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角力的过程漫长而艰辛, 尹新舟几乎可以看清楚蒋钧行额头上沁出来的汗水。年轻剑修的经验显然还没有之后那样丰富,一个时辰的时间熬过去,他的脸色都肉眼可见地白了些。
然而这只是漫长炼化过程的一小部分,像是钓鱼时和鱼的较量, 也像是熬鹰时与鹰的对峙, 只不过现在钓鱼竿上除了他本人之外还扶着无数双手, 想要一同支撑起这份沉重的负担。
掌门和姜前辈都站在阵法枢纽的位置, 紧闭着眼睛, 周身灵光大盛。尹新舟本人的修为在这群修士当中算不得多高, 自认为仅凭她本人累死累活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一边维持着灵力的运作护持心脉, 一边开始思考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逃课解法。
首先,修行之道如逆水行舟,按照传统修士的思路,一旦开始尝试“投机取巧”就已经是落了下成,在如此关键时刻动这种念头,倘若公诸于众的话甚至有“扰乱军心”之嫌。
这洗炼剑骨的法子代代皆是如此,祭剑阵的路数本就已经是为了镇压兽王才出的下策——不过如果在钓鱼的过程中能有办法在池塘里通电,似乎也不是不可行……尹新舟沉思着,却突然收到掌门的传音入秘。
“看来新舟对这剑阵还有见解?”
她吓了一跳,警惕地抬头,只见掌门仍旧微阖着眼睛,留给大家一派八方不动、风雨难侵的模样。
“不用紧张,我只是猜测,你刚刚突破了道心,应该也会有些自己的见解才是。”
掌门的声音徐徐传来:“毕竟同样拥有与兽王相关的法器,应当比我们其余所有人都距离他更近一些。”
尹新舟倒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个角度——她入门之后从未见过蒋钧行使本命剑,那把剑的挂件属性都比当作兵器多一些,而挖掘机在她这儿的应用频率已经直逼万用工具了,她现在去●翔估计都能无痛速通挖掘机专业毕业考试。
而实际上,他同自己之间,应该也有着世上罕见的共性。
那么,那么——
“比起在这边用寻常的方法淬剑。”
尹新舟在心中努力回想自己的声音:“我打算想办法削弱兽王意志带来的影响。”
简而言之,比起在岸上辛辛苦苦和大家一起捞鱼竿上演“剑修与海”的漫长博弈,不如亲自跳下海给鱼梆梆两拳。
当然,这种冒进行为也有可能对自己造成危险,也有概率会对原本足够缜密的剑阵产生影响,但……她确实是所有人当中,唯一有经验的那一个。
她在人群当中缓缓抬起手,开始召唤挖掘机。这一次的召唤必需相当慎重,她不需要那些亮黄色的金属钢筋铁骨,也不需要巨大的履带轮胎和挖掘臂,局部召唤所需的仅仅只是挖掘机顶端所安装的那个迫击炮发射架,以及装填在其内部的能量。
不——也不需要详细的弹头和爆炸部。不需要尾部的飞翼,不需要激发撞针,不需要现代工业所带来的一切便利。
她的法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大家认为是见过最复杂的一个,就连那些行于天空当中的飞鸢也往往依靠于灵力和符咒来驱使,很多同行炼器师都不明白为什么要额外绕远路来达成目的,但尹新舟本人十分清楚,那些繁琐的仪表盘、液压缸和驱动装置的塑造来自于过去二十年的那个自己。
而现在,她需要删繁就简,将这一切彻底抛下。
梦境当中的那一剑直击灵魂,而现在,她需要在现实世界当中做到同样的事。完整的武器形象,出身于现代工业的设计全部都消退殆尽,化作纯粹的强光被压缩在发射管当中。
这种力量极难控制又损耗心神,就在光芒簌簌动摇即将溃散之迹,一道灵识附在身上,尹新舟只觉得像是有人在疲劳的时候扶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将那束光重新约束规整;阵法周围多了一层无形的障壁,将周围一众入阵的弟子们拦在外围。
掌门略微偏了偏头,应理则是睁开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过来一眼。
在仙长们的帮助之下,尹新舟笃定心神,通过弹道发射出全力一击。
大道至简,不过如此。
而另一边,剑冢。
蒋钧行伸手探向其中一把剑,这里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踏足过,但霞山重重布下的禁制却让剑柄一丝灰也没有留下,这里像是一副从多年之前就被封存好的画作,如今才重新踏进时间的流动当中。
按照自己重新回拢的记忆,想要让自己这把本命剑能够恢复使用,他就必须要真正地“杀死”一次兽王。
当然,这按理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能使摇光真仙都陨落的对手显然是没办法由他来抗衡的,即便霞山剑法练到了最高重数也一样——他需要寻求一些别的办法。
“如果想要让那把剑能被使用,就需要一些别的办法。”
尹新舟态度笃定地说道:“无论是混沦派的丹药,还是本命剑,究其根本都是类似的原理。”
*
洗练的仪式结束之后,大部分的修士们都像是刚刚完成了一场铁人三项一般,各自找地方调息休息。尹新舟也跟着大家找了片树荫地,将手掌伸在面前,有些出神地体会着方才转瞬即逝的感受。
凡人在服下丹药之前显然不存在“独自击杀妖兽”的过程,其中的大多数也不具备一个修士该有的心境,因此无论是丹核还是剑骨,都不可能视作是被其镇压。在体内源源不断发挥作用的丹核虽然一定程度上替代了内丹沟通天地灵气,却始终存在着妖兽的凶性,伺机吞噬当事人的理智。
根据那些厚厚的资料,尹新舟大致能够理解这种药物究竞是用什么办法影响人的身体——一些保护和恢复性的灵药能够滋养被冲突破损的心脉,还有一些是用于维持妖兽丹核的力量在体内运转,让这个岌岌可危的体系不至□□速崩溃。
从她的角度,能够用许多年的时间得到这个结果,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科研成果斐然”,可惜妖兽的力量大多象征着无序与混乱,久而久之,就连当事人本身都会被其影响。
而那些用人炼成的药物,其起到的作用本质上也很好理解,就是让抗衡妖兽丹核的力量再多一些,在这场永无止境的漫长消耗战当中能够再支持一阵子。
从这个角度去思考,作为药材的凡人的神魂,就也成为了一种需要定时摄入补充的消耗品。
“只有修为够高道心稳固的修士才能够拥有本命剑”本身就是一种天然的筛选,从刚刚入门到修为至玉衡,许多修士在这条道路上所消耗的年月已经比寻常凡人的一生还要更加漫长。
因果相报,天理昭昭,想走捷径的人总会蒙受捷径的反噬,这个世界运作的规律似乎总是如此。
然而这高悬的登仙之梯,她偏想要走上那么一遭。
虽然和内鬼相关的消息没有办法传递过去,但但尹新舟还是凭借着自己优秀的表达能力,向掌门等们解释了自己的来历。
——这得益于过去三年之间无数人的好奇询问,尹新舟介绍自己的过程流畅得几乎可以背诵出来,而且还掺杂了大量的适应性改编,方便本地人理解。
“不过我说了这么多,会不会有些不太好?”
她有些惴惴不安:“这毕竟是改变了历史……”
“待你离开之后,我们对你的印象就会逐渐消失。”
掌门从容道:“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她的表情仍旧从容不迫,早有所料般看了尹新舟一眼:“你是因为一封信而来的,若是信中的谜团还没有结清,就还没到回去的时机。”
什么时机?尹新舟觉得自己的疑惑都已经解决得七七八八,而霞山眼下最关键的洗练仪式也已经结束,大家应当都会迎来一段漫长的休养时间。
总不至于还要在这边研究自己身份和浑沦派的问题吧……眼下浑沦派这个门派说不定还没建立,一切尚未发生,自然很难下手。
更何况,她的“穿越”本身也和浑沦派脱不开关系,倘若将这一环历史彻底篡改,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
怀着种种疑虑,尹新舟决心在时在霞山停留些时日——不停留也没办法,目前还没发现什么有效的方式能够将她送回去。好在经历过穿越这个最具有冲击性的事件之后,她的心态和接受程度都发生了极大变化,反正修仙之后寿元猛增,她如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整个修仙界遭到重创百废待兴,霞山自然也不例外,尹新舟空余的时间都用来在门内到处跑,有时候会跟着一道修复损毁的建筑,还有些时候会同时千秋一起炼药,顺带跟着对方学了些掌控当炉炉火的技巧。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她将药渣倒进簸箕里打算集中清理,看着那些灰黑的粉末,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兽王剑骨的炼化已经结束,可掌门仍旧在很自然地指挥着门内的一切,一点也没有隐居闭关的打算。
而在自己的印象当中,霞山的诸多俗事早早就已经交于了张飞鹤打理,“掌门”一直只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概念,直到此前云镜湖召开的仙家法会引发大乱,她才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原本只存在于别人描述当中的摇光仙长。
这之间一定又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未来变成哪副模样。
第163章
本命剑拔不出来。
这是预料之中的结果——靠人海战术压制住的兽王剑骨此时要绑死在一个人的身上, 若是没有剑鞘的压制,这些压力将像是洪水开闸一样倾泻到同一个人的身上。
求生的本能会让他下意识避免这个糟糕的结果,而所表现出来的形式就是, 一旦萌生出了想要拔剑的念头,一直手按在剑鞘上, 兽王所带来的危险预感和那种仿佛直面庞大巨兽的压力就会奔涌而来。
他早有准备,但还是不死心般一次又一次尝试:手放在剑鞘上,拇指推上握柄, 稍微用力,随后又松开, 过一会儿再重复一遍这个流程。
尹新舟捧着食堂新做的糖烤饼遛弯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师父说, 待你走之后,我们便会不再记得你了。”
青年剑修抬起头来,似乎是在仔细辨认尹新舟的长相——遥远的未来里, 他们会再度在霞山相遇。
“其实从我的角度来看, 你们看上去也没有太大变化……”
只是未来的那个蒋钧行更忙碌,更缄默,却有着更加生动的微表情,以及总是向着自己投注目光。
但这句话似乎形成了一些误解:眼前这人明显看上去更沮丧了。
于是尹新舟又不得不为自己方才的话补充, 说“刚刚那一句只是形容外貌。”
这实在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 蒋钧行想, 对方同他这样熟稔, 知晓无数有关于未来的秘密, 可要不了多久, 新舟师妹的一切痕迹就会像是在湖水中打过的水漂一样,溅起波澜又消失殆尽。
而他还需要跨越漫长的时间。
修士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山中无日月,他们出山伏妖或者入山修行的时间跨度动辄以数年计,甚至因为拥有比凡人宽裕不知多少倍的时间。较之凡人,修士大多数都更倾向于“投注漫长的精力只做一件事”,哪怕这件事对于自己修为进益只有微小的帮助。
他过去是如此,可将来,也会一如既往吗?
兽王的剑骨同自己死死绑在了一起,蒋钧行不动声色地打听打量着尹新舟的侧脸:而作为一条绳上的蚂蚱,她又是怎么想的?
*
尹新舟的想法很简单:她来到这里,很顺利地完成了“霞山悟道”,现在是时候将自己一些新的感悟带回到原本的时间线当中了。
一想到还有整个浑沦派的烂摊子在,尹新舟就觉得浑身上下都有蚂蚁在爬。
然而不论是蒋钧行还是张飞鹤都不具备跨越时间的能力,想要能够顺利地离开,应当还要拜会那些在如今这个时代里道行正盛的摇光仙人。
而修为到了如此程度的,她只知道寥寥数人——经常就能见到的掌门,明镜宗有着数面之缘的叶同玄,以及栖衡山那位永远沉在琴木梦境当中的卓闻仙人。
后两者如今均是修为大损,叶同玄甚至因此而不良于行,皆是无法分出心力来为一个“来自将来”的年轻修士开辟回归之路,因此无需多想,尹新舟所能采取的措施就又重新局限在了霞山这片熟悉的地方。
她很有行动力,立即前往瑞霞峰和掌门联络。
和自己印象当中的瑞霞峰不同,议事大厅长条桌最端头的位置还没有被张飞鹤占据,掌门撑着下巴听尹新舟絮絮叨叨地讲,未来的世界有那么一群凡人妄图登仙,使的都是些连滚带爬的狼狈手段,但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也并非大奸大恶之辈,只不过想在危机时候的茫茫大荒岛中寻求一条稳妥协的祈活路。
掌门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听,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好恶。
无法透露太多未来的信息,意味着尹新舟没有办法将浑沦派的前因后果细细阐述清楚,只能泛泛而论地表示,她想要为将来的世界带来一些变化。
而这些变化,和无数凡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一通介绍之后,尹新舟惴惴不安地看向掌门,不知道对方会对自己的说辞抱以何种态度——在许多本土仙人眼里,凡人的生活已经同自己太过遥远,那不过是漫长求仙路途当中的一个开端,复杂画卷当中落下的第一笔,虽然值得纪念,但却不经常会回想起。
掌门沉吟片刻,定定注视着尹新舟的表情,随后笑了起来。
“此前我还在担心,修仙界经此一役之后门派凋敝,接下来的日子会过得艰难。若是兽王再度卷土重来,如今留下来的人手很难应付;要是突破了剑骨的镇压,霞山派又当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