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师父曾经讲过,霞山剑法在修炼到最高重的时候足以分山碎石,纵断层云。然而他的修为只有玉衡,这么多年里都难有所寸进,灵力的浑厚程度配不上剑招,即便是早已学透了剑法的形,却难以把握剑诀的魂。
而现在,裹挟在无数剑意洪流的中央,蒋钧行却觉得自己隐约窥见的那道曾经无法触及的关窍。
手腕和手臂几乎是本能般活动了起来,握紧剑柄想要斩些什么东西。剑冢当中是多年如一日的岩石山壁和空旷的天空,这里一朵云也没有,除了自己之外,举目四望就只剩下了无数把剑所共享的缄默。
它们和自己一样等待了无数年,在漫长等待的尽头,终于获得了一次性燃尽自己的机会。
据传说,摇光之上还有两境,只不过从未有人能够成功抵达。踏入隐元境和洞明境的仙人能够拥有斩裂虚空的力量,真的能够踏破此界飞升彼方。
这是个遥远而美好的幻想,在蒋钧行的印象里并不比吊在牲口前面的胡萝卜更吸引人,可回想起这些往事的一刹那,他却突然回忆起新舟师妹遥远的故乡。
或许有一天,或许某个时刻。
虽然才离开不久,但他突然很想同对方见面。
灵力磅礴似海,刀锋迅疾如电,万千思绪攒聚在心头,却只度过了眨眼般短暂的时间。
他用剑斩向面前的空气,就像是划破一片柔韧的水膜。仿佛世界也因为剑锋的切割而产生了涟漪,从那到被自己劈斩开来的缝隙当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坠落了下来。
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而应理前辈传音入密的声音就夹杂在这风声里:同为兽王的一部分,剑骨与神魂之间会产生联系,而这里就是我方才掐算过之后最稳妥的方位。
这哪里稳妥了?尹新舟在心里发出尖叫。
随后,她坠入了一个等待已久的怀抱。
第165章
算算时间, 她其实没有离开太久。
蒋钧行几乎是在感觉到自己记忆发生变化的第一时间就采取了行动,整个流程甚至连一丝犹豫的时间都没留下,效率高得惊人。
然而两人却都萌生出一种仿佛久别重逢一般的错觉。
回想起那些突然纷至沓来却又已经“相隔许久”的记忆, 蒋钧行问道:“既然兽王神魂的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你是打算要……”
“嗯, 同你想的一样,是要处理一下浑沦派的问题。”
尹新舟点头。
得益于李才良这个人的小伎俩——尹新舟还是反映了一下才回忆起这个已经被抛之脑后的名字——她现在还算是浑沦派名义上的便宜掌门。
当然,有没有人在意她这个掌门是一回事, 这个名头好不好用是另一回事。
考虑到浑沦派里面极有可能已经乱成一锅粥,蒋钧行主动提议由自己来陪同对方前往浑沦派驻地。尹新舟没有明确拒绝, 但态度仍有几分犹豫:“你方才刚刚拔出了本命剑……是不是应当先回门内传个音信?大家说不定都会担心你。”
他们有什么可担心的?蒋钧行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考虑到自己的个人形象, 他还是将这句话咽了下去,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剑冢的位置虽在霞山深处,但蒋钧行如今状态绝佳,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尹新舟的手掌, 见对方没有挥开之后便运起内力,几个纵跃便掠过山巅,带尹新舟一道向着瑞霞峰的方向而去。
剑冢的禁制被解除,山门内部也有所感, 等他赶回议事大厅的时候, 张飞鹤和应理前辈都已经等在了门前。
尹新舟“半炷香之前”才被对方从悬崖上推下去过, 眼下再见到这张熟悉的脸, 难免有些心中犯怵, 反倒是对方努力让自己露出了相对柔和的表情, 道:“我也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所以你也记得自己悬崖前的缺德事了?尹新舟在心中愕然。
“……咳,我记得你, 但那记忆也已经不甚清晰了。”
应理咳嗽一声:“毕竟于我而言,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
互相之间一沟通才知道,应理和张飞鹤他们虽然对于过去所见到的尹新舟留有印象,但那印象和普通人回想起多年前的故人一般,已经蒙上了一层时光的高斯模糊。而对于那段记忆无比清晰的,不出意外只有自己和蒋钧行两人罢了。
这或许是由于本命法器之间构筑的联系,尹新舟在心中猜想,可这种猜想应当永远也没有机会验证——如无意外的话,这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三个大胆到敢于用兽王的一部分来炼制法器的人了。
*
回到宗门之后,大家最关注的果然是蒋钧行的本命剑问题。
利剑出鞘神兵问世,几乎每个人都想要近距离地观摩一番——这时候大家反倒不会去在乎“打探别人的本命法器是失礼行为”这种传统道德观念了,毕竟就算是杀人夺宝,也不会有人不自量力到将目标放在兽王的剑骨身上。
这样一来,既然没有了道德层面的约束,那么大家所保留下来的就只剩下了这把特殊兵器的好奇。
“我记得这剑在剑骨炼化之后还是姜老您铸的,怎得您自己最后也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看到就连姜斫承也凑过来围观,剑阁当中有弟子忍不住好奇道。
“……咳!”
对方干咳一声:“当时情形紧急,我也只是用了个最常见的模子……而且本命法器和寻常兵器不同,它会自己选择合适自己的形态。”
他参与度更高的其实是剑鞘的炼制,作为能够遏制住兽王剑骨的材料,剑鞘才是货真价实打了无数的法阵进去。这么多年来,剑鞘也确实一直完美地履行着它的职责,将暗流涌动的危险封印在其中。
蒋钧行也很好脾气地将剑拔出来任由大家围观。比纯净的琉璃还要透明的剑锋嵌合在暗金色的剑身当中,有人好奇干脆拔了根头发吹上去,还没接触到剑刃,那根头发就在半途当中寸断了。
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这把剑的锋利程度确实难以比拟。
随后大家又央着他去切些什么东西试试看,蒋钧行运起灵力,一剑斩向用于测试的青石,只见那石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就被切成两截,在众人面前露出光滑的、树木年轮一般环环相套的断面。
见大家一副喜出望外为他高兴的模样,蒋钧行不得不泼冷水,说兽王无法彻底被杀死,自己仍旧需要时不时主动抑制它的活性,倘若假以时日,自己的精神上有了能够让人钻空子的破绽,兽王的力量或许就会卷土重来。
不过这仍旧是遥远的未来才需要担忧的事,眼下,他们大可以好好地享受和庆祝本命剑归于掌控的喜悦。玉衡修为的剑修终于有了继续在这条修行之路上前进的机会,应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看来这青州的天上很快就要再多一个人了。”
蒋钧行点头,下意识的人群当中寻找尹新舟的身影,却被张飞鹤寄挤来猛地勾住他的脖子:“看什么呢,人家去找掌门了——你是被下了蛊么,一刻也离不得的?”
蒋钧行睨他一眼,没有说话。
张飞鹤直笑:“哎,这可又说不得了——”
另一边,尹新舟循着记忆当中的方位找到了瑞霞峰。
终于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她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更加轻松的掌门,敲过门之后踏进议事大厅,却忍不住被眼前的场面惊讶到绷圆了眼睛。
眼前的那个人明显衰老,头发全白,手臂和眼底都有着细小的皱纹。原本合身妥帖的衣服笼罩在身上,如今都已经显出了松松垮垮的垂坠感。
倘若不是额头上熟悉的花钿型状,尹新舟甚至分辨不出来这和自己记忆当中的是同一个人。
虽说传统意义上的仙人也存在那种白发苍苍仙气袅袅的形象,但见识过对方原本的模样,尹新舟还是很难想象自己的掌门看上去像是叶同玄老前辈一个年龄。
她下意识将自己心中的感叹说了出来,随后又猛然噤声,害怕自己冒犯。然而掌门的脸上却并无韫色,整个人陷在藤条椅子里,神情平稳又放松。
“我们二人本身岁数差距就不太大。”
她说:“即便是以凡人的衡量标准,差距也不算大。”
那是更加遥远的年代,禀赋最为突出的那一群人率先摸到了摇光镜的大门,其中的大部分却纷纷折戟,留下了如今大荒当中大大小小的秘境。
她在那一战当中同样也已经伤及根本,灵力只出不进,又因为这些年的闭关坚守而不断消耗,直到本源亏空,连寿元都一并填进去燃烧,直至眼前的模样。
“也没什么不好。剩下的时间里再不至于担忧什么事,总算能好好休息一番了。”
不是没有遗憾。尹新舟清楚地认识到,如今还留在霞山的仙人,乃至大小宗门当中所有历经过兽王阴影的修士,几乎人人都被那场劫难所撼动过天命。
好在拼尽一切的结局不算太坏。
她冲着对方深深行了一礼,说,她如今是来辞行的。
她对浑沦派这地方全无一丝归属感,对于那里的人也都只是泛泛之交,想要从浑沦派入手,只是因为这点积累了大量的实验数据,并且汇聚了极多无路可去的人。
而想要践行这在世人眼中称得上是“邪道”的想法,最好还是在最初就和霞山派切割开来。
掌门看着她,眼角垂下来,表情看上去很是困倦。老年人确实是会经常感觉到疲惫的,尹新舟回想起了经常坐在轮椅当中被人推着走的叶同玄前辈,他大多数时候都闭门不见客,说不定也会偷偷打瞌睡。
“霞山派留我三年有余,个中恩情没齿难忘,日后若是能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可以去信城里,大部分时间我都会待在那边——凡人的工坊里离不得人,而我那炼器之法又离不开大家。”
尹新舟见对方没有回答,又说:“想要钻研这一道,所需要花费的时间也不知几何,若是门内伏妖的任务忙不过来,也可匀出一二,我这边应当也能腾出人手……”
说到这里,掌门终于有了回应,但仍旧不是很积极的态度。她说:“我该做的事情早就已经做完了,如今霞山是阿鹤掌事,公事你去找他谈。”
呃,那不是因为张飞鹤刚刚也在外面凑热闹嘛。
而且如今掌门归位,她还以为张飞鹤如今可以卸任代监院的工作,可没想到如今掌门铁了心要将他焊死在那个位置上,一丝摸鱼的机会也不肯留。
她一行礼,打算听从对方的指示去找张飞鹤,就见掌门笑了一下,那张上了年纪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来了属于老年人的狡黠:“你不用去了。”
“……哎?”
“最近这些天也有不少弟子找到我这儿,门内事务诸多,问什么的都有。为了避免他们跑两趟,我这边都经常放着传音符,直接连到阿鹤那边。”
她说:“想来他已经听到了。”
实际上,不止他一个人听到,这通“电话”他开得是免提,一纸传音符让周围所有人都听见了。
大门之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声响。脚步声,以及张飞鹤压着嗓子的说话声音。尹新舟拉开门将他们几个迎了进来,就见到蒋钧行脸上出离委屈的表情。
“……你就打算独自去?”
第166章
私聊变广播, 尹新舟有些猝不及防。
“毕竟师兄也不能一直留在城里……”
尹新舟隐晦地避开了临舟城这个名字——用自己的名字来给一座城冠名多少会有些社死。
“为什么不可以?”
蒋钧行很认真地反问。
他看向掌门,掌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甚至还有闲心喝茶吃瓜。
至于霞山如今管事的张飞鹤, 此人脸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用胳膊肘怼了怼蒋钧行的肩膀:“这就要嫁出去了啊。”
脸上的表情竟是一丝压力也无。
尹新舟:“…………”
总觉得情况不应该如此发展。
“他的机缘在你那儿, 跟你一道的话说不定修为提得更快,反而是待在霞山这么多年也没什么进展。”
张飞鹤笑了笑:“更何况这么多年来,他做的决定虽不多, 但没有哪一个我们能阻止得了——不如暂时就先当这水被泼出去了,待你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再连盆带水端回来。”
尹新舟茫然重复:“就当水被泼出去……”
“怎么,你们那儿没有这种说法?”
张飞鹤奇道:“那我来为你解释一番——”
“呃, 不,这种说法还是有的。”
尹新舟咳嗽一声:“只是我从来没想过会用到这种地方。”
如果有得选的话,尹新舟自然也愿意能有个实力高强的剑修来从旁帮忙。然而说起来轻描淡写的话题也会产生一系列的影响, 最主要的一个就是, 以蒋钧行过去的劳模程度,他一个人“离岗”之后就会给整个霞山带来巨大的伏妖压力。
所以实际操作上,他也只是将自己的办公地点从霞山转移到了城内,顶多需要宗门里多发些传音符, 往来需要信件寄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