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爱喝酒吗?喝一杯?”杜雪衣气急反笑,朝他远去的背影冷冷道。
李征鸿身形一顿,在转身的一刹那,杜雪衣敏锐捕捉到他隐于眼底的一丝涟漪。
“不过这里没有你爱的天山雪,凑活凑活?”杜雪衣随手提起旁边桌上的酒壶,轻笑道。
李征鸿意识到杜雪衣方才感受到了他的心绪波动,什么都没说又转身离开。
杜雪衣也不再勉强,抬起酒壶便往口中倒,以此来浇熄自己一腔热烈的情绪。
宫中的酒尽是琼浆玉液,名贵甘甜,但对于她喝来却是索然无味,同白水没有两样。她喝得不得劲,索性提着酒坛子就往嘴里送。
纵使杜雪衣自觉已收敛许多,但在场的都是皇亲国戚,江湖都没去过,更从未看过江湖人喝酒的模样,纷纷以为她是被李征鸿拒绝后悲痛欲绝,差点就要寻死觅活了。
“杜二娘是吧,借酒消愁啊。”浪荡轻佻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杜雪衣常遇到这种搭讪,自是不屑去理这些登徒浪子,径自喝自己的。
“李征鸿这不解风情的不和你喝,没事,我喜欢喝啊。”那人转身来到杜雪衣面前,他天生一双桃花媚眼,眼角都快翘到天上了。
杜雪衣眼中已露出危险神色,但此时脑中蓦地响起她爹临走时的叮咛嘱咐——要入宫可以,但千万不能惹事,你就只是单纯的杜家杜二娘,可不是江湖盟主杜雪衣。
好不容易将火气压回去,谁料高崎依旧不依不饶。他端起地上的酒坛,强行同杜雪衣手中坛子碰了碰,乐道:“要不跟了我,高府的门随时欢迎你来。”
就在杜雪衣忍无可忍正要暴起之际,却见一拳头抢了先重重砸在高崎右脸上,高崎登时倒地不起。
高崎被打懵了,还没来得及骂出口,李征鸿就已经面无表情地离开。
可想而知接下来是一片混乱,最终是兖王出面解围,事情才勉强平息。
“李征鸿脑子有毛病?”杜雪衣抱着手,不解地注视着李征鸿远去的背影。
兖王笑着摇摇扇子,轻叹了一声:“杜二娘啊,我认识征鸿快二十年了,可从没见他这么冲动啊。他近来心情不好,给他点时间......”
“多谢。”杜雪衣没耐心听完,撂下一句话便走了。
他心里是有自己的,这就够了。
杜雪衣快步走向隐在阴影中的李征鸿,从她的角度看去,他的背影既落寞又萧条。
她越走越快,到后来已经几近狂奔。
她不想让他的影子再这么孤单了。
李征鸿早已察觉,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但杜雪衣何等人也,眼见他刚踏入一处四下无人的空地,不由分说直接跃起,斜踏着宫墙绕到他身前。
李征鸿侧身避过,却不料杜雪衣凌空转了个圈,不疾不徐落在李征鸿退回之处。李征鸿无奈只得出手,他内力浑厚,力道无穷,但杜雪衣的巧劲下毫无反手之力,二人一个不愿动手,一个咄咄相逼,不到几个回合,杜雪衣已然占了上风。
圆月之下,杜雪衣反握映月刀的刀柄,将李征鸿逼着退到宫墙上。
她也不说话,就直勾勾地盯着李征鸿的眼睛看,一双绝美的凤眼中浓烈的情绪喷薄欲出。
二人距离极近,彼此呼吸交错,均能清晰地听到对方如擂鼓般的心跳。与此同时,杜雪衣身上香甜的酒气融在鼻息之间,肆无忌惮地撩着李征鸿拼命按住的情思。
该死,李征鸿的喉结滚了滚,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强行掐灭心中那肮脏的想法。
“嗯?”杜雪衣见他如此窘迫,率先绷不住失笑,轻轻将唇瓣贴上他温暖的唇。
李征鸿好不容易筑起却多次遭到动摇,又反复加固的防御城池,在杜雪衣的唇珠触碰到自己的那一刻土崩瓦解,霎时间连一块渣都不剩下。
明月从琉璃瓦中探出头,高高的宫墙下,二人从拳脚的交锋转为舌头之间的较量,远处依稀还有巡逻卫队或是宫人经过的脚步声。
宫外的烟火乍亮,夜空刹那间明亮如昼,朱红色的宫墙上映出二人交叠的身形。
他们的影子自此不再孤单。
旖旎的旧影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心口处的剧痛,而且较之前有过之无不及。
杜雪衣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捂住心口,看到一滴汗顺着自己的脸颊滴到地上,夏橙和柯为和的对话也入了耳。
——“太子走了会不会是巧合?”
——“不会的。”
——“可是再不来,高崎就要走了。”
猛地被拉回现实,又算了算时辰,杜雪衣也不由得有些紧张。
她忍着撕心之痛靠到栏杆上,朝长街尽头望去。
“来了。”她低声道。
她这具身体视力极好,夏橙和柯为和闻言,过了好一会才瞧见动静。
一匹快马出现在三条街外的转角处,后面还跟着十骑,正往此处疾驰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于亲妈的指指点点:
一刀同学不愧是你,护夫的时候什么都没管直接上手,轮到自己的时候,就想到了家里人的叮嘱了。
(某狗子心虚的离开ing)
狗子你别走,你好到哪里去???人家欺负你就只会忍,媳妇被调戏就一拳直接抡上去,你这你这......
真棒!不愧是我儿子。
第86章 月圆
众人在院中枯等一夜,直到东方吐白,才终于等来了飞景三人,沉重的气氛才渐转轻松。
“怎么现在才回来?”夏橙大步冲上前问道。
“阿橙也会担心我呢。”吴中友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作出神情拥抱之势。
一如平日,夏橙压根就没理他,拉着怀无嘘寒问暖起来。
另一边,杜雪衣、余飞景和柯为和已经三人自然而然地凑到一起。
杜雪衣抱着手:“不是说连夜赶回来?”
“被无关紧要的事绊住了,先说说你们。”余飞景表情认真,眼底的疲惫之色窜上来又被强行压下。
“成了。”杜雪衣随口丢出轻飘飘的两个字,言简意赅地总结了全部情况。
“太子应该最先得到消息,婚宴时就离开了。”最终还是柯为和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
“高崎等到三更过了之后才被大理寺的人带走。”
“哥呢?”余飞景刚一回来,就注意到了李征鸿不在场。
柯为和答道:“玄度还在那探听消息,众目睽睽下带走高太尉之子,定会兴起轩然大波。那些宾客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一定能听出什么消息。”
“好。”余飞景淡淡应了一声,随即似是想到什么一般,转头问杜雪衣:“你在饭菜你动手脚了?”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杜雪衣忍不住笑了,扬了扬眉,“算是下了一点吧。”
“啊?”夏橙原本规矩地站在一旁不敢打扰,却忍不住好奇侧耳,闻言登时吓了一跳。
“其实也不是什么毒,就是明罗草,一种稀罕点的草罢了。几年前在京城西市买的,说是西域奇草,敷在伤处有止血止疼的功效。后来觉得矫情又麻烦,一点没用,就全搁在霁云楼了。”
杜雪衣解释得轻描淡写,别人却听得胆战心惊。
“明罗草没毒,多用于外服,但内服过多可能会让人反映有些许迟钝,但要达到这种效果,也要熬成很浓的汤汁。不过有一种情况除外——与烈酒同时服用。”
“是不是过于冒险了?”余飞景眉头微皱。
“放心,这东西的汁没有味道,而且我就只在主桌放了。那桌除了高崎那厮,可没人能喝得下那么多天山雪。”杜雪衣冷笑。
“不过最多也就让他反映慢一些,审讯时更容易露出破绽而已,也没什么大用。”虽说她嘴上说得这个计划缜密又周祥,但实际上,杜雪衣的想法其实十分简单粗暴——反正都去了,总得尽一份力。
至于这力要怎么个尽法,她前日在霁云楼里准备食材时,突然灵机一动,想起和李征鸿去搜刮库房时,无意倒腾出来的一大袋明罗草。
夏橙这才反应过来:“那时你扔到火堆里,被烧得一干二净的就是明罗草?”
杜雪衣笑着点头。
正事说完,憋了一肚子话的吴中友,终于寻得了机会卖弄自己来。只见他大摇大摆走到石阶上,居高临下俯看众人,脸上生动形象地写着“故弄玄虚”四个大字:“我们回来时候经过那荒村,你猜我们见到谁了?”
夏橙撇了撇嘴:“神神秘秘的,总不能是鬼吧”
“唉!真是鬼!”吴中友朝夏橙竖起了大拇指,“棋鬼。”
“章槐?”早已习惯吴中友一惊一乍的杜雪衣,也不由得诧异。
“是呢,原来他本就是那里人,只不过后来举家迁到京城。他在春日棋赛惨败给玄度后,一直想找个清静地好好练棋,就搬回那了,反正皇陵也建好了。”
“这次他好像变了个人一样,见到飞景时可激动了,以为他就是玄度,拉着他讨论了很久的棋道,光下一局就用了快一天......”
“他就没发现哪里不对?”杜雪衣侧目朝余飞景看去。
他不答,只是温和一笑。
“不仅完全没发现!而且赢了!赢了!赢了啊!”吴中友好像生怕众人没听清,大吼大叫地强调了好几次,那股骄傲得意的劲儿,好像赢的人是他一样。
“之前我也觉得他们兄弟的棋风很像,又完全不像。但昨天那盘,棋路当真是一模一样。”怀无补充道。
余飞景眼见避不开杜雪衣探究的目光,终于开口:“双胞胎亲兄弟,心灵尚能互相感应,棋路相似岂不正常?”
“对对对!”吴中友附和道。
***
隔日午后,院外传来敲门声,李征鸿前脚刚去前院开门,柯为和后脚就翻墙进了院。
只见他十分匆忙,一脸严肃道:“魏叔尼那边带了大当家送来的消息,说是因为皇陵一事贪污甚多,高太尉一家已经被封了,太子则一直被留在大理寺,卢家好像也被牵进来了。”
“曹羲这么谨慎的一人,这次居然不怕暴露身份,传出来消息......”杜雪衣抱着手沉吟道。
“你是说曹大才子可能会有危险?”怀无惊道。
这重点抓的......有些偏。
杜雪衣无奈:“他武功还比你强,自保应该没问题,就可能事情有些棘手。”
“当然棘手了,咱们把皇陵炸了,把皇后她爹、她儿子、她侄子送到大理寺,这能不棘手吗?”吴中友插着腰一副正气凛然模样,说的话倒是有理有据无懈可击。
李征鸿去而复返,脸上疲态未褪,又添忧色:“张大人差人请我和玉山过去。”
他直到昨日傍晚才回来,却什么都没打听到,甚至连皇陵都没人听人提起,毫无收获可言。
“那不正好。”杜雪衣提着裙子就想走,却被李征鸿拉住。
“今天是十五。”
***
“你们倒真有些本事。”见得二人,端坐于书房正中的张闻京放下手中茶盏,寒暄道。
自打从皇陵回来后,他对二人就客气许多。
虽然今日十五,但上个月圆夜一群人等到天明,却未发现任何异常。一边是不确定是否会发生的荒诞异事,一边是可能为唯一知道内情的张闻京,他们自是不会错过这次机会,当即决定快去快回。
“所以成了?”杜雪衣一如既往地单刀直入,同时与李征鸿不约而同地瞟了眼灯台,至少燃了一日了。
“成,又没成。”张闻京沉吟道,乌黑的瞳色愈发深了。
二人早有预感,倒也没有很惊讶。
“是皇陵的事情做的不好吗?”李征鸿问道。
连杜雪衣都听出来他是在装糊涂。
“非也。”张闻京抿了一口茶,眼中掠过一丝不明的情绪,“皇陵的事做得很漂亮,虽然最后的破绽并不在你们说的水道,但你们炸了泉眼,让水灌入地宫中,上面才发现地宫中许多本应是纯金打造的东西,都被偷工减料了,要不就是空心的,要不就是镀了层金膜。”
“......”
杜雪衣已能想象出吴中友在听到这则消息后的反映了——他定然会跳上栏杆,然后趾高气昂嚷着:“听到没?!!我就说吧,偷工减料最简单肯定是那些金银珠宝啊!你们非要说什么水道。”
正想着,突然听得张闻京长叹一声。
“圣上还是不忍心啊。”他已近六十,两鬓华发已生,眼中难得流露出情绪来。
二人读懂了,是悲凉和无可奈何。
“而且现在只查到贪了钱财,估计最后大部分会推到高太尉和高崎身上,而太子,最多只是敲打敲打而已。更糟的是,已经打草惊蛇,要顺着这条藤寻到更深处的东西,恐怕更难了。”
这老头,杜雪衣倒是有些看不懂了。
与杜雪衣李征鸿国家大义夹杂着私仇的立场不同,按理说,张闻京身为臣子,就算不支持太子,在没有确凿证据时,完全不应该对下一任皇位继承人有这般敌意。
这番话若不是一时兴起,就是另有所图,后者可能性明显更大些。
“所以您今日请我们来,不只是想跟我们说这个吧。”李征鸿问。
“是了。”张闻京的神色不知不觉缓和下来,开口时还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小女想同玄度下一盘棋,不知你们可否满足她的心愿。”
杜雪衣:“???”
见杜雪衣脸色微变,张闻京赶忙道:“林姑娘别误会,因为我的缘故,小女自小就喜欢下棋。”
“不瞒你们说,她的棋艺,一半是我教的,另一半是跟鸿儿过招悟出来的。”张闻京说时眼中含笑,隐隐还有些骄傲。
这丝温情一瞬即逝,笑意褪去,张闻京眼中慢慢笼上一层白雾,他抬头望向窗外树影,淡淡道:“没想到他性情如此刚烈,不肯投靠太子,才......”
他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形,此时在夕晖下,竟显得有些佝偻。
此情此景着实令人动容。
杜雪衣不动声色地观察李征鸿的表情变化,他眼底一直宛若一方波澜不惊的深潭,但在听到张闻京那声“鸿儿”时,整个深潭似乎颤了颤,从水底掀起圈圈涟漪。
他茫然地看向杜雪衣,似是在寻求安慰。杜雪衣会意,冲他眨了眨眼,秋波中藏了千丝万缕的情意。他登时好像得到了无尽的宽慰,深潭上的波纹也渐渐平息。
他答道:“可以。”
声音有些沙哑。
莫非这张闻京是为了给征鸿报仇?
这样好像就解释得通,为何他对太子有那么大的敌意了。
杜雪衣一面眼神安慰李征鸿,一面推出了张闻京最可能的动机,心道这趟真是没白来。
此时书房外来了个侍女,一股奇香随着扑鼻而来:“小姐已经在院中布置好了,焚香、净手的东西都有,还请二位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