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太这么说了,贺老太太反而不敢说什么,越捂着越起疑,故而立即将人请进去,一面往王怡宁所在的清正堂走,一面睨着谢云初的小腹,
“二奶奶真是能干,怀着孕还在外头巡铺子。”
三太太看了一眼谢云初,替她回道,“哎,不怪她,怪我,我外祖家在青州,老人家高寿,今年九十,下个月做寿,我少不得亲自去一趟,府里那些人,吃喝玩乐的多,真正能顶住事的也就淮哥儿媳妇,故而带着她长长见识,也是栽培的意思。”
贺老太太飞快地看了一眼谢云初,露出讶异。
王家这是打算承认二房嫡长的身份,让谢云初接三太太的班了?
这种事心里有数便好,不好拿到台面上说,便客气说几句,“太太谦虚了,王家哪个媳妇不能干…”
说话间,到了一粉墙绿瓦的庭院,石洞门左右各有山石点缀,西北角甚至还有一颗硕大的槐树,华庭如盖,将整个院子笼罩其中,这还是谢云初第一次来王怡宁的院子,见着莫名便不喜。
夏日是凉爽,冬日便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廊庑下点了几盏六角羊角宫灯,在夜风里轻轻晃动。
踏上廊庑,便有婆子迎了出来,正是王怡宁的心腹嬷嬷珍嬷嬷,听到娘家来了人,躺在塌上的王怡宁激动喊来,“谁来了?”
三太太在外头笑着接话,“还能是谁,是我呢。”
三太太十分镇定,谢云初也陪着她朝里扬声,“还有一人,小姑姑猜猜是谁。”
王怡宁辨出声音,越发欣喜,“初儿怎么来了。”
一行人进了屋子,谢云初不由往塌上的人望去,不过半月不见,王怡宁竟瘦得脱骨了,谢云初登时眼眶一红,连忙走过去抱住了她,
“小姑姑,怎么瘦了这么多?”
王怡宁还沉浸在怀了孕的喜悦中,反过来安抚谢云初,“不妨事,我头胎也吐得厉害,好不容易怀上了,受些罪我也认了。”
三太太看着十分心疼。
那贺氏神色微有闪烁,见王怡宁这么说,立即接过话茬,
“辛苦怡儿了,为了让怡儿安心养胎,我都把两个小的带去我院子里住着。”
谢云初听了这话,心神一动。
难怪前世事情闹出来时,便是长公主也屡受掣肘,原来这贺氏甚是狠毒,早就拿捏了王怡宁两个女儿性命。
谢云初立即道,“哎呀,我还捎了玩具给她们呢,她们人在何处,可否带我去瞧瞧。”
贺氏笑道,“就在我院子里,闹了一日,这会儿怕是睡了,二奶奶下回来瞧吧。”
三太太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当家太太,听了这话,觉出蹊跷,她轻轻在膝盖上敲了三下,跟着进来的一位小丫头借口如厕,悄悄出去递信去了。
谢云初见状暗中也放了心,二人问起王怡宁害喜的症状,聊了一盏茶功夫,贺氏担心二人久留,便借口留膳想将二人请出去,三太太含着泪道,“我嫁入王家时,怡宁还小,看着她与亲妹妹没两样,如今瘦成这样,我心窝里疼…”
三太太与贺氏百般周旋,拖延时间,总算等到外头来了消息。
姚家管家来禀,“老太太,长公主殿下带着太医亲自来探望咱们太太。”
贺氏猛地站起身来,声音都在打颤,“殿…殿下怎么来了?”意识到自己举止过于突兀,又立即换了一副口吻,“哎呀,这如何使得…”
手帕搅成一团,心里已急成热锅蚂蚁。
一面思索对策,一面请人去通知姚国公回府。
哪知刚迎到清正堂门口,便见一群黑甲侍卫举着火把鱼贯而入,少顷,只见自己的丈夫姚国公打头行了来,而在他身后数步远的,则是满脸威严的长公主及神色肃穆的王国公。
贺氏腿都在打软,主仆数人连忙跪下磕头。
百来侍卫迅速占据清正堂各处角落,将所有姚家人驱逐至院外跪着,火把通明将整个清正堂照如白昼,长公主凤目无波,径直越过贺氏进了堂屋,这时,王怡宁也被谢云初和三太太掺了出来,王怡宁瞅见这阵仗,满脸茫然,
“娘…爹爹……”
长公主看着女儿虚弱的模样,眉头大皱,“怎么成了这副模样…”神色不快,立即使个眼色,示意范太医与贺太医上前把脉。
下人抬了一张罗汉床至堂屋东墙下,三太太扶着王怡宁坐上去,范太医先上前把脉。
国公爷与长公主端坐主位,贺氏与姚国公立在左下首,三老爷与闻讯而来的四老爷站在右下首,众人视线均落在王怡宁身上。
贺氏与丈夫相视一眼,示意对方镇定。
兴许这只是长公主关心女儿,无伤大雅,当初那给药的人可是说得明白,寻常把脉是把不出端倪来的,贺氏劝自己宽心,莫要乱了阵脚。
范太医手搭上去,诊了片刻,很明显是喜脉,只是脉象略有悬浮,恐有滑胎的迹象,正当他要开口,这时身旁有个极低的嗓音提醒,
“范太医,方才我瞥见小姑姑吐出一些污秽,里面有黑血丝。”
范太医猛地扭头,对上谢云初镇静的眼神,忽然意识到什么,当即取来银针,于王怡宁指尖取血。
贺氏见此阵仗,心中方寸大乱,急道,“殿下,不是喜脉吗?取血作甚?”
长公主忙了一日朝政,神色极是疲惫,手按在太阳穴轻轻揉着,甚至连头也未抬,语气冰冰凉凉道,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我把女儿交给你,嫁到姚家来,怀个孩子便成了这副模样,你们如何交待?”
姚国公不喜长公主咄咄逼人的语气,垂首回道,
“妇道人家害喜,是常有之事,殿下心疼女儿老臣能理解,只是也不必如此兴师问罪。”
姚国公特地把妇道人家四字咬得极重,长公主眯起眼,冰凌凌地看着他,
“是吗?”她语气又轻又缓,“姚国公真的不问问本宫为何驾到吗?”
姚国公唇角一抽,心下思量,没有立刻搭话。
国公爷看着姚国公悠悠开了口,“老兄弟,咱们也是战场上一并厮杀出来的老战友了,念着这份交情,将唯一的宝贝女儿嫁给姚家,不成想,你们无情无义,作践我女儿。”
贺氏闻言眉尖猛跳,立即反驳,“作践二字从何而来,国公爷说话可要讲证据。”
长公主抬了抬手,只见王书淮亲自带着两个侍卫近前来,侍卫将一穿着粉色海棠褙子的瘦弱女子与一眼角带伤疤的老妪扔在地上。
二人双双被堵了嘴,捆在地上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羽林卫也押着姚世子姚泰和进来。
姚泰和整个人被捆着,跪在地上不敢往王怡宁瞥去一眼,神色十分羞愧。
贺氏夫妇瞧见这一幕,膝盖一软,贺氏更是径直坐倒在地。
长公主冷冷瞥着姚国公,“国公爷还有话说吗?”
姚国公整个人傻眼了,事情瞒的天衣无缝,王家人又是如何发现的。
王怡宁这时从罗汉床撑起,懵然看着下面这一幕,
“这是怎么了?”她唇色发白,眼角发虚,目光落在姚泰和身上,
“泰和,出什么事了?”
姚泰和形容狼狈,咬着唇哽咽不已,“怡宁,我对不住你…”
王怡宁看着场面,也大致猜到什么,神色一晃差点昏厥。
王书淮这厢也在人群中寻到谢云初,朝妻子颔首,随后对长公主拱手道,
“孙儿已审问明白,此女乃姚国公夫人贺氏身边贴身侍女,二月初一这一日夜,贺氏下药给儿子姚泰和,姚世子便与此女苟且一夜,事后姚世子懊悔,请贺氏将此女送走,贺氏不仅没送走,甚至将她安置在自己一处别苑中。”
“姚世子只当事情妥当,带着妻女去行宫春游。”
“可十多日后,此女怀了孕,贺氏便安排这位老妪时不时去探望。”
“随后贺氏将此事告诉姚世子,姚世子心中惶恐,催着贺氏将孩子打掉,贺氏不肯,暗中将孩子留了下来。”
王怡宁听到这里,气得随手抓着一茶盏往姚泰和方向扔去,
“你个混账东西,难怪这几日不敢进我屋子里,原来你是做贼心虚。”
姚泰和大哭,满脸痛苦道,“怡儿,不是我主动的,是我娘给我下药,我根本不知道啊,我也是被算计的……”
王怡宁目光如寒针戳着贺氏,冷笑道,“你个老虔婆,见不得我们夫妇感情好,屡屡作妖离间我们。”话落,王怡宁含着泪扭头与自己父亲抱怨道,
“爹爹,您当年非说独生子好,家里爹娘都宠着,可女儿却不认为,那贺氏只此一儿,看得跟命根子似的,但凡泰和待我好些,她便吃味,总觉着是我抢了她儿子,她巴不得她儿子事事把她向先,这怎么可能?我们才是夫妻啊。”
王怡宁崩溃大哭。
“小姑姑……”谢云初心疼得把她搂到怀里。
天之娇女又如何,终究折戟在婚姻这座围城里。
国公爷心痛不已,喃喃摇头。
那贺氏不满王怡宁的控诉,晓得事情已败露,破罐子破摔道,
“谁叫你不生个儿子,你以为我愿意折腾这些,这还不是为了姚家祖宗基业!”
“你…我这不是怀了吗?”王怡宁气得咆哮。
贺氏听了这话,喉咙猛地一哽,她心虚地看了一眼范太医。
这时范太医已将毒血化验一番,并寻到毒药来自王怡宁的安胎丸,他神色凝重来到长公主跟前,
“禀殿下,郡主并未怀孕,而是中了毒,此毒名为妃子笑,出自前朝内廷,凡饮此毒者,便有怀孕的假象,每隔三日吃上一粒,若是持续服用,小腹也随之膨胀,久而久之到了所谓的产期,便有性命之忧……光是把脉,看不出底细,必得验血,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谢云初,
“得多亏了二少奶奶提醒,否则老臣怕是要误诊了。”
轰隆隆一阵雷声从当空划过,锐利的闪电劈向院子里的大槐树,堂屋内一片死寂。
王怡宁整个人麻木了,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捂着耳朵神色渐渐扭曲,最后痛苦得尖叫一声。
谢云初看着她泪如雨下,用力将她搂紧,“小姑姑,都过去了,您毒性应该不深,会好的,会好的……”
前世王怡宁至“怀胎七月”方发现此事,那时已为时晚矣,即便太医全力救治,王怡宁也只拖了两年便香消玉殒。
长公主固然屠尽姚家满门,就连贺氏娘家已备受牵连,可这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女儿性命,王怡宁死后,长公主深受打击,缠绵病榻。
太医将话说到这里,所有人都明白了贺氏与姚国公的打算。
这是伪装出王怡宁怀孕的假象,再拿外室生的孩子换给王怡宁,等王怡宁死了,这个孩子依旧是姚国公府的嫡孙,也是长公主与国公爷最疼爱的外孙。
换做寻常媳妇,贺氏等人也不必大费周章,径直逼着儿子纳妾便罢。
实在是长公主身份显赫,姚家得罪不起,那王怡宁又曾说若纳妾便和离,姚家舍不得这么尊贵的儿媳妇,方行此李代桃僵之计。
这夫妇二人为了求孙,也是走火入魔。
姚泰和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母亲,双目空洞无神,喃喃问,
“娘,您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怡儿是怀了我的孩子,对不对…”
王怡宁这厢急火攻心气昏了过去,姚泰和也意识到今日事情无法收场,奔溃大哭,
“怎么办?我的杏姐儿和晶姐儿怎么办?”
长公主麻木地听着这一切,凤目缓缓浮上深沉的戾气,国公爷也眯着眼,脸色阴沉如铁。
姚国公知大势已去,扑腾一声跪在长公主跟前,
“殿下,殿下,老臣也是情非得已呀,老臣…”
“拖出去!”长公主冰冷地截住姚国公的话,一字一句跟淬了毒似的,
“将这一家三口都给本宫拖出去,关起来,记住,死得不要那么快…一点点琢磨死…”
姚国公愕然,他虎躯颤动,艰难地扭头看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儿子,顾不上体面,猛地磕头,
“殿下…殿下,泰儿没有错,他什么都不知道…还请殿下饶他一命。他并不知道我们算计了怡宁。”
长公主气得拂袖,
“最该死的就是他!”
姚国公镇住了,
长公主目露嫌恶,“倘若他有半点本事,也不至于让一个老子娘插手房里事,也不至于让自己媳妇看婆婆冷眼,妻子被算计得到这个田地,亏他有脸活着,如此无能还不如死了痛快!”
长公主这辈子从未气得这样狠,四个孩子当中,她独独只这么一个女儿,她自个儿也是女人,虽然疼儿子,却始终把女儿看得比儿子更重,那些儿子想得到的,在王怡宁这几乎是唾手可得,可这世间竟有人敢在老虎鼻子眼下拔毛,胆敢玩弄她女儿性命,便是碎尸万段也难解其恨。
这时,那贺氏发了疯似的撒泼,“悍妇,妒妇,若非你们容不得人,我也不至于行此下策。”
王怡宁昏了两眼又醒了过来,听了贺氏这话,不知哪来的力气,冲下床榻,将那所谓的安胎丸拿过来一股脑子灌入贺氏的嘴里,
“你个老虔婆,你想就这么死了,做梦,我受了多少苦,你给我双倍奉还!”
那贺氏被迫吞了那么多毒丸,捂住自己喉咙,双目睁大,“呜呜呜”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声响来。
国公爷摆摆手,示意婆子将人带下去。
王怡宁犹在跳脚,“别让她死痛快了!”
姚国公见妻子被带走,儿子心如死灰扑倒在地,濒死的恐惧漫上额顶,他惊惧交加,死死盯着长公主,
“本官乃二品国公,长公主殿下想处置我,不问过陛下吗?”
长公主懒懒皇帝给的一块金牌玉令搁在桌案,“本宫手执玉令,如陛下亲临,姚公还有话说吗?”
姚国公目若槁灰跌坐在地,双唇抖动着,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可恨自己一时执拗入了歧途。
国公爷吩咐身边长随道,“去京兆府报案,就说姚家私用宫廷禁药谋杀当朝郡主,让他们派人来查案,与此同时将案子消息送去大理寺,都察院与刑部。”长随应是。
姚国公挺尸一般被人拖出去,那老妪并怀了孕的婢女是人证,也均被带下去了。
堂下只剩下姚泰和,他始终佝偻着身埋头抽泣。
廊下冷风鹤唳,堂内寂静无声。
王怡宁背对着他,身子踉踉跄跄,虚弱得如同随时能坠地的枯叶,失声不语。
长公主叹了一声,看着女儿问,“你要为他求情吗?”
王怡宁空洞的眼神无声转了转,沉默许久,她缓缓摇头,“您说的对,是他无能,才让他母亲肆意作践我,他是罪魁祸首,我不会替他求情。”
长公满意地点头。
侍卫将姚泰和拧了下去。
事情处置妥当,长公主目光这才落在谢云初身上,又看了她隆起的小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