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在意一个人。
如果唐久安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
会相信他吗?
还是和那些朝臣一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荒唐?
谁骂他他都无所谓,但如果是唐久安……
不,不会的。唐久安不会的。——姜玺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三哥,这次应该可以易储了,咱们的父皇虽然还有别的儿子,但就藩的就藩,蠢笨的蠢笨,论头脑论才干论出身,没有人能比得上你。等你送完迦南使团回来,东宫之位,我便可以交还到你手里了。”
姜珏久久地看着他,不语。
大牢阴暗,唯有松油火把照明,火光映着姜玺的眼睛,那一对眸子无比明亮。
即使是这样深重的黑暗,都不能丝毫减弱姜玺眸中的光芒。
姜珏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良久,慢慢道:“阿玺,我是个废人。”
“你就是一双腿不能走,废什么?再说天下名医多得是,总有办法。便是没办法,坐在轮椅上又不妨碍你治理天下!”
姜珏低下头,道:“莫要再说这些,阿玺,你多保重,我先走了。”
姜玺点头,目送他离开。
大牢里的暗与冷姜玺其实都耐得住,但这间牢房在大牢最深处,连巡牢的狱卒都不往这边来,姜玺逮着一只老鼠都能聊上三天三夜,好不容易看见姜珏,无限依依,忍不住道:“三哥。”
姜珏停下轮椅,回头。
“你自己也要保重,那帮迦南人没有一个心好肠,尤其是那个阿度闻果,一肚子坏水,你千万要离她远些。”
天牢昏黄晦淡的光线下,姜玺关了好几天的眼睛依然闪闪发亮。
像星辰一样,好像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夺去它的光辉。
“我知道了。”
姜珏道,“阿玺,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
*
御书房中。
“放进去了?”
“是。”周涛回话。
皇帝翻开一本奏折,只看了个开头便扔到了一旁。
一旁几案上已对堆满了折子,全是请求废除姜玺储君之位。
三司虽然还在查案,但百官已经认定,这一次的事情和从前无数次一样,都是姜玺天马行空不顾他们死活的荒唐手笔。
皇帝揉了揉眉心:“说什么了?”
周涛将方才发生在天牢中之中的对话转述。
“哼,这蠢物。”
皇帝长叹,“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长点脑子?!”
周涛斟酌道:“殿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生太过顺遂,自然养不出心机手段。”
“那便让他好好养一养!”
皇帝恨声道,“朕倒要看看他能没心没肺到什么时候。”
门外有羽林卫匆忙进来,将一物递给周涛。
那是一只刚从信鸽脚上解下来的信筒。
信筒上有特别的记号,是由皇帝派到北疆的羽林卫所发出。
周涛看后,脸色大变。
“陛下,关大督护遇刺!”
*
元宝脚程极快,唐久安回北疆的时日大大缩短。
只是还未到北疆,先在路上碰见了飞焰卫。
飞焰卫来接统领,当然不是单纯过来拍马屁,唐久安问:“军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飞焰卫回禀:“军师让您速归。”
军师姓朱名正川,是关山多年相交的挚友,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一起来到北疆闯荡,一文一武,相辅相成,守卫北疆。
朱正川洒脱超然,不愿为功名利禄所羁,多年来朝廷年年给他授官,年年被他拒绝。
在北疆大营,人们都知道,朱军师的话,便是大督护的话。
闻之如闻军令。
唐久安也不例外。
她甩下众人,一骑绝尘,飞速赶往大营。
中军大帐外,守卫异常森严,唐久安通过层层盘查才得以进入。
一进来,便看见帐中放着一口棺木。
四角点着长明灯。
帐内只有朱正川一人,点着火盆,跪在棺前烧纸钱。
唐久安只觉得喉头发紧,良久才挤出一声:“大督护……”
“大督护于正月初一被一人行刺,那人自称是棠小姐的朋友,名叫阮小云。”
朱正川道,“你在京中可知道此人?”
“……”
唐久安满嘴苦涩。
岂止是知道?
原来她没有看错,阮小云果然便是太妃寿宴之时的刺客。
朱正川道:“唐久安,大督护的尸首就躺在这棺木里,你难道不想哭一哭?”
唐久安低声道:“哭有什么用?阮小云何在?我这便去给大督护报仇。”
“逃了。”朱正川,“我建议你还是先哭一哭。”
唐久安眼圈发红,关山对她有再造之恩,关山之死,她痛心疾首,可是,哭不出来,没有眼泪,只有愤怒。
“唉。”朱正川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头大葱,“将就着先用这个吧。”
第54章
唐久安一直在大帐中待了许久才离开。
大帐外的军卫也开始换防。
其中一军士名唤王虎, 交了值,拎着酒壶准备去镇子上喝两盅。
天寒地冻,酒馆里没什么酒客,老板缩在柜台内, 一边给王虎打酒, 一边跟王虎拉家常, 顺便把跑堂的小二支使走。
小二一走, 两人的脸色便瞬间变得肃然,王虎沉声道:“关山自大年初一离营后便没有再回军帐,朱正川却在中军大帐一直待着不曾出来。今日唐久安回营,亦是首先进了大帐,半日后方出, 两眼发红,似是痛哭过。”
老板:“……那女人会哭?”
“眼眶是当真通红,我瞧得真真儿的。”
老板点头:“看来关山是真的出事了。”
唐久安头顶一只破毡帽, 蹲守在巷角,看着王虎离开酒馆之后不久, 老板便去了一趟城门口。
很快, 一队沙药贩子离开城门,往北而去。
这是一条早被唐久安发现的北狄暗线。
关山曾经想过将这条线上的人一锅端,但朱正川说留在或有大用。
于是唐久安时不时就把这条线上的人清洗掉一两个,让他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确信自己岌岌可危但又能惊险万分地保重整条线。
这一回唐久安不单没有动他们,反而命人放出消息,药队所经之处, 最多只能讹点钱,千万别耽误人家的事儿。
在北疆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里, 唐久安见到了关山。
关山伤得极重,十分虚弱,大夫千叮万嘱要静养。
“北狄未平,要他如何静?”
朱正川叹道,“就来这一回吧,我也在这里耗得太久了。”
“少说丧气话,我没那么容易死。”
关山才说了两句,便有些喘息,他看着唐久安道,“久安,我原以为能多给你一些时间,让你再历练历练,而今看是来不及了。”
唐久安跪下:“大督护但有所命,末将百死不辞。”
她十五岁立下首功,论功行赏之事,军中多有非议。
不外乎说她能立功无非是因为女子之身,有些时候女子总是比男子占便宜。
唐久安没跟他们吵。
毕竟是同袍,吵架伤感情,不好。
她只是开揍。
毕竟是同袍,切磋一番,对彼此都有好处。
被她揍的人不乏上官,唐久安被集体状告到关山面前。
那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关山。
关山看了看眼前的少女,再看了看一旁被揍得鼻青脸肿讨要说法的男人们。
“如此身手,只当斥候可惜了。”
关山道,“马术如何?”
唐久安答:“逃命够用。”
关山:“箭术如何?”
“能射中。”
“为将者首先讲究的便是一个弓马娴熟,一来是为冲锋陷阵,二来你自己亲身练过,才知道如何带兵练兵。”
关山道,“去吧,什么时候练好骑术与箭术,什么时候进飞焰卫。”
飞焰卫当时还是关山的亲兵,由关山亲自统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乃是北疆精锐中的精锐。
“当真?!”
时间过去这样久,唐久安还记得那一刻又惊又喜的心情。
此时的关山脸色苍白如雪,连说话都极为费力,不世名将,孱弱至此。
“末将该死。”唐久安低声道,“若末将在京城时能杀了阮小云,便不会有大督护今日之祸。”
“没有他,还会有别人。若有人一心要杀我,总能找到人。”关山轻声道,“更何况,若是换一个人来,我现在未必能活着。”
朱正川很早就说过一句话,关山过于重情,一生之患,恐怕会由此而生。
那日在茶楼上被阮小云暗算,关山脑海里冒出来的就是朱正川这句话。
他已对尽量远离家人,将最重要的家人放在京城,甚至不再强求关若飞子承父业,只要他安稳一生便好。
但女儿的一块丝帕依然能扰乱他的心神。
他只要起一点疑心,多半丝戒备,阮小云都不可能得手。
由此可知,背后主使之人,一定是非常了解他的人。
最后一刻,阮小云的那根茶针没有再往前捅。
关山在失去神志前的最后视野里,看到阮小云脸上有些恍惚的神情。
“……为什么你不先问主使呢?”
阮小云的声音轻得如同自语,“……为什么你这样一个一年到头也不会回家看一眼的父亲,会先问那个你已经很久没见过面的女儿呢?”
*
北狄斥候送信的速度有多慢?
慢到唐久安简直恨不能自己去帮他们送。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京城的消息渐渐传过来。
有些事情邸报上没有写,但风会把它们带过来。
贵妃禁闭,太子下狱。
朱正川肃容道:“此事绝不可让大督护得知。”
唐久安没有回答。
“唐久安?”
唐久安立即回神:“末将在。”
“大督护正在养病,受不得刺激,所以我会先封锁消息。你专心备战,大督护那边先别过去了。”
“是。”
朱正川转身离开之际,忽又站住:“唐久安,你不对劲。”
唐久安:“……?”
“我说让你备战,便是北狄即将来攻,而你居然没有半点兴奋之色。”
朱正川端详她,“若能在此战中一举消灭北狄的主力,至少可保北疆三年太平,到时候你离封侯又近一步,你不高兴?”
“高兴。”
唐久安没撒谎,她是真觉得高兴。
每次打仗,她都很高兴。
自己人总说她是天生猛将,敌人则说她是嗜血杀神,但其实她听说有仗打的心情基本等于听说有钱领的小书吏。
感觉离小金库堆满又近一步,内心安宁且欢喜。
但今天这高兴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东西,明明是高兴的,却无法抵达嘴角,她笑不出来。
“朱先生,您有没有什么法子帮帮殿下?”
朱正川看唐久安一眼,长叹一声:“完了,又陷进去一个。”
唐久安不解。
“名将不可动情,动情便有软肋,你看大督护便知了。一世英名,差点儿毁于一名戏子之手,可悲,可叹。”
唐久安:“???”
我跟你说捞人,你跟我说软肋?
“殿下是陛下关进去的,唯有陛下能放殿下出来。”
朱正川正色道,“尤其是我们出身北疆,更不可插手其中,否则小心落得个边军干政之名,大督护吃不消。”
“可是……”
“没有可是。”朱正川道,“唐久安,大督护多年栽培你,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个唐久安深知:“为了让我上阵杀敌。”
“是为了让你守卫边疆百姓。”朱正川道,“守护有时候可以用杀戮来换,有时候也可以用别的来换。等你能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就能代替大督护镇守北疆了。”
*
三日后,北狄终于有了动静。
关山遇刺亡故,连年被追着打的北狄人终于坐不住了,就像朱正川预料的那样,这两年只敢以游兵散勇骚扰劫掠的北狄人集齐了各部族,向北疆进发。
按照常理,刚刚失去主帅的北疆应该闭门不出,北狄人甚至做好了强行攻城的准备,战队中运着一辆千方百计得来的攻城战车。
然而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入城。
朱正川给出的战策是诱敌深入,作消耗之战,北狄的兵力消耗得越多,此战的胜利便越大。
但唐久安此人,向来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