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雪衣对他也是如此,她从未见过李征鸿下棋,但仍无条件地确信他能夺魁。
适才二人水下遇险正是出于李征鸿的不信任,他此时想明白了,也见识到了杜雪衣水下功夫不仅没丢,反而更胜从前。纵使她腿上有伤,不宜下水,但以她那副倔脾气,谁都阻挡不了。
而自己作为把她弄得一身狼狈的罪魁祸首,更是深知自己没理由再说什么,那索性就让她由着性子去吧,注意安全便是。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表态,其他人自知再怎么劝也没用。
之后杜雪衣下了两次水,按余飞景的嘱咐,将水下的情况都打探了一遍,包括泉眼深度、流速、旋涡大小,甚至将泉眼处铜环的宽度长度都测量了一遍,无一遗漏。同时她也观察到,泉眼上铜环上亦是刻满了山和月的图案。
不知缘何,这两种图案在偌大的清陵地宫中,简直成了信仰一般的存在。但除却山月观的名字之外,所有人都不清楚还有什么其他特殊含义,即使是对墓葬机关颇有研究的余飞景亦是。
经过几个时辰的计算,余飞景最终确定了几处放置火药的地点,并继续由杜雪衣下水安放。
那是贺来特制的炸药,杜雪衣年少时觉得好玩,就存了一些放在京城柯为和的霁云楼里。这火药外面附有一层蜡膜,遇水会腐蚀,到得完全融化殆尽时,火药就会爆炸,这也是余飞景这几日来反复确认计算的内容。
同时这种火药有个好处,那就是炸后找不出任何的残渣,因此很难看出有爆炸的痕迹。
这便是众人口中的下策——找不到破绽时,先搞出动静引起朝廷的注意,最终再让他们自己找破绽。
果然,余飞景几日废寝忘食的计算并未让人失望,众人退到甬道口处的院子时,恰好就听到了水底传来闷响声,继而院中池塘的水不停地搅动,缓缓漫上来。
“这么慢。”杜雪衣问道,“来得及吗?”
“淹了整个地宫肯定是来不及。”余飞景板着许久的脸终于露出一抹笑,“我根据土层、水流速度等等,算出刚好在三月十二日,也就是卢、高两家联姻的前一日,地上护城河的水刚好能漫上堤坝,然后从上面反过来淹了地宫。”
虽然众人听得一头雾水,但仍对此表示五体投地。
出地宫时,恰好又是日出时分,所有人恍然才发现已过了两日。
这一趟极不容易,七人中只有吴中友和柯为和两人毫发无损。虽说过程不太顺利,但在暗无天日的地宫里闷久了,如今终于得见天日,晨光下,春风拂,烦心事和伤痛一时都随风而去,每个人都心情大好。
“天亮了。”李征鸿低声感叹。
***
几日后,三月十三,兵部尚书卢府门前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几乎整个京城的达官贵人都齐声来贺,卢府内人声鼎沸鼓乐齐奏,各式各样贵重的的礼物已经铺满了整个内院。
不只是卢府,整座京城似乎都笼罩着铺天盖地的喜气,单单是迎亲队伍,便有几条长街那般长,如此庞大的阵仗引得万人空巷,老百姓纷纷从各处前来凑热闹,此情此景堪称京城几十年来最盛大的婚礼。
暮春时节,万紫千红大多已随春而去,而这场婚礼,仿佛是春走之前又回眸的一笑一样。只不过这红色过于绚烂,令人看了有些胆战心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
礼毕,院墙上跳下一道明黄色身影,少女顶着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提着罗裙快步绕过几个廊子,最后进了后院。
堂前热闹非凡,后厨也正热火朝天地准备宴席。诱人的香味早就充斥满整个府邸,令人远远闻之都不由得食指大动。
然而厨房中却仅有一位厨娘,婚宴上的八珍玉食皆出于她手,此时的她正忙得不可开交,十几个衣着鲜艳的下人才将刚出锅的“金风玉露”端走,又有人来催促点心了。
少女进厨房时,厨娘正抄起大勺子捞起锅中青菜,听到动静时手上蓦地顿了顿。
“玉山姐,他们拜完堂了。”
厨娘不是别人,正是杜雪衣,见到来人是夏橙时,她才继续手上动作,将青菜甩干后扔到火堆里,任其燃成灰烬。
京城最盛大的婚礼,当然必须请来京城最负盛名的食肆——霁云楼来准备婚宴。而且卢府与霁云楼仅有一街之隔,为此卢府还额外花了大价钱,让霁云楼关门一日,免得抢了风头。
这笔账顺理成章地被杜雪衣挪成了银刀门京城分舵的经费。
找了许久的那人依旧没有任何线索,有此机会,杜雪衣自是不会放过。于是,原本就是正派厨娘的杜雪衣,便这样光明正大地混进卢府。
夏橙面带少许忧色,手不自控地伸向杜雪衣刚做好的“山衔好月来”。
“别动!”杜雪衣狡黠一笑,“这盘不能吃,回去你要多少再给你做多少。”
夏橙讪讪缩回手,终于忍不住说出心中担忧:“玉山姐,你说怀无他们能成功吗?”
“当然啊。他们只是去确认而已,不下水,没有危险的,而且飞景那么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就安心等消息吧。”
杜雪衣舀起另一口锅中沸腾的汤羹,尝了口后眉头微皱,将勺子递给夏橙:“阿橙,帮我尝尝味道。”
“好烫!”夏橙嘴唇刚碰上汤汁就慌忙离开,吹了好一会才放入口中,“真香!所有味道都恰到好处。”
为保万无一失,五日前余飞景带了吴中友和怀无再启程去皇陵。
李征鸿在春日棋赛中一战成名后,也成了京中名人,此次亦在婚宴的宾客之列,因而剩下的四人刚好能在卢府里外互相照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不用去了,我刚从那来。”
——“茅厕有人?”
——“排着队呢,等会吧。”
杜雪衣换了身卢府下人的石榴裙,听到这番对话嘴角不自觉一扬。这倒不是她做的手脚,细究起来还是李征鸿的手笔。
婚宴上采买的酒乃是今年京城最盛名的天山雪,但其实这天山雪是李征鸿打仗时在军中最爱喝的酒,雁翎军上下平日里皆以它代水来喝。李征鸿大破匈奴后,声名远扬,成了家喻户晓的大英雄,而天山雪也因是镇国大将军最爱喝的酒,自此在京中风靡起来,甚至不少人以其来彰显自己的品味和爱国之情。
不同于大嘉朝民间常饮的酒,天山雪奇辣无比,只消一口喉咙便如烈火灼烧一般,若再加上杜雪衣的两个大菜,普通人定是很难吃得消。
后厨剩些无关紧要的小菜,柯为和已经安排人顶替了,此时杜雪衣旨在寻人,低调地穿梭各个酒桌之间。
席间众人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吟诗作对的,阿谀奉承的,耍酒疯的,嘈杂又混乱,其中不少是曾经的老熟人,有的飞龙乘云荣光满面,有的风采依旧,有的饱经风霜沧桑不已,有的早生华发。但,全都不认得她了。
绕到主桌附近时,杜雪衣注意到一个矮子,其身上气质在席间显得格格不入,他一身粗布麻衣,身上什么配饰都没戴,毫无儒雅之气,反而充满了市井气和烟火气,正满脸堆笑吆喝着与众人碰杯。众人竟也对他十分客气,而且光看座位,亦能看出此人地位不凡。
京城里居然有这般人物,杜雪衣正想着,突然感受到李征鸿从遥远的角落投来的灼热目光。
准确来说,他盯着的是自己的手,杜雪衣低眸轻轻拉了拉袖子,遮住手背上的一道烫得通红的疤。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杜雪衣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锦衣男子。
这身影杜雪衣只消一眼便知道是老熟人——此人正是这次众人设计的主要对象,高太尉之子,高莺莺的长兄高崎。
杜雪衣侧着身准备趁乱躲过。
“美人,喝酒吗?”高崎语气浪荡,醉醺醺抬手拦住杜雪衣。
“......”
杜雪衣白眼一翻,握紧了拳头。
作者有话要说:
烈酒+辣菜,嗯也算是两人配合默契的体现吧。
卢家人:大冤种竟是我自己???
下一章有二人定情时的场面喔,期待一下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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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旧影
“找到了吗?”见杜雪衣回来,夏橙忙问道,柯为和也在。
“没。”杜雪衣看上去心情很是糟糕,心不在焉答着,一面转手腕,一面冷笑道,“倒是碰上个不想见到的故人。”
夏橙顺着眼神,注意到她如玉般白皙的手背上有个烫伤的红印,再往下到得手腕处,竟还有一圈手印,明显是被人握过,扎眼得很。
夏橙不解,刚想追问,却被柯为和识趣地打断:“太子刚先走了。”
杜雪衣果然立马敛了情绪,认真起来:“确定是因为这事吗?”
“不好说,但应该是出了事,才会在这时候离开。”
近来银刀门京城分舵的情报链渐渐做起来,收到的消息也越发多了,加上魏叔尼从破产边缘被春日棋赛给拉回来,也开始回来干活,所有的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既然找不到人,那我们先回霁云楼等消息吧。留玄度和大当家在这就好。”柯为和说道。
见杜雪衣回来时的样子,他不禁有些后怕,这祖宗艺高人胆大,若再在卢府待上一时半刻,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
三人登上霁云楼最高的阁楼,今夜这处京城最繁华的食肆灯火阑珊,没了往日的急管繁弦、喧闹人声,反而别有一番韵味。
月影依旧肆无忌惮地闯进楼内,雕栏画栋却因少了绚烂灯火的照耀,仿佛被夜色蒙上了一层沧桑。凭栏而望,喜气的红色从大街一直延伸到卢府大门口,在卢府中达到最盛,迷人的红色照亮了半个天,纵使是隔了一条街,耳畔仍能听到卢府的喧嚣。
杜雪衣恍然觉得他们好像置身于昏暗的坐席一般,正透过精雕细琢却略显沧桑的戏台,急切等待着远处的卢府上演一场大戏。
纵使对方罪孽深重,但挑在大喜之日,杜雪衣心底终究有些不忍。
毕竟这是她参加的第二场婚礼,第一场是她和李征鸿的。
而这两次都注定以悲剧收尾。
“怀无他们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夏橙打断了杜雪衣的思绪。
十三的月像是被不小心磕掉了一个角一样,夏橙见它一点点地落下,坐立难安:“真的会有人来抓了他们吗?”
“哪有。”杜雪衣对着夏橙无邪的眼神,笑道,“抓谈不上,最多就来带高崎那厮回去问话而已,但若定了罪,就不一定了。”
“就你们口中那高太尉的儿子?他是个什么人啊。”夏橙紧张得不行。
人嘛,一旦紧张起来,为了缓解情绪,就总会忍不住想说话,就算谈得是没关的内容。
“高崎,京城第一纨绔,生平就爱两种东西,美人和酒。”杜雪衣眼底倏尔生起一片浓重的阴霾,她厌恶地瞥了眼手腕上已淡了些许的痕迹。
“听上去怎么好像跟吴少差不多。”夏橙听到吴中友,就又忍不住想到此时同他一起的怀无,更加不安了。
这回连柯为和都听不下去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长须:“阿橙,吴少虽然有时候做事荒唐了些,但为人仗义纯正,高崎可不能和他相提并论。”
“吴少虽然贪玩,但是‘纨绔’一词于他,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但高崎是确有恶名,光是小妾就养满了自家院子,外室更是不计其数。”杜雪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气愤之情,被这么一说又卷土重来,再黑的夜色也掩盖不了她满腔的怒意。
“要不是仗着他爹和他姑姑高皇后,估计不被人做了,也早被人用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适才高崎见杜雪衣转身要走,猛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二人正对峙着,恰巧那神秘的矮子迈着大步欢快地从旁经过,他一手拎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正欲同邻桌的宾客开怀畅饮,脸上每个细节都透露着热情,却不料半路上酒壶被李征鸿暗中弹落,满满一壶浓郁又热烈的天山雪立时洒满高崎一身。
高崎堂堂一介纨绔怎会容忍自己的华服被弄脏,注意力当即就全转移到背后那人身上,还没转头就开始破口大骂。
杜雪衣瞧准他手上一松,抓紧机会立马挣脱溜走。她一面逃进混乱的人群中,还一面竖起耳朵,想探听出那矮子的身份。奈何酒席之中人声鼎沸,她又不敢离得太近,故而什么有用的都没听到。
等她到了安全处回头观察,却惊讶发现高崎已同那矮子冰释前嫌,甚至还勾肩搭背你一杯我一杯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
能同这位京城第一纨绔做到如此,这矮子的身份更令人寻味了。
咚!咚咚——
清脆的锣声将夜色撕开了一条细长的缝。
“平安无事——”
长街尽头,更夫高亢苍凉之声借着这道缝隙灌入长街,无孔不入,让睡梦中的人们神宁心安。
三更到了,京城中却依旧没有任何异动。
夏橙滔滔不绝说着胡话,柯为和见杜雪衣在出神,便替她接了话头,谁知一搭上话夏橙就刹不住了,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杜雪衣对此置若罔闻,她静静地目送霁月缓缓跌入北边高耸的宫殿。
远远看去,琉璃屋瓦浅浅映着月光,朱红色的宫墙前人影憧憧,纵使殿宇的轮廓巍峨冰冷,但细处却藏尽生机,这也正是京城中真实的皇宫同皇陵中的最大不同。
它好似独立于岁月之外,悠悠看着世间人来人往,也见证了杜雪衣身份的几经变换。
杜雪衣五岁来时,她还跟着母亲一起住在京城相府;十五岁经过时,她已经独当一面统领银刀门,前来京城接手京城分舵;二十岁来时,她是为了见李征鸿,二人也正是从那时起坠入爱河;而今,她历经死生,又以另一个身份回到京城,站在高楼上眺望宫城。
对凡人来说漫长的二十几年,于它仿佛仅仅是一瞬之间,甚至连漆色都不曾淡上一分。
熟悉的宫墙,相仿的月夜,还有久违的许多不想见的故人,二十岁那年在皇宫秋宴的场景蛮横地占据杜雪衣的思绪。
错过在冀州定下的七月之约后,杜雪衣只身前来京城,去了自己决计不会参加的皇家秋宴,只为来见回京述职的李征鸿。
那时李征鸿刚在敦州吃了败仗,皇帝借此传他回京,其时朝中原本对他年纪轻轻就在军中身居高位嫉妒不已的人抓准时机纷纷前来“慰问”他,卢骁、高崎就在其中之列。
杜雪衣可不管李征鸿在高位还是低位,一来见卢骁以射箭之名当众为难他,火气登时直窜上三丈高,哪管她爹她哥的叮嘱,霸气上前替李征鸿解围。
谁知李征鸿却不领情,低眸朝她行了个礼转身便走,与在冀州时不顾一切跃入水中救她,又在并肩作战战后同她告白时判若两人,眼中见到杜雪衣时荡漾的神色不复存在。
眼见李征鸿故意同自己疏远,杜雪衣屡屡言语相激却丝毫不见效果,连在一旁的兖王也忍不住现身协调,却全然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