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头一凛,似乎想到了什么,瞬间清醒过来。
他拖着不听话的身体跌跌撞撞行至窗前,窗被从外上了锁推不开,他便用手指戳破窗纱。
月光透入堂内的瞬间,李征鸿恰好瞧见了杜雪衣的身影,她正和衣靠坐在廊子上,双眸紧闭,而织锦和夏橙正立在她身旁。
李征鸿当即了然,失声喊道:“停下!快给我停下!”
他提前醒过来也在计划之外,织锦示意夏橙在原地等着,自己来到窗前。
李征鸿拼尽全身气力撞向窗去,奈何如今的他虚弱不堪,力气全都使不出来,木窗在他的撞击下岿然不动。
“织锦!快让他们停下!”李征鸿双目通红,语气中带着恳求之意,他还从未求过人。
织锦眼底波涛汹涌,但语气却冷淡得很:“抱歉,这是雪衣交代的,她让你等她回来。”
“她会死的!”李征鸿双手抓着窗棂发疯一般地吼道,此时窗纱已无一处完整。
织锦猛地抬头。
“她现在的身体,就算离魂一次都会死的!”李征鸿的声音已经沙哑到连他自己都听不出来了。
杜雪衣仅剩五年寿命一事,只有李征鸿、杜雪衣、林大夫、林婆和林未期知晓,连夏橙都不清楚。
织锦仅思索片刻,便冲向三名道童,欲阻断铃声。
哪知这三名道童皆是会武之辈,加之他们脚下这铃阵环环相扣,一个铃音被阻,当即有另一个铃音续上,循环往复,接连不断。
夏橙也及时加入战局。
这边正打得火热,院门处突然闪现出一个臃肿的身影。
“吵死了,这怎么了?”
林大夫刚从外头回来,就被铃音吵得烦躁,而后又听到内院响起打斗声,慌忙跑进来查看。
李征鸿的手臂被窗棂割得鲜血淋漓,忽见林大夫,眼睛一亮,高喊道:“快!把你们小姐带出去!”
当——
织锦换了策略,专攻铃铛,此计果然奏效,不消一会一个道童手中的铃铛就被她的金针打落在地,随后被她一脚碾碎。
然而铃阵不仅未破,那道童还缠上了织锦,将她四周去路封得死死的,留夏橙一人独自应付其余二人。
林大夫在原地愣了一会,好不容易才搞清楚了状况。
只见他哼哧哼哧跑到廊下,一把将杜雪衣背起,喘着大气往外院跑去,口中还不忘嚷嚷着:“玉小姐这是不要命了吗?”
那名缠着织锦的道童见状骤然凌空跃起,想要拦住林大夫的去路,却反中了织锦的金针,摔倒在地。
其时李征鸿也终于撞开了碍事的窗,从中翻了出来。他拼着仅剩的气力冲向围着夏橙的道童,其动作之迅猛,那名道童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掌劈晕,而他手中的铃铛也被一脚踩碎。
与此同时,最后一个铃铛也被夏橙和织锦联手毁掉。
小院终于恢复安静,李征鸿却片刻不歇,拖着满是血的的身体冲向外院,将杜雪衣从林大夫背上抱下来。
但他终究刚离过魂,本就虚弱还强行运功,方才已是强弩之末,全靠一口气撑着。如今稍一放松,一个踉跄没接稳,二人一起跌倒在地。
第116章 灯枯
两个时辰前,酉时一刻。
“雪衣,你真的想好了吗?”啪嗒一声,织锦将最后一扇木窗锁上。
“嗯。”
杜雪衣几夜没睡好,面色微微泛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就在此刻靠坐的廊子上,她与李征鸿缠绵的身影仍历历在目。
望着被重重锁住的大堂,她轻轻一笑:
“他如果先醒了,让他一定等我回来。”
***
杜雪衣再次醒来时,灵魂所在正是她在深山中的孤坟,此时墓碑前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张闻京,女的是乔装成侍卫的颜慧,玄衫门新一代的翘楚。
此前杜雪衣所言非虚,只是向李征鸿隐瞒了另一件事而已——
国师让二人演的,其实是两场戏,一场在保国寺,而另一场,就在杜雪衣的墓前。六月十五夜兰花节,国师大张旗鼓地带着重剑去保国寺的同时,张闻京也会秘密前往京郊祭拜杜雪衣。
李征鸿之所以会相信杜雪衣的话,也是想不到张闻京竟还能被委以重任,但这也实乃皇帝和国师的无奈之举。
在钦天监放火,明显就是冲着国师来的,然张闻京的名望也不输国师,镇国大将军李征鸿的师傅,曾经镇守边关的将军,天下第一棋手,国之栋梁,随便哪一个名号听起来都如雷贯耳。
因而对于叛党来说,在重重设防的祭典上制造混乱固然能引得举国震荡,但相较于刺杀只带一人往深山而去的张闻京,反而是事半功倍,何况张庭君之事虽在暗中掀起不小的波澜,在外却无人知晓,所以没人知道张闻京如今与皇帝已生嫌隙。
叮叮当当——
铃音高低错落,灌入杜雪衣的双耳。
颜慧在杜雪衣墓旁的树枝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铃铛,仲夏夜中,山中凉风习习,铃音不止。
不知是远在城中的铃阵之故,还是此间这么多铃铛所致,此次离魂杜雪衣感觉宛若身临其境,眼前的景致——张闻京、男扮女装成侍卫的颜慧俱是无比清晰,更甚者,他们的谈话、周遭的风吹草动,杜雪衣皆听得一清二楚。
玄衫实为张闻京在江湖的一枚暗棋,若非他暗中操控,武林大会时,玄衫也不会一改平日里不问世事的态度,暗地里协助银刀门针对钱老的斩风堂。原本张闻京打算让其击败钱老为代表的太子势力,以此顶替原银刀门在江湖的地位,奈何半路杀出了个“林玉山”,短时间内重整银刀门不说,还再次将江湖势力握在手中。
玄衫门的主事见状却如释重负,虽然武林盟主之位看上去风光无限,但玄衫门百年底蕴,仅靠武学便名扬四海,又岂会在意此等虚名。之前玄衫门长老们不过是碍于张闻京的面子,还有他口中为了大嘉朝的安定,才勉强同意帮忙,见有此现成的台阶可下,他们当即就选择功成身退。
毕竟与朝廷合作,风险实在太大,银刀门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杜雪衣轻盈地穿过树丛飘到上空,“耳聪目明”的她很快便发现距二人不远处,有两个黑影正在盯梢。以颜慧的境界,或能察觉到二人,但山另一面疾驰而来的另一队人马,就只有在半空的杜雪衣能发现了。
她熟稔地操控自己飞了过去,移动速度竟也不慢,很快便来到暗杀队伍的前面,然而在见到领头人的那一刻,杜雪衣依旧有些意外。
那人正是卢宾。
一刻后,张闻京正立在墓前念祭文,颜慧则烧纸钱烧得不亦乐乎,突然一支弩箭从暗夜里破空而来,矛头直指张闻京后心。
张闻京耳朵一动身形忽的往侧旁一偏,那箭失丢了目标,一头扎进了杜雪衣的墓碑。
“......”
于是杜雪衣又一次目睹了自己墓碑的裂缝旁,又添了一把利箭。
此支暗弩仅仅只是信号弹,张闻京避开的那一刻,四面八方的弩箭已成围攻之势朝二人射来。虽然张闻京与颜慧都一一避开,但他们的坐骑却在乱箭中双双毙命。
继而杀声四起,几十人手持利刃从树丛中冲了出来。
杜雪衣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一半的人藏在暗处,总共足有上百人之多。
他们大概还不知张闻京受了重伤,更不知道他身旁其貌不扬的侍卫正是当今玄衫门的顶尖高手颜慧。卢宾与几个武功较高的一开始便主攻张闻京,其他的喽喽全都往颜慧而来,一副先解决弱的再围攻强者的架势。
哪知颜慧的玄衫黑剑一出,前排之人还未来得及反映便被齐齐封喉,她在刹那之间身形几转,帮张闻京挡了几招后,方才被整齐封喉的叛党们这才血溅当场。顷刻之间,几十人便折损大半。
相比而言,张闻京就吃力许多,不知为何他未佩常用的长剑,只用双掌接招,原就受了严重内伤的他,不日前又被国师一记重创,如今对上剑法身法皆变幻莫测的卢宾,也只能拼死抵挡。
好在颜慧不时出手相护,加之围攻他的人不断被分到颜慧那边,他这边才能勉强抵挡下来,但已经受了不少外伤。
眼见藏在树丛的人倾巢而出,卢宾也不再掩饰,手中的剑势也越发凌厉,明显是想速战速决的节奏。
张闻京腰腹中了一剑,但另一边也不讨好,近百人的刺客也被颜慧解决得所剩无几。此时她早已将张闻京护在其中,配合着玄衫独有的步法剑法合一,以一敌十,丝毫不落下风。
隔空观战的杜雪衣这才见识到了玄衫剑门真正的威力,虽然颜慧的实力与叶当归相去甚远,但这一战也足以让杜雪衣对颜慧心生敬畏——只有拥有七窍玲珑心的人才能将玄衫剑法运用到如此境界。
毕竟心思不够细密、心眼少的人,连玄衫的步法步法都是看不懂的。
但慧极必伤,她此刻也理解了叶当归为何会在练功时,走火入魔了。
突然山里传来马蹄声,喊杀声更是震天响。
援军到了。
按此前的计划,张闻京的侍卫——大部分乃玄衫门人,事先就已藏在此地附近、早前杜雪衣等人发现之深潭所在的隐蔽山洞中,一听见这边动静,他们便立即前来支援。
卢宾本就心乱如麻,听到动静更是方寸大乱。
颜慧的黑剑不紧不慢地抹了一个刺客的脖子,顺带在他手臂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子。嗤的一声,他的护腕连同袖子都被截了下来,若非他本就作势要走,已稍稍后退,估计整个小臂都保不住了。
“撤——”
卢宾喊道。
近百人打到不足二十人的队伍,不一会便全部消失在黑暗的山色中。
叮铃铃——
颜慧面无表情地将带血的长剑往斜上方一挑,树上的铃铛齐齐掉落。
顷刻间,一直萦绕在杜雪衣耳边的铃铛声戛然而止,拉住她魂魄的引力乍然消失。就在此刻,她感到自己被另一股力量牵着离开,而后铃声重新钻入耳中,只不过声音较刚才的小了许多。
国师此前专门打造了极小的铃铛,为了将其放到卢宾身上,张闻京弃了擅长的长剑不用改用掌法,颜慧也刻意留了卢宾一条生路。
之前的试验,李征鸿还发现虽然离魂时,灵魂能够自由移动,但耳畔会有铃铛响。这响声有如一股无形的引力,而且离得越远,景致就越模糊。最后他推测,若将那铃铛转移,或许能带着他们到更远的地方。
如今看来,这个推论完全成立。
杜雪衣光明正大地跟着卢宾一行人一路颠簸,闯进苍天树林,又看着他们在悬崖边的小道上艰难行走,每每以为是天险绝路,到了却发现仅仅只是幌子。
他们所到之处人迹罕至,行的也都不是常人所行之路,杜雪衣从未觉得京郊的山中如此陌生。
行了不知多久,他们最终在崖边一处隐秘的洞口停下。杜雪衣可没工夫等他们带着伤慢悠悠地下马、包扎、调整,她抢先一步探入洞中,接下来的一幕却令她惊讶不已,山洞在外看着平平无奇,往里走了一段后,前路竟铺了一级级往下的石阶。
地道!
难怪在皇陵四处都寻他们不见,在必经之路上也堵不到他们的身影,原来他们走的是密道。
她顺着地道往下,惊讶之情更甚,其中竟还有通往四面八方的岔道,甚至还有一套完整的系统,较余飞景在抚仙镇挖的还更庞杂。
难怪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京城来去自如,却不被发觉,看来这地道应该在城中各处都有出口。
时间紧迫,杜雪衣当下确定了主要任务——寻找主干并顺流而上,寻到根据地。
她魂魄移动的速度本就马还快,还能在地上地下空中来去自如,早就将卢宾一队人甩掉老远。
但困扰也随之而来,耳边的铃音越来越弱,被拽着往回的力气亦越来越大,眼前的景致也跟着愈发模糊,但她终究还是凭着李征鸿和余飞景同她说过的地道布置原理和经验,找到了主干所在。
她心中大喜,当即调转方向直冲往上,越过十几丈厚、一丝光亮都不带的土层后,月光乍现,眼前豁然明亮起来,此处的位置......
在这关键时刻,头顶一声惊雷骤然当空劈下,杜雪衣突然感到头痛欲裂,眼前景致霎时间被白光所替代,铃音也开始破碎,时空跟着扭曲起来......
***
杜雪衣醒来时,斜阳刚好照到自己的床头。
她这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好像真的快油尽灯枯了,心口处的疼痛好似蔓延至全身,又好像仅仅只是幻觉而已。她甚至连手都举不起来,想要说话,但半天只哼出了一口气。
“玉山姐,你终于醒了!”夏橙惊呼,“你怎么不提前跟我们说呢?大将军都快疯了。”
杜雪衣奋力从喉底挤出三个字来:“他......人呢?”
“找国师去了,探子来报,大将军昨晚直接踹掉了钦天监大殿的门,还差点掀了三清殿。”夏橙说道,“几日前的大火,大殿的瓦片一片都没碰到,昨夜险些就被他给拆了。国师连夜从宫里赶到,这才没酿成大祸。”
杜雪衣心口一紧,想说些什么却被她强行忍住了——
没时间了。
“赶紧的......记下来......”
以她现在的身体,连睁一下眼皮都需竭尽全力,再不将自己拼了性命发现的线索说出来,很可能再也没机会了。
将地道的情况描述清楚,杜雪衣足足花了几个时辰,她常常是说了三两句便不知不觉睡去,待到醒时,又忘记讲到哪里,如此循环往复。
杜雪衣睡着的时候,林大夫就在房里上蹿下跳,嘴里反复嘟囔着几句话。
——“没救了没救了,这院里一个个,就没让我省心的。”
——“怎么会有人一而再,再而三找死的。不管了!这次我真不管了!”
——“我的一世英名都毁在玉小姐身上了!”
——“玉小姐若是死了,怎么跟我们家那位交代啊!”
见夏橙要叫醒杜雪衣,林大夫几乎是跳起来:“别叫,让她自己醒吧。醒一次,她便离死更近一步,替她留着吧。”
织锦则站在房间一角,一晚上不发一言,只是默默注视着一切。
那夜杜雪衣从钦天监回来,同她说这计划时,织锦便隐隐有些担忧,但杜雪衣却示意她放心,更是说了一句让她无比放心的话——
“最多就有些累而已,你知道的,我向来会给自己留后路的。”
所以后路呢?
织锦不知道的是,重生之后,杜雪衣渐渐被李征鸿同化了,而李征鸿信奉的就是破釜沉舟,一往无前。
***
“回来了!”
混沌之中,这一句话有如开天斧一般,世界瞬间明亮,杜雪衣又一次醒来。
天其时已经蒙蒙亮了,她睁眼时,眼神正好撞见推开房门的李征鸿。他身后是熹微的晨光,将他的轮廓描了一圈金色,他虽不伟岸,但在杜雪衣心中却是最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