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在所难免。凡人么，总是对他们这些修行之人充满好奇。
杨戬只挑些不紧要的问题回答，对于那些有可能泄露教中秘密的事，就不动声色地含糊过去。好在她也意识不到，光是听他讲那些奇怪的异兽珍宝，就已经心满意足。
“我发现了一个赏夜景的好地方。”杨戬道。
妲己抬起头，一轮圆月正挂在头顶。
“这里不能赏么？”她迷惑，“这里的月亮就很好呀。”
杨戬轻笑一声：“等会儿你就懂了。”
他带着她爬上山坡，一开始还好，可走到后面，路越来越窄，她提着裙子，气喘吁吁。
“慢点儿，慢点儿，杨道友，我不像你们会法术，我走不动了……”妲己擦着汗道。
她自己当然是不累的，可苏小姐会累。
杨戬太久没有和真正的凡人相处过，对凡人的体力并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概念，此时见她狼狈，不由怔了一下。
“是我考虑不周了。”杨戬歉道，“我只是今日发现上面风景很好，便想着带你来看看。”
“没事儿。”妲己抬起头，冲他笑了笑，“这么多日来，都是杨道友在好心保护我，我明白的。”
杨戬抿了抿唇。
“不必走了。”他忽地伸出手，“我直接带你去吧。”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他便一把扶
住她的胳膊，一跃而起。
他带着她飞上了高空。
“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摔下去的。”他温声道，“如果还是怕的话，就往前看，不要往下看。”
妲己从愣怔中回神，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其实也没有飞得很高，只不过是一棵树的高度，但对于普通女子来说，已经足够吓人。
她转了转眼珠，当机立断抱住了杨戬的胳膊。
她一边故作姿态瑟瑟发抖，一边察觉到杨戬的臂上肌肉在逐渐绷紧，连嘴角都绷了起来。
她觉得有点好笑。
既然对她的亲密接触这么不自在，怎么还大半夜带她出来看星星看月亮，究竟几个意思啊？你们阐教还使美男计是吧？得亏是她，换作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真小姐，保不准就要芳心暗投。
“看前面。”杨戬提醒她。
妲己往前看去。面前是一片幽幽山谷，起伏流畅，林深如海。头顶莽莽星河倾泻而下，与山谷里奔流的河水交相辉映。
她不得不在心里赞叹一声，确实美丽。尤其是这样一个凡人一生也无法拥有的视角，更显出他心思的珍贵来。
可惜她终究不是凡人，此景虽美，但震撼不了她。她还是忍不住把目光悄悄投向近在咫尺的杨戬。
她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认真观察他，突然发现他的睫毛其实细而长，眼尾还有一颗极淡的小痣，典型的风流才子模样。啧啧，有着这样精致的皮囊，却是个威名赫赫的武夫，真是有意思。
“说了，看前面。”杨戬的睫毛颤了颤，低声道。
“我还是恐高。”妲己张口就来，“只有看着你，我才不害怕。”
杨戬：“……”
好在他们也没飞多久，杨戬很快就在一处峭壁上把她放了下来。
妲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哼哼着：“都说了我恐高！你快带我回去！”
杨戬却道：“你看这棵树。”
妲己回过头，身后是一棵两人合抱的巨木。
“这颗树，至少活了一千年了。”杨戬道，“你再看这条河。”
妲己扶着石头，探身看了山谷里奔流不息的河水
一眼，又迅速缩回身子。
“这条河，定然比这棵树存在的时间更久，才能滋养一方土地。”
妲己不解地看着他。
杨戬负手而立，仰起头，道：“而这月亮，这星辉，这苍穹，万古长存。”
妲己挠了挠头：“你想说什么呀？”
“苏小姐。”他垂下眼，早已不是先前那种因为亲密接触而不自然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于期待的怜悯，“凡人这一生，比起天地，短如朝露。身死如灯灭，唯有做点有意义的事，才能亘古流传。”
妲己茫然。
怎么突然就聊起这么玄妙的话题来了呢？
“这人间万里锦绣，有志者统之，这人间至高之位，有能者居之。在其位却不谋其政，只会遭到反噬。”杨戬轻叹一口气，“这一路上想必你也看到了，商朝百姓，过得并不是那么好。更迭轮换乃是自然常事，这人间，想来也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
他过于咬文嚼字，以至于妲己一时被他绕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哦！他终于打算交代自己此行的目的了吗！
妲己屏住呼吸，眨了眨眼，极力掩饰自己的兴奋。
“帝辛无道，西伯侯姬昌欲反。我阐教虽常年避世，但此事关乎人间兴衰，已不得不管。”杨戬深吸一口气，紧紧地盯着她，“苏小姐，我问你……”
妲己眼神却突然一晃。
杨戬敏感地察觉不对，猛地回头，却发现远处山脚下驻扎的客店，不知何时竟燃起了熊熊大火。
那火势极大，透着几分古怪的蓝紫，杨戬面色一变，当即道：“你在此处等我，不要乱走，我去去就回！”
说罢，便化作一阵清风消失不见。
妲己在原地气得跳脚。
什么人在下面捣乱！杨戬马上都要说出来了，她马上就要答应了，竟被他们给生生逼回去了！
她也很想追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奈何她现在的身份是苏小姐，若是下了山却没抢在杨戬之前回来，只怕要糟。
妲己从没见过他如此难看的表情，不由吓了一跳，小声道：“怎么了？”
杨戬看着她，眼神很复杂，半晌才道：“……节哀。你的那些仆从，都已死于火海。”
妲己：“……？”
“那是个厉害的蛇妖，擅喷火，凡人沾之即亡。我赶到的时候，他正欲溜走，被我逮住。”杨戬沉声，“他说，他是奉命前来，只为除掉苏护之女。”
妲己目瞪口呆。
不是，苏小姐，你这是招惹了什么人，与你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是……是谁要害我？”妲己畏惧道。
“朝歌，闻太师闻仲。”
“可我并不认识此人。”妲己笃定道。苏小姐自出生就没离开过冀州，怎么会与朝歌的闻太师产生联系？
“据蛇妖交代，那闻太师占卜……”杨戬顿了顿，面露不忍，“卜出你有亡国祸水之兆，力阻帝辛，无果，遂派手下前来，清除后患。”
妲己：“……”
这是不是太神了一点？这都能被他卜出来？
而杨戬现在心情也很差。他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精通卜算之人，连他们意图拉拢苏小姐这件事，都能卜出端倪。
他再看向妲己，显然她是被吓坏了，直愣愣地站在那儿，面色彷徨。
杨戬今晚本是下定了决心，要劝说妲己投入西伯侯阵营，怎料中途蛇妖横插一脚，如今情势，已不适合再谈。
否则，不正是坐实了闻仲的预言？而商王宫危机四伏，她又岂敢再去？
他正思索着对策，却觉怀中蓦然一重，香气扑鼻。
“杨道友，我现在该怎么办？他们都死了，那我呢？我还要去朝歌吗？”妲己像个寻求庇护的后辈一般抱着他，泪眼朦胧，等着他给出她人生路口的答案。
杨戬僵住。
第15章
妲己是故意往杨戬怀里扑的。
她现在发现人血效果还不错，狐媚香也有用，很好地遮掩了她身上的妖气，而杨戬也压根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只把她当真正的苏小姐对待，因此便放开了手脚，主打一个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逗弄喜欢脸红的青年郎君，可比伺候君心难测的大王好玩多了。
“小姐不必害怕。”杨戬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仆从被害，连赶路的马车都被烧了，指望苏小姐继续去朝歌，显然不切实际。当务之急，应该是回去找姜师叔商量对策。
但是……杨戬看了看在他怀里抽泣的妲己，让他丢下她孤身一人，显然更不切实际。
世道正乱，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走在路上，不是被人拐走，就是被妖怪吃掉。
杨戬感到头痛。
“杨道友……”她抽噎着，擦了擦眼泪，望向他，“你，你别抛下我……”
杨戬闭了闭眼，无奈道：“我不会。”
“真的吗？”
“真的。”
演戏需要适可而止，妲己很懂这个道理，再矫揉造作抱着他不放手，他很可能就要开始嫌弃她了。所以她掐着点，趁着杨戬对她的怜意正值顶峰时，松开了他。
“对、对不起，方才是我失态了，我只是，太害怕了……现在除了你，我没有别的认识的人……”妲己楚楚可怜地说。
杨戬叹息：“无妨。”
她乍逢变故，没被吓晕已是不易，还能要求她什么呢？
“眼下这个情况，苏小姐，你看，是不是先送你回冀州比较好？”杨戬认真询问。
妲己迟疑。
杨戬：“是有什么担心的吗？”
妲己想，废话，她要是回去了，跟苏护一相处不就露馅了？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调戏杨戬只不过是路上情趣，她不会忘了商王宫才是她的最终去处。
杨戬惊讶：“莫非……你还想继续去朝歌？”
妲己抿了抿唇，小声道：“杨道友，你说，我若是真的进了宫，闻太师还会想杀我吗？”
“我不知道。”
“他在半路截杀我，可以对外宣称是意外。但我要是在王宫中出了事，他应该就撇不清关系了吧？”她蹙眉，“在大王眼皮底下杀人，可就不那么好糊弄了。”
杨戬愕然：“你竟然还真的想要嫁过去？”
“不想。可是我不想，有什么用呢。”妲己垂着头，露出一截雪颈，“我回冀州，会惹怒大王，我去朝歌，会惹怒闻太师。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还是跟着大王吧……”
说到这里，她忽而想起了什么，眼神闪了闪，看向杨戬：“对了，杨道友，你先前说的什么改朝换代，什么西伯侯欲反……是什么意思？”
杨戬心里一个咯噔。
都这种时候了，她竟然还想得起来？他若是这个时候坦白，“我们阐教想要利用你”，是不是太小人了一些？
见他不语，妲己便猜测他大概又是在天人交战。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杨戬怎么厉害她倒没有感觉，只觉得此人内敛含蓄，还有一颗仁善之心，反倒失去了传说中的那种威慑力。
唉，既然他不动手，那就只能被她这种没良心的妖怪欺负啦。
“原来闻太师卜的没错，我确实是去亡国的。”妲己露出一抹苦笑，“怎么我刚要嫁过去，你们就想要造反呢？”
杨戬沉默。
“这么一想，杨道友，其实你当初也不是路过救我，而是专门来找我的吧？”妲己仰头看他，眼角残留着余红，“我什么也不会，你找我父亲，都比找我有用。我身上，到底有什么可图的呢？”
见她自己猜出来了，杨戬不由愈发惭愧。
“苏小姐，此事本不该牵连到你，但……”他喉咙动了动，最终还是把话说了下去，“但帝辛手下，亦有众多能人异士，可与我阐教一战。若想推翻□□，另立明主，减少百姓损失，当然是越快越好。苏小姐是帝辛心仪之人，若是能得到苏小姐的帮助……”
“我懂了。”妲己打断他，“你们是想让我去当你们的内应。”
杨戬：“……是。”
“我若是不答应呢？”妲己目光灼灼。
杨戬避而不视：“不敢欺瞒小姐，小姐若是不愿，我自会抹去小姐这一段记忆，免得坏了大事。”
妲己勾了勾唇：“就当做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是吗？”
杨戬：“……”
她这样说话，竟让他觉得自己好似什么十恶不赦的负心汉一般。
“罢了，是我天真，我就说像你这么厉害的修行之人，怎么会没事陪我这么久。”她笑笑，“不过，我还是答应你。”
杨戬怔住。
她竟然答应了？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
“你们想反商，我难道还能拦着你们？若真如你们所说，改朝换代是大势所趋，即使不是你们，也会是别人来推翻帝辛。那我呆在商王宫里，岂不是只能等死吗？”她拂了拂鬓边的碎发，语气淡淡，“那我还不如投靠你们，给自己搏个出路。”
杨戬定定地看着她。
只一夜，她好像就换了个人。先前那个哭哭啼啼、柔柔弱弱的娇怯小姑娘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静判断、审时度势的成熟女子。
也或许，人本就有多面。
先前有父母疼爱、仆从护卫，她自然乐于当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但一夜过去，仆从暴毙、危机四伏，她不得不迅速长大――她毕竟是一侯之女，而不是什么山野村妇。
“但我有一个要求。”妲己道。
杨戬声音微哑：“你说。”
“我要你，一路护送我去朝歌。等我入了宫，有了消息，也得是你来与我接头。你……愿是不愿？”
月色如雪，融化在她漆黑的眼瞳里。
这几乎都算不上是什么要求。
“可以。”杨戬道。
她的要求太简单，他自己就可以做决定。
她笑了起来，然后背过身去，蹲下身，抱住膝盖，一个人在风中微微发颤。
似乎又是哭了。
杨戬没有去打扰她。
是他们阐教有愧于她。
次日，杨戬不知从哪里变出一辆崭新的马车来，让妲己坐上去。
“昨夜一夜未睡，休息一下吧。”他说，“以后一直就坐这辆了――我知道你恐高，不喜欢飞。”
妲己瞥了他一眼，钻进了车厢。
杨戬放下了帘，独自坐在了外面。
也不需要他亲自驾马，马就很主动地跑了起来。
“有什么需要的话，尽可以喊我。”杨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妲己却没有回答。
杨戬有一丝失落，但也知道这在所难免――她虽然理智上答应了他，但感情上肯定还在生他的气。
要怎么样才能让她消气呢？她真的还会消气吗？
想到这里，杨戬突然愣了愣。
他何时是这样在乎别人感受的人了？
阐教门下基本都是男人，平日里相处大大咧咧，关心别人多了，还会被嫌弃是看不起对方。他头一次这么长时间接触女子，还是十分脆弱的凡人女子，不知不觉，竟常常惦记起她的感受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