挣快钱,这段时日她绞尽脑汁吸取前世的经验,最后决定开一间高档的成衣铺。
王书淮这不是要去江南吗,她打算安排一小厮跟着他南下,寻到绡纱的货源,再源源不断运来京城,别看京城成衣铺子遍地,规模却不大,无非是量体裁衣,等好了送去各府。
谢云初却临时起了个主意。
她打算做出一批高档的成衣,用最好的绡纱,请最好的针线娘子,每一款式数量有限,售价高昂,售完不补,物以稀为贵,趁着即将到来的七夕节,吸引客流。
绡纱金贵,工艺复杂,每年能运来京城的绡纱十分有限,她要设法垄断货源。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权贵,贵妇们相互攀比,从丈夫,孩子到穿衣打扮,无所不及。
谢云初打算做官宦夫人的生意。
她绘制了些图案,交给林叔,“先吩咐裁缝师傅,按照我的图案,把这四个款式,各做出一套给我瞧瞧。”
“好好准备,时日不多了,咱们定在七月初七开张。”
林叔接过春祺递来的包囊,策马赶回铺子。
谢云初这厢赶到萧家,萧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早早候在门口,殷勤地将她迎进去。
萧家于谢云初而言,跟第二个娘家似的,她母亲离开后,将两个孩子托付给表姐萧夫人,萧夫人时常来谢家探望他们姐弟,少时只要是萧幼然有的,她也缺不了,谢云初心里拿萧夫人当娘看。
萧夫人在门口等着她,搂着她直喊心肝,
“我的儿,多亏了你,替你那个糊涂姐姐谋算,否则她哪里能驾驭住那样一个郎君。”
说到萧幼然,萧夫人直叹气,“她若有你半分城府,我也就不担心了,她也就看着厉害,实则吃亏的都是自己。”
先将人引入正房坐定,谢云初劝慰她,“其实,姐姐只要想开,日子也好过,甘蔗没有两头甜,朱世子是独子,家里没个妯娌兄弟跟她争家产,无非是婆婆刁难些,聪明一些应付过去,也不是难事。您瞧我,日子不也这么过?”
萧夫人想起谢云初的处境,“你也别羡慕你姐姐,你有一桩顶顶厉害,是旁人望尘莫及的,你家书淮争气,假以时日,你必定是阁老夫人。”
谢云初一想到丈夫,现在也觉欣慰,她还指望什么呢,丈夫出类拔萃,洁身自好,步步高升,着实是无可挑剔,不过面上还是要客套几句,
“回头若做不成阁老夫人,我找您算账。”
“错不了。”萧夫人搂着她笑。
喝了茶,吃了些时新的瓜果,萧夫人与她说起正事,
“我今日请你来,并非为了幼然,实则是有一桩要事要告与你知。”
谢云初忙问,“何事?”
萧夫人忧心忡忡,“有一桩陈年旧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父亲当年之所以与你母亲不合,实因他心里有人。”
谢云初听到这,微微惊愕。
“那是他恩师老太傅明家的女儿,可惜你父亲早早定了亲,对方也许了人家,二人失之交臂,可是近来我打听到,那位明夫人回了京城,她原先远嫁沧州,丈夫病故,膝下只有一庶女,嫁去了江南,她便独自一人回了太傅府旧宅。”
“大约是听说你父亲还不曾娶妻,前段时日有心人在你祖母耳边提了一遭,你是晓得的,咱们住得近,谢家的事自有人传入我耳郭里,我得了消息,立即告诉你知。”
“初儿,你得做好准备。”
谢云初神情比她想象中要镇定,“其实我也盼着父亲再娶,后宅没个女主人,实在不像话,上回入宫,皇后娘娘还提到这话呢。”
一提到皇后,萧夫人哎哟一声,“我倒是忘了,老太傅曾是陛下的老师,明夫人与皇后也是相熟的,她只消往宫里去一趟,难保皇后不当个媒人撮合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