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前几日还一副陈旧过时模样的棋馆,而今却摇身一变,成了全街最夺目的存在。
棋馆前的空地上停满各式华贵马车,进进出出的人皆珠围翠绕;大门前,阁楼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绸缎,贴满了金光四射的装饰,纵使是在白日,却仍点着无数精致的花灯......
这架势,恨不得把所有能彰显财富的东西都堆叠到门面上去,无处不在炫耀棋馆主人的阔绰,其奢华程度一时竟同柯为和的霁云楼不相上下。
“是我们太小看棋痴的‘痴’了。”李征鸿也笑了。
“好气派啊——”夏橙和怀无二人惊到只会翻来覆去地念叨这句话。
“毕竟人家老板可是京城首富。”杜雪衣幽幽道。
“哇——”二人又是一阵赞叹。
“‘前’首富而已。”吴中友手中玩弄着项上价格不菲的金锁,脸上尽是不屑。
估计魏叔尼把剩下所有的钱都砸在这面上了。
杜雪衣笑着摇摇头,领着众人一起挤进人声鼎沸的棋馆。
较之上次来时的门庭冷落,这次棋馆的大厅座无虚席,往来之人接踵比肩。来者多是来品棋论道的,有的手执棋子比划着,有的对着棋谱争执着,有的未能抢到座位,索性直接在地上画起十九路棋盘来......当然也有前来会友的,不少来看热闹的,看样子确实能打听到不少消息。
——“听说啊,曹大才子这届不当选手了,荣升长老了。”
——“咦,曹先生怎么不参加了?”
——“曹先生都连续六届夺桂了,你说让其他人怎么出头?特别是......”那人也不往下说,明显话里有话别有所指。
——“怎么就今年请曹先生当长老了?”
——“这么多年愣是没人能赢得了他,举办棋赛的人不着急吗?”
——“可不嘛,再这样办下去就真的没意思了!但你们也知道,这春日棋赛的长老可都是终身任职的。我听说啊,是年初刚好刘长老与世长辞,众人这才赶忙把曹先生拉来当长老的。”
“......这也可以。”无意经过的夏橙听了一耳朵,嘴巴登时张得老大。
不过这些街边消息似乎用处不是很大,还不如霁云楼处听到的消息有用。
大梦棋馆共有四进庭院,第一进是大厅和庭院,所有人均可自由出入。参赛者则需在第一进庭院的登记处记录籍贯和姓名、并领取挂牌,方可进入第二进和第三进行比赛。
而这第三进庭院,正是当时老祝所说的,租给一家乐坊,最终人家宁可不要押金,也要提前离开的地儿。第四进则是长老们集中讨论之地。
进到棋馆后,众人分为两拨,杜雪衣带着夏橙轻车熟路进了暗门,李征鸿则带着不安分的怀无和吴中友,前往登记处。
柯为和今日未同众人一道,一是因为倾巢出动毕竟太过惹眼,另一方面,若是棋赛上发生了什么大事,霁云楼人来人往的,定会同时得到来自各方的消息,没准能从中寻出什么风向。
杜雪衣刚在暗道里瞧见了躲在阴影里的魏叔尼,还未来得及寒暄便听到院中一阵喧闹,紧接着,她就听到在人群中大吼大叫的声音极为熟悉。
“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二人跑到能看到那处的洞口一看,果真见到人高马大的吴中友叉着腰,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你们没有帖子,没有资格参赛。”拦着三人的棋童眼中尽是不屑,但说话还算客气。
“什么?”吴中友气势又起来了。
怀无拉了拉吴中友的胳膊:“吴少,咱先听听这位小兄弟怎么说。”
这语气明显不是来劝架的。
比吴中友矮上一大截棋童抱着手臂,丝毫不惧:“今年来了这么多人,这大梦棋馆又比原来定好......不,这棋馆又太小了,所以不得已才临时出此下策。”
“为何不早说!”吴中友挺直了腰,显得更高了,“我不管,已经到这了,我们就必须进去!”
“吴少——”怀无又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去。
李征鸿正袖手看二人默契十分的表演,心下觉得好笑,没成想,看热闹的人不知为何突然一哄而散,都往大厅的方向跑去。
“魏叔尼,你怎么没早说?”杜雪衣阴恻恻地剜了一眼身后愁眉苦脸的人。
“这可不能怪我们的东家。”老祝的头蓦地从二人观察的口子上冒出来,夏橙被吓得一激灵,“他也不清楚啊,定规矩的是棋赛的长老,我们也是才知道的。”
“往年的帖子都是棋手拿来彰显自己地位的,多多益善,但是并不是参赛必需之物,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就搞了这一出。”
“这不白干了......”杜雪衣边说着,边提着裙子快步往回走,从刚才的暗道口走了出来。
“这是......”杜雪衣到得外面,见眼前的阵仗,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只见大厅处人满为患,但众人却不约而同让出一条道来,这道约莫可容三四人通过。所有人都是一副恭敬又期待的模样,甚至有人还跳到道上,弯腰将上面的脏物拾起、或将杂物挪开,方才地上各种涂鸦的痕迹,也被擦得一干二净。
“那是棋鬼来了!”老祝一面掩护二人从暗道出来,一面解释道。
“倒是跟游神一样。”杜雪衣冷笑。
“嘘——”老祝赶忙制止,“小声点,近来棋鬼的风头可盛了,都在传这届的桂冠非他莫属呢。”
“棋鬼?”夏橙歪头。
“姑娘没听过吧。这也难怪,毕竟他只爱下棋,不下棋的人估计也没听过他的名号。”老祝热情跟上二人脚步,指着大步走在众人仰慕眼神中的中年人,眉飞色舞道,“那位正是棋鬼章槐章先生,因为他棋风诡异,又嗜棋如命,除了下棋几乎不做别的事情,所以大家尊称他为棋鬼,也是之前几届的第二名得主。”
杜雪衣轻蔑道:“不就是个千年老二嘛,曹羲不是专门下棋的,都能赢了他这么多次,看来这人也不怎样啊。”
“弟妹慎言慎言哪!”这次老祝是真急了,压低声音朝她解释,“章先生确实之前低调了些,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啊!天下第一棋手张闻京张大人知道吧?”
杜雪衣不明所以点点头。
老祝神秘兮兮道:“传闻半年前,张大人和棋鬼章先生下了一盘棋,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然后呢?赢了?”听到此处,杜雪衣总算对这个人产生了一丁点兴趣。
“没有,输了。”
“......”
“但据说差点就和棋了,张大人最终也只赢了半目。但人家可是天下第一棋手啊!而且可是教出了镇国大将军那样的人啊!”
杜雪衣若有所思,听老祝的意思,这棋鬼的名头是半年前才开始大起来的。
知道李征鸿棋艺无敌,和以自己对京城的了解,杜雪衣就也没费心思留意春日棋赛的一些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如今她倒是有些后悔。
“这谁啊?凭什么他就有这种待遇?!”吴中友依旧站在原处,指着棋童不依不饶大喊着。
他满腔的话还没发泄完,却不防被路两旁的人强行拉开了。
李征鸿终于透过人山瞧见了棋鬼章槐的真容,虽然不算仙风道骨,也不如曹羲那般儒雅,但有一股古怪的傲气。他走路时头昂得很高,颇有种不把众生放在眼里的感觉,但眉中却有一道极深的皱纹。
这章槐身形很高,却瘦骨嶙峋,故而瞧着不太协调,他头上挽一个前朝流行的发髻,身上不似常见的文士一般佩着繁杂的装饰,而是仅在腰间挂一黑一白两块美玉,其衣袍也仅有黑白两色,显得十分朴素。
“你自觉棋艺如何?”杜雪衣方才已趁乱,悄悄出现在李征鸿身后。
李征鸿微微侧耳,小声道:“出师之后,未有败绩。”
“对!咱这次就是来拿桂冠的!”杜雪衣暴喝一声,震得毫无防备的李征鸿眼冒金星。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从棋鬼身上移至杜雪衣和李征鸿所站之处。
杜雪衣继续旁若无人地高声道:“我看他们就怕被民间高手打败了,才出此下策!”
四下哑然,众人都惊呆了。虽说吴中友适才的胡闹搞出的动静不小,但那只是普通的无理取闹,多数人自然不放在眼里。
然而杜雪衣这可是直白的挑衅,而且谁都能听出来,她就是直冲章槐来的。所有人不禁都屏息地瞥了瞥二人,又看看章槐,又怕发生什么,又想发生什么。
章槐此时刚好走到距离二人最近处,但他却跟没听到似的,面色如常步履不停。
“就算是第一才子曹羲估计都不是你的对手,区区棋鬼可是曹先生的手下败将,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杜雪衣还未说完,发现袖子被后面的一只手拉住了。
“别拦——”杜雪衣以为是夏橙或是怀无,不假思索便甩开了,但余光却瞅见竟是一瘦小还有些驼背的文士。他一副柔弱胆怯的模样,被杜雪衣余光的气势吓得赶忙后退。
时间刚刚好,可不能因为一个陌生人的阻拦停下来,管不来那么多了。
杜雪衣将诧异之情压下,又高喊:“我看他就是怕!什么棋鬼,说得好听而已,不就是个千年老二!”
——“狂妄!”
——“放肆!”
——“你谁啊!黄毛丫头竟敢在此处撒野!”
许是骂得狠了,在场的人终于如梦初醒,意识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正在侮辱自己的崇拜者,于是人群再次沸腾起来,一时间群情激奋。
怀无也早就溜到夏橙身旁。
杜雪衣嘴角微微一扬,她看到章槐脚步顿了顿,脸色沉了些许。
吴中友再次加入战局:“是啊,不然怎么让人家定下这规矩啊!还是临时定的!”
——“要是你们这种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下棋,那这春日棋赛不就是成了笑话。”
——“就是。”
众人纷纷附和,人群中有几个体格彪悍的大汉率先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一群柔弱文士打扮的人,气势汹汹来到三人身前,双方又对骂起来。
眼看章槐就将踏入第二进院子,李征鸿朗声道:“棋鬼大人敢不敢同我先对一局?”
——“跟你?说笑!”
——“太抬举你自己了吧!”
众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附和起来。
一脚踏入赛场的章槐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看你是怕了吧?”吴中友乘胜追击,“就怕大家下赢你!好不容易熬到曹大才子不参赛了,以为能拿个桂冠。结果怕栽在民间高手手里,直接来了这招!”
许多棋手和文士听完此言更是义愤填膺,骂声不绝,许多红着眼就要冲上来。但说也奇怪,站在最前几个彪形大汉虽然情绪最为激动,但至始至终却只是大骂而已,也不上手,反而将身后闹得沸反盈天的众人拦住。
“怎么了?”赛场中走出来两个老者。
——“秦长老!伏长老!”
见到二人,棋手和棋童们越发激动,七嘴八舌地让二人来评理。
“笑话!”那位较瘦的秦长老听了个大概,便勃然大怒,“规矩就是规矩,也不看看你们究竟是谁?”
“棋赛就要开始了,走吧。”那位叫伏长老的不怒自威,朝周围扫了一圈,冷冷道,“各位棋手还要比赛,其他人若无事,便早些离开吧。”
众人立时安静了许多,却听得李征鸿又道:“棋赛第一日的传统,不是先品棋轮论道,待到晌午之后才开赛?那我们先下一局又有何妨?”
李征鸿之前也算是了解过春日棋赛,关于棋鬼的事迹他也略有耳闻。
——“你也会论道?!”
——“闭嘴吧!”
“肃静!”秦长老明显是动了真气,指着李征鸿骂道,“这位小友,看棋,可以,但别给脸不要脸,还真以为自己是块什么东西?”
许是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在场的又都是些舞文弄墨的读书人,听了都不自觉地静下来。
秦长老也察觉到自己失言,找补道:“我的意思是,章先生是何等高人,可没工夫陪你们玩。”
秦长老话音刚落,杜雪衣便听到身后一个声音怯生生说道:“那就一对多?”
这声音很小,却刚好卡在四下寂静之时,因此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杜雪衣回头,竟是方才拉着她袖子的文士。
这人原本看上去就有些怯懦,而且从他满脸惊慌之色,便知他压根没想到自己的小声嘀咕会被所有人听到。此刻对上众人齐齐投来的目光,他手脚无错,一步步地往后退。
“对!”吴中友热情地将搭上文士的肩,吓得他一哆嗦,“小兄弟!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杜雪衣正想着开口,却被李征鸿拦了下来。
他眼神示意之后的事情交给他便好,而后转头朝背对众人的章槐说道:“我只问章先生,敢不敢同我们这些野路子对一局?”
“好大的口气。”伏长老原本已经离开,听到外面风波未平复又走出,恰巧听到了李征鸿之言,皮笑肉不笑道,“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你凭什么觉得章先生会败给你们?”
“好啊。”一直不发一言的章槐终于开口。
他冷笑道:“一对多可以,反正也不费什么时间。但先说好了,若是我胜了,你们几人立即从这里离开,再不能踏入各地棋馆半步,还要承诺之后不再碰棋。”
“好。”李征鸿爽朗一笑,“若我赢了呢?”
“只要你们其中一个赢了我,”章槐将头仰得更高,“我就让你们参加比赛。”
“可笑,参不参加可跟你没关系,那得问问长老们同意不同意。”吴中友话糙理不糙。
“伏长老,秦长老,还请给我个面子。”章槐稍稍低下头,朝二人说道。
“原本设置这个门槛,就是为了不让那些平庸之辈浪费大家时间。但若你们之中谁真能赢了章先生,春日棋赛当然是欢迎至极。”伏长老没意见。
“章先生,为什么要自降身份,答应同这种人的对弈?”秦长老全然无法理解,但还是默许了。
“对付几个乡野小子,半柱香都用不到。”章槐摆摆手笑道,“秦长老和伏长老先行入内,章某随后就到。”
——“对对对!”
众人又纷纷点头称是。
啪——
只听得大厅中抚尺一拍,继而老祝欢天喜地的声音传来:“各位注意啦!棋鬼章先生屈尊同诸位对弈啦!机不可失啊!因为不是春日棋赛的内容,所以该对弈由大梦棋馆主持!”
“今日我们东家高兴,价钱都是最实惠的!”老祝余光不经意瞥了眼不远处的暗道口,里面露出一只满是哀怨之色的眼睛。
老祝说得手舞足蹈,表情兴奋又激动:“一盘一两!”
“......”
果然是生意人,李征鸿和怀无齐齐将头转向了吴中友。
吴中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