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之时,冲天的凤凰赤火,神明的自.焚,孕化了他的人终于忏悔,为了抹去他的存在,以同归于尽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那时幺幺在他怀中,掉落的眼泪他还来不及擦去,就已经被蒸发成了稍纵即逝的水汽。
而后她的触感也消失在他怀里。
在最后一刻,他看见凤凰火烧碎了一切,包括她运转到了最后一刻的司命年轮。
“我会——”他来不及说完找到你。
所以他现在笨拙地誊写。
血禁九万条,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会成为他的水中浮木。
足足九万九千九百条,被雕刻在司命年轮上时是密密麻麻的细微蝇字。而被他以血为墨,以手为笔,执拗地一圈圈写出来,几乎像是……给大地纹身。
等到第八万条时,重焱已经不知道写了多久,再一抬头,发现无尽的符文已经蔓延到了寒渊之外。
放眼望去,满地都是神魔的血。
以寒渊那棵树为中心,在地上涤荡出空旷的圈层年轮。
重焱站在那里,一身残衣,可脊背依旧挺直着,苍白的面孔上眉目平静。
他身上已经没几块好肉,全是伤口,但重焱最不怕的就是受伤。因为——只要再次见到她,她会用柔软的掌心抚过他的伤痕,他会得到她的怪罪和心疼。
…只要能再见到。
于是他又低头继续,继续写,任由血液一滴滴洇进土地,一寸寸向后退。
等写到九万条血禁,重焱的血禁已经写到了悟极宗外。
他依然在这个世界之中,只不过他的存在已是一片虚无,随时可以消散。没有人能看得到他,也没有人记得。
这一天,是灵洲论剑的日子,人间修士们要比出灵洲剑圣。
重焱仰头看去,山门熙攘。
人来人往之间,并没有她的身影。
重焱微微直起身,无声穿过人群,失血过多的身体像是完全的透明。
没人知道,一个曾经盘踞在所有人心头的巨大存在,正枯寂地越过世界。
他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感受不到迎面的风,闻不到味道,只看得见一些他曾经熟悉的脸,张嘴开合。
“你们觉得剑圣之位会落在谁手?”
“如今灵洲四方都有能人高手,人才济济,要我说——”
“那不是寂戎——寂少宗主?”
“你不是说不来参加论剑了吗?”
“怎么——怕了?”一道嚣张的声音挑了进来。
重焱转头看去,看见了更年轻的寂戎。
他一身蓝衣眉目狭长,肩上扛着那把游极剑,满身少年天才的骄纵。
而方才他喊话的人——
礼苍彦此时一身普通的悟极宗弟子服制,他也是灵洲有几分名气的剑修,可脸色上难掩惴惴,带着面对名门剑宗天才的自卑。
这是礼苍彦,不再是龙凤长子。
当丹凤神格剥除、全部元神消散、再不入轮回,不仅她制造的错误被抹除了,她一生的执念,她的长子,也已经不在。
礼苍彦不是金龙的转世人身,不再有来自神明的气运加身,他就是一个从青牛村走出来的普通青年,有着普通的天赋。一切的剧情,也随之改变。
他也没有再得到那个…未婚妻。
重焱的心脏一阵缩紧,终于忍不住在人群中很努力地找,可上古神魔穷尽目力,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论剑台上,寂戎已经一剑横扫出去,“不好意思,原本我妹妹风寒,我就不打算来了。可她现在身体无碍了,那我就来拿一拿这剑圣之位。”
重焱慢慢站定了,没有血色的唇角抿成线。
他忽然意识到,即便在现在的世界里看到了她。
她也,不记得他了。
——“锃!”
游极剑横扫而出,剑气如虹,挽出涟漪。少年天才嚣张恣意,他一剑之下,礼苍彦的确节节败退。
“好!”
“漂亮!”
重焱默默地看着。
寂戎变弱了,他手中的剑也变弱了。在九天神域的最后时刻,丹凤回溯光阴之前,寂戎挥出的一剑甚至有了破天之势。
而现在,他手中的神剑蒙尘,他也没有了神域中的境界。
一旁坐席上,有人抚须赞道:“北境有如此少年英豪,可堪交好——丛述,论剑之后你去与他结实一二。”
重焱转头看去。
琼烟岛澜家主一边看着寂戎,一边对身旁的长子说道。他想起寂戎有个颇为宝贝的妹妹,若是两家能结为姻亲…
比那时更年轻的澜丛述恭敬答道,“是,父亲。”
澜丛述起身,腰间悬着玉牌上的黑色图腾一闪而过。
那大黑蛇在玉牌上威风凛凛,双目炯然,倒真有几分信仰神明的样子。没有了在神域中点化的神性,也看不出它本性是那样钟爱美貌的生物。
或许是因为…这一次他也没有得到那颗璀璨的小珍珠。
这场论剑,寂戎一人挑八方,一力敌所有,成为四方灵洲的剑圣。
悟极宗的礼苍彦没能夺得剑圣之名,他和他的小师妹苏衣灵灰溜溜地离开,此后人间不会出现因为他们而起的诸多闹剧。
长留少宗主和琼烟岛少主第一次碰面,负剑拱手谈笑风生,埋下了两家交好的伏笔。
人间熙熙攘攘,按照祥和的秩序运转着。
上古神魔越来越沉默。
当论剑结束,夕阳西垂,昏黄的光线照耀着满地无人看得见的血迹。
光影渐次掠过他精雕的眉目,好像成了无人可知的沉默神像。
他在那里沉默着站到夜色降临。
人间不再有万里银灯,他们支起了供奉日月星神的长明灯盏。
神魔流淌满地的血液,在月夜变成了黑褐色,像是打破这安逸人间的不祥纹路。
“寂少宗主,不再多饮一杯?”
“不了——”少年醉醺醺带笑,跃到剑上,“我要把这剑圣玉令带回去给我妹妹玩,顺便把澜少主带给我妹瞧瞧——”
“令妹真是幸福啊!”
重焱沉默的身形终于微微一动,在游极剑飞快划向北境之后,他扬起头,喉间难抑地滚动了一下。
他终于意识到,星神一族说的似乎并没有错。
爱神魔是一件很难的事。
他的消失才是这场动荡的最终胜利。
整片大地上蜿蜒盘踞着他写下的数万条古老禁制,还剩三条血禁,就全部誊写完毕。
他会创造出新的司命年轮,赌一丝天机,看他能不能拨动一分命运,再次找到她。
可此刻重焱站在一圈圈缠绕繁复的符文禁制之中,他高大的身影像如同地面巨大□□之中的孤独锚点。
像寒冷枯槁的巨木树干,会渐渐在被人遗忘的时空中,风化成沙。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神魔…
人间就没有仇恨,没有动荡。
在她的世界里,她是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凡人少女。
一生不需要与上古神魔纠缠,不需要为他跋山涉水,为他拼好眼睛,安回心脏,支起脊梁。
不需要为他流泪,为他心疼,为他耗尽一切。
是不是,更好呢。
重焱觉得心脏传来割裂的痛苦。
明明他还没有割开心口,没有取心头血,没有看见心口上她的名字。
可他抬起头,看见星野之下的天地交割,古老的秩序轰然落下,他终于意识到——在这样没有上古神魔的世界活下去,对所有人都好。
重焱低下头,看见自己溃烂的指尖和血痕翻卷的手臂。
最后三道血禁是——
无爱。
无欲。
自我封缄。
重焱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捏着痛感握成拳。
神魔听见来自深渊的呼喊。
喊他,自我了结。
不要贪心。
…
“因为这是天道认定的,最好结局。”
病房里,医院的滴滴声渐渐远去。
这一间熟悉的病房里,时间的流动好像又被什么停止了。
“神魔不复存在,天地人间也就秩序井然。”
“时间的回溯本就是一种禁术,此后天道不再需要任何人穿时间而过,所以,你的司命年轮在保全你的记忆和灵力之后,就破损而消失了。”
幺幺脸上的泪痕也干掉,单薄的手背握着那一管浅浅流金血液。
她终于勉强明白了这复杂的因果。
天道最想绞杀的就是那颗意外生成、搅乱天地的魔胎,而在丹凤与他同归于尽之后,对天道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局面,“它”不需要任何人再搅乱这条线。
爸爸妈妈能给她的司命年轮只有那一个,他们作为天道的意识,更加受到天道秩序的辖制。
而神魔是最后一个能复刻出九万九千条血禁、最后一个能创造司命年轮的人。
他已经在回溯的光阴中被天道抹去了痕迹。只不过因为那个拥有天道时间神力的少女还记得他,所以他最后还残存着一线生机。
此刻的重焱,以她的记忆而存在,孤身一人。
如果遗忘了所有,只如漂萍一样地活着,或许还没那么痛苦。
然而上古神魔与凡人少女缔结了契约,他的心脏上雕刻着她的名字,所以他能记得。他能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存在,被所有人遗忘,看着人间歌舞升平。
凌清心和寂闻禅看着病床上抱着自己的小小一团,叹息道:“只有创造出新的司命年轮,得到你的灵力,才有可能回溯一切。”
回到世界按下退回键的那一刻。
幺幺握紧了掌心,九万九千九万条血禁,复读每一条幽禁和恶诅,这对人的意志而言本就是巨大的折磨。
而把他们全部誊写,重焱要把自己凌迟一一遍。
为什么,这样苦…
幺幺看着自己伶仃的腕骨,抽血的护士姐姐很温柔,的确没有很痛。可她像是不知道哪里受伤了一样,酸涩痛苦得难以承受。
因为他以错误而产生,因为他的命数中无爱,所以他得到的一切都要消散。幺幺得到了天道化身的爱,以为她的暖融融终究晒得到他,可现在看来——
在宇宙洪荒之前,他们如此渺小。
“宝宝。”
凌清心轻声喊她,拭了拭她发红的眼尾,“爸爸和妈妈,再送你一次。”
留在这里,这个已经没有灵气的现代世界,疾病依然会夺走她的生命。
或许作为父母,在子女的事情上就是自私的,他们所做的一切,本质上是为了幺幺的未来。整个世界因为神魔消失而祥和,可他们艰难改写的幺幺的命数,也回到了起点。
所以,他们要送她回到过去,回到她能蓬勃生长的世界。
幺幺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字眼,在痛苦中抬起头,“为什么是送我?我们可以一起离开,我们都回到长留好不好?”
病房太冷了,爸爸妈妈已经为他们做了太多,她不想让他们再留在这里喂她吃药、看她打针了。
凌清心却难过地笑着摇摇头,她和寂闻禅的手一直握在一起,所以幺幺没有看见他们掌中缓缓酝酿的光。
——神魔在秩序中已经消失,天道最大的错误被绞杀抹平,在天道圆满之后,就会…走向融合。
他们本就是分支而出的天道意识,终究会在在无垠的太虚之宙中归于秩序。
他们已经快要走了。
幺幺慌忙站起来。
她这才发现爸爸妈妈一直没有坐下来,他们的身后已经变得模糊一片,像是渐渐地被遥远的力量召唤回去。
原来当时间回溯到这一点,当她回到病房这个起点的那一刻,天道就已经复位。
他们还留在这里为她讲明白一切,只想用最后的力量再送她一程。
幺幺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用瘦弱的手臂紧紧抱住他们两个,带出了哭腔:“不要消失,我可以、我可以倒转回去,你们在祠堂等等我和哥哥——”
“别哭,”寂闻禅用力回抱住女儿和妻子,像是抱住他们难得的一生,“别怕,爸爸妈妈已经送过你很多次了。”
在这间病房里,他们目睹了女儿很多次的生死。命运会有无数种延伸,但与神魔命运交缠的这一次,她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锃——
房间大亮,盛开的光芒把少女穿着病号服的瘦削枯槁身体完全包裹进去,小小的病房一瞬间变得广袤无垠,像是宇宙一般。
“把不可能变成可能,以不存在而存在——”
“那就是新的秩序。”
“但,请永远记得,你才是最宝贵的,”他们的声音在光芒中温暖模糊,“请你一定记住。”
幺幺摇着头,瘦弱的脖颈像是要晃断了一样,拼命抱紧他们,“我是因为你们才宝贵的——”
是爱意让我宝贵,求求你……
如果复位的世界让她没有父母,没有重焱,在怀抱变空的那一刻幺幺终于明白,她能求的只有自己。
爸爸妈妈已经为她努力到了现在。接下来,只有她能改写这一切。
可他们其实并不要求她能力挽狂澜——
如果不能相见,那就想念。
如果不能逆天,那就平安。
幺幺听见爸爸和妈妈最后的一句,终于闭着眼睛痛哭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