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去吃饭。”
两碗清汤面上桌,秦玥留意到店小二红肿的脸颊后,边致歉边从钱袋中取出些散钱给他买药。
小二连声道谢后问她:“姑娘今晚可还要住店?”
“不了,我们吃完便要离开。”
店小二离去,戚少麟停下夹面的手,问道:“阿姐,我们吃完去哪儿?”
他昨夜哭得太狠,现在眼皮还有些微肿泛红,全然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秦玥没回他,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面。
吃过饭,他们取了马车,沿着大街信步闲走。戚少麟神采奕奕,一路上左顾右盼,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秦玥则是心不在焉,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路途。
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秦玥停住脚步。她拿出钱袋,从里面拿出一半银子,然后将袋子往戚少麟身前一送,“拿着。”
她语气轻轻,无多大的起伏,戚少麟却仿若有了预感,不肯接过银子,“我不要,就放在你那里。”
秦玥烦乱地把袋子塞进他衣襟,目光一直未看向他,“之前我说过了,出了那地方我们就分开。”
良久没听到他的回话,她继续道:“你乘着马车,往北走,去一个叫京城的地方。到了那,你就知道你是谁了。”
言至于此,也算是还了他救自己几次的恩情。
戚少麟依旧沉默。
秦玥抬起头,正对上他通红的眼眶以及幽怨的神情。
他一张嘴,就是遮不住的哭腔,“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总是不要我?你就这么讨厌我?”
他楚楚可怜说出的这些话,让秦玥心中厌恶顿起,原有的那一丝愧疚荡然无存。
“你做错了什么?”她自嘲地笑了一声,直视他,“我也想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沦落至此。戚少麟,我叫秦玥,我父亲叫秦常锋,你戚家把我秦家害成这样,你倒还有脸在我面前哭?”
愤恨的指责下,戚少麟迷茫无措地望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秦玥不再理会他,冷漠地转身离去。
***
泾州距此山水千里,前路艰险未知。秦玥从未独自一人出过远门,可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孤身启程。
她先买了身简陋的换洗衣物后,又去食肆屯了些干粮,然后背着行囊准备去打听马车。
迎面走来一对母子,路过秦玥身边时,她听到那孩子对母亲说:“娘,那个大傻子坐在那哭了许久了。”
女子抚摸孩子的头,柔声教导:“知道他傻就别去招惹他,当心他欺负你。”
“不会的,我看他呆呆笨笨的,被人打也不会还手。”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秦玥攥紧行囊,继续往前。
或许是天意,她走出没多远,便看到了刚才听到的场景。戚少麟双目无神地坐在一面残墙边,没有再哭,只是任由几个顽皮的孩子拿着木枝逗玩他。
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秦玥心里劝说自己赶紧离开,加快了步伐,直直地往前走。路旁的房屋垂柳不停往后退,她眼前却不断浮现出这几日与戚少麟相处的点点滴滴。
午后街道上,单薄的身影行至街尽头,陡然停滞,驻足少顷后,反身折回。
那几个欺负人的孩子看到有人来后,飞跑开了。
秦玥走到戚少麟身前,低头问道:“不是让你走吗,怎么还坐在这儿?”
戚少麟蓦地抬起头,视线凝聚,干涸的眼底又开始湿润。他极力忍着哭意,抽噎道:“阿姐···我不认识什么秦常锋,我也不要去京城。我保证今后都听你的话,你带着我一起走好不好?”
从昨夜到现在,这人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就是自己当初落难时也没哭过这么多。
“你不要后悔。”秦玥说完,脱下挂在肩上的包袱,一手扔在他怀里,“起来。”
戚少麟呆怔少时,继而鲤鱼打挺般地站起身,贴近秦玥道,“你答应了,以后都不能反悔了,我一辈子都要跟着你。”
他眼睫上还挂有一滴晶莹的泪,里边透出的光却是截然不同了。
秦玥漠然不语,转身徐步朝前走着。戚少麟一改常态,也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她转念一想,或许这是老天对她的补偿,带着戚少麟一起走,带他回泾州,他们手里也就有了筹码。等见了项叔,再讨论如何处置他。
走出几步,她霍地想到了什么,猛然停下,左右扫了一眼后,抬头问他:“马车呢?”
戚少麟心虚地移开眼神,支支吾吾道:“马、马车···”
秦玥见他半天吐不出一句话,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匆匆赶到两人开始分别的地方,不出意外地扑了一场空。
“戚少麟!”
她这一声嗔呼恇得戚少麟站直了身子,紧绷着大气不敢出,低头挨训。
“你干脆改名,叫戚大傻算了。”
“我不傻。”他小声辩解着,随后诚挚道:“马车没了,我可以背着你走。”
秦玥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蹙眉又问:“银子呢?”
一辆马车值不少钱,若是他身上的银子也丢了,那还不如留他在此自生自灭。
“在这。”戚少麟赶紧从怀里掏出秦玥放的钱袋。
不幸中的万幸,钱没丢。
虽是被他气得不轻,秦玥到底还是带着他去了药铺。从山间一路走来,她身上没什么大碍,戚少麟浑身却有不少伤。尤其是他头上被撞破的地方,若只是暂时的,隔个三五日便能好,那自己是绝对不能与他同行的。
走进药房,戚少麟就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这里面的味道。纵使如此,秦玥一个眼神过来,他仍旧老老实实地坐到凳子上,任凭年近半百的大夫在他头上摸来看去。
他头上的伤已经结痂,大夫拈须沉吟半晌后,对秦玥道:“伤大致无碍了,我开几服药,好好静养一段时日即可。”
秦玥犹豫问道:“大夫,他之前性子不是这样,受伤后似乎变···”她本想说变得傻痴,斟酌过后,继续道:“变了一个人,这是为何?”
“变了?”大夫眉头紧凑,容色肃穆,“这伤有内外之分。外者,破皮伤骨;而内者,瘀血阻窍···”
他长篇大论地说了一通,最后道:“若想痊愈,只得听天由命,无良药可医。”
秦玥被他前面的话绕得晕晕乎乎,听到最后才了然,他没那么容易恢复。付过诊金,她又买了些治疗外伤的金疮药,林林总总算下来,竟然花了三两银子。
路上还有许多东西要添置,加上需得新雇马车,他们身上的钱肯定不够。秦玥思来想去,主意落在了戚少麟身上。
反正马车是他弄掉的,卖掉他的玉佩来填补这个亏空,理所当然!
第6章
傻子戚少麟对金银财帛并不看重,加之对这个心心念念的“娘”言听计从,二话不说便把自己的家底交出去了。
白玉触手生温,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的物件,秦玥握在手中顿时有种占了他便宜的感觉,脸色不自在地解释道:“这就当是给你治病的用。”
当了玉佩,添置好一切后,天色已经不早,两人只得在镇上再住一晚。
临睡前,秦玥把买的药膏给戚少麟,“你自己把受伤的地方都涂上。”
戚少麟耍无赖:“我看不到在哪儿,你来帮我吧。”
秦玥不吃他这套:“就在你胳膊上。”
“我背上也疼。”
他这是典型的得寸进尺,秦玥拿他白天说的话堵他:“戚少麟,你说过都听我的,才过多久就不作数了?”
戚少麟理亏地闭嘴,闷闷不快回了房间。
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秦玥出门时戚少麟又等在她门外,她今日起得已经够早,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辰就起来了。或许是起得太早,他脸色有些萎顿,精神不济。
秦玥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疑惑问他:“你没有上药吗?”
那瓶药她打开瞧过,浓浓的草药味,若是涂了,旁人不会闻不出来。
“药太臭了,我不想涂。”戚少麟振振有词道:“而且我看不到背上。”
买那些药花了不少钱,早知他不愿意用,还不如不买了。秦玥本想由他任性,可看着他恹恹的神情,还是软了心无奈道:“进屋,把衣裳脱了。”
说罢,她腾出道让他进门。
戚少麟气色稍正,微抿起唇走进屋,利索地脱下上衣,光着上身挺坐在桌边。
秦玥心中暗暗告诉自己把他当做孩童就好,深吸一口气后,缓缓转过身面向他。她原本以为戚少麟喊疼不过是孩子气的玩笑,可眼前的一幕让她怵目惊心。
戚少麟白皙宽阔的脊背上,布满了青紫红肿的伤痕,相较他手臂上的剑伤,要严重许多。这也难怪他总是叫痛了,寻常人伤成这样,早就卧床好生休养了,哪里还像他那样,能打地翻两个壮年男子。
她呆滞在原地久久没动作,戚少麟偏过头看向她,眨眼无辜道:“我说了很痛。”
秦玥收回视线,走过去拿起桌上的药瓶,犹豫再三后才又将目光放在他背上。她心思都搁在醒目的伤上,心底那股尴尬之感顿时消去不少。
指尖覆上一层棕褐色药膏,她挑了他肩胛骨处一块红紫色的伤口,轻点上去。才碰了一下,戚少麟便身躯紧绷,她指下的肌肉随着瑟缩。
秦玥以为是弄疼了他,即时停手,开口问道:“是不是我手上太重了?”
她从没给别人上过药,不懂得手法,担心反而加重他的伤,不如再去一趟药铺,麻烦昨日那个大夫帮忙。
“是太轻了,我痒,阿姐你再使点力。”
“···”
秦玥觉得自己当真是白生出满腹小心翼翼,这人没脸没皮,自然用不着对他怜香惜玉。她重新捻上药,对着患处重力一碾,屋内当即响起杀猪般的嚎叫。
“嘶,痛痛痛!”戚少麟边叫边躲。
轻了也不行,重了也不行,真是难伺候!
秦玥拿药瓶的手按在他肩上,定住他晃动的身形,清声斥他:“不许动,忍着!”
纤细白净的手贴着戚少麟炙热的肌肤,明明温软无力,却有着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像驯兽师手中的鞭子,轻轻一挥,便能让一头暴戾恣睢的猛兽温顺俯首。
背上的伤上完后,秦玥便把药给他,让他自己涂其他地方,等药晾干后再穿衣服。她看了眼他斑驳的背,试探道:“你伤成这样,在这多呆几天吧。”
戚少麟摇摇头,“不用,我们早点回家。”
“你知道你家在哪儿?”
“我跟着你,你要去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他这句话说得坦诚,秦玥听着却觉得有些古怪,也不知道他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有所收敛。
她边想边收拾行囊,不经意间看到了之前获取的通行路引。好在这些东西她都随身带着,否则早随着那辆消失的马车丢了。
他们的身份在外绝不能暴露,她还好说,这么多年,能记得认出她的人寥寥无几。反观戚少麟,侯府世子,大名远扬,如今失踪了定会有人寻。
她思忖片刻对戚少麟嘱咐道:“出门后,你就叫姜野,不能对别人说你叫戚少麟。还有,你只许叫我阿姐,不然···”
她话还未说全,戚少麟便满口答应。
***
他们下一处便是要前往越州,再从那一路往南回泾州。
石桥镇是个小地方,往外走的马车并不多,秦玥从客栈的小二那打听后,才雇到一辆下午出发的车。车夫是个长相朴实的大哥,从越州运货来此,这趟回程正好捎上他们。
车厢狭促,秦玥原打算让戚少麟坐前头去,省的与她太过相近。对上他一双水润的星目时,早晨她所见的场景便涌现了出来,狠心的话到了嘴边却是说不出口。
幸而这人一路话并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靠着车壁上瞌睡,连途中休息时也没醒,大多数时候都是秦玥与车夫二人闲话。
傍时车夫停下歇最后一趟,顺道给马儿喂水。
秦玥在车内闷了一下午,趁这个机会也出来透口气,“程大哥,大约多久能到越州?”
程力喂完水,觑了一眼天色道:“若是顺利,后日午时便能到。”说完他又看向车内,问道:“那位兄弟不出来歇歇气?”
“不了,他还在睡。”
程力是个性子直率热情的,见二人长相谈吐不像普通人家,好奇问道:“路途遥远,你们是去越州做什么?”
秦玥赧然笑道:“不瞒你说,我弟弟前不久摔坏了脑子,爹娘又去世得早,只有我带着他去越州求医了。”
出发到现在,虽然程力没与戚少麟说上几句话,可从他言行上看,的确发觉出了不对劲。他是个实心眼,对上面善又温和的秦玥,便全然相信了,心底甚至颇有些同情她。
这年头一个女子撑起一个家属实是不容易。
他们又说了几句,就听见车身响动,戚少麟挺拓的身形从车帘钻出。
秦玥如释重负地松下一口气,她真担心程力再多问几句自己便要露馅。看着戚少麟一脸睡眼惺忪,她真如一位阿姐温柔问道:“阿野,你睡醒了?”
这声“阿野”吐字清晰,是为了提醒他早上她说过的话。
戚少麟走到她身前,低着头黏乎乎道:“阿姐,我难受。”
有外人在,秦玥不得不与他扮演姐弟情深,继续柔声宽慰了他几句。
程力听他这么一说,不敢再耽搁两人治病,收拾着就准备接着赶路。
接下来的路程顺遂通畅,第二日的晚上,三人到了一家郊野客栈。他们打算在此休整一晚,次日一早再行半天路便能到。
这间客栈开在路边,往来商旅大多投宿于此,今晚更是热闹异常,大堂内坐满了人用晚膳。
位子不够,他们只能和另一人拼桌。
程力常年跑这段路,擅长与人打交道,一顿饭的功夫就与那人熟络了起来。
“你们是要进越州城?”桌上陌生的男子问。
得了程力肯定的回答后,他又皱着脸道:“最近越州可不好进,你看今夜这么多人留宿于此,怕都是这缘故。”
秦玥听了这话心中隐隐不安,有种不祥的预感,不动声色地继续默默听着两人谈话。
程力闻言问道:“此话怎讲?难不成又是捉拿逃犯?”
越州繁盛,城中人员流动大,常有外人进城经商,戒严是极少出现的事。
“这可不得而知,我下午进刚从那出来,听城里有人说,是上头来了人。城门处有官府的人守着,每个都要细细检查过才放行。”
“前几日不好好的,怎地突然如此?”
“嗐,谁知道呢,个中缘由,咱们小老百姓怎么清楚。只是就快到中秋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进城逛灯市···”
两人谈及此便岔开了话头,正在喝粥的秦玥脑中百转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