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一座城。
保一国民。
她当了十多年的战士,近日才明白自己为何而战。
“殿下,我喜欢你,可能除了你,以后也不会再喜欢上别的人。但太子妃我怕是当不来,皇后就更别提了。”
唐久安满饮一杯,搁下之后,重新斟满,再给姜玺斟上,双手捧着酒盏。
“殿下,这酒是我娘埋在槐树下的女儿红,据说是江浙一带的风俗,家中生了女儿,就会为她埋下一坛酒,到出嫁之时才开启。今天咱们就以此酒——”
“你说什么?!”
姜玺大惊而起,险些撞翻酒盏,手忙脚乱稳住,继而大怒,“唐久安,你怎么不早说?!”
一面说,一面夺了唐久安手里的酒,“这种酒怎么能这样喝?!”
然后扯着嗓子,朝外一连串地大喊:“来人,传尚礼监!司天监!礼部!司珍局!尚食局!太常寺!”
*
片刻后,东宫寝殿。
寝殿布置一新,床上被翻红浪,绣着鸳鸯成双,龙凤花烛烧得正旺,映得壁上泥金红漆的大红喜字闪闪发亮。
唐久安被宫人围拥着,像是被人潮淹没,待七手八脚的人潮退去,唐久安身上已经穿上了大红喜服,头戴珠冠,抿一抿,嘴上甜甜的,还给涂上了胭脂。
“姜玺!”唐久安朝外喊,“你发什么疯?”
“别急别急,等一等,吉时还未到!”姜玺在外扯着嗓子应。
吉个鬼啊!
宫人们倒是训练有素,红绸喜帕往唐久安头上一盖,珍珠垂脚莹莹生光。
外面传来姜玺和旁人的抱怨声,要让司天监重算吉时,声音纷杂,看来人数居然颇众,其中姜恩的嗓音最是洪亮,“这一整年每一日的吉时都算过了,今儿就是子时三刻,误了就得等明天。”
唐久安:“……”
时间虽然仓促,但陈设布置礼仪规矩样样俱全,显然是这段日子早做了周详安排——唐久安可算知道姜玺为什么忙成那样了。
待得吉时刚至,外面宾赞齐颂,管乐齐鸣,寝殿大门被推开,姜玺走进来。
唐久安做事向来是不大讲规矩的,此次也觉得颇有些荒唐,并且还有一丝意外的莫名紧张:“姜玺……”
“嘘,新娘子盖头未揭,不要说话。”
姜玺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一丝发紧。
紧跟着一根红漆杆伸到盖头下,缓缓挑起盖头。
唐久安的心怦怦乱跳,缓缓抬头,看到了灯下的姜玺。
姜玺一身太子吉服,大红底,金绣,龙凤祥纹遍地锦,一改近日的疲惫之色,风采夺目,一双眼睛明亮得惊人。
“殿下,这是不是有点太过胡来了?”
姜玺目不转睛地看着唐久安,耳朵停滞了好一会儿才接收到唐久安的声音,他道:“哪里胡来?样样都有礼部定的规制,一点儿没有逾制。”
“谁家成婚爹娘都不知道?”
“嗐,这不是事急从权吗?”姜玺道,“再说我请了几回旨,父皇都拖着不理,我怕他是不想赐这个婚,只好先斩后奏,将生米做成熟饭。”
唐久安:“…………”
姜玺嘴里说话是顺溜,但手里握着那根红漆称杆却是不知道如何安放,眼睛盯着唐久安不肯放开,一面看,面色一面慢慢泛红:“唐久安,你……你这样真好看……”
也不知是身不由己,还是天赋异禀,紧张归紧张,人却是慢慢往唐久安那边栽,越凑越近。
唐久安拿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胸膛:“殿下,我要去北疆的。”
“我知道。所以咱们先把事办了。”
唐久安叹了口气:“办完事我也还是要去。”
“知道。要去也得办事。”
姜玺握住了唐久安的那根手指,顺带包裹住唐久安的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洞房花烛之夜,娘子莫要浪费春光。”
唐久安也没有太纠结这个问题,要上路也是明天的事。
而此时,红烛轻摇,公子如玉,殿宇中充满着瑰丽的甜香,人就像花儿遇见阳光一样,自然而然便要绽放。
当初那一夜荒唐是唐久安被丢在脑后的不堪回首,此时此刻却冉冉重生,她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喝到了春酒。
“看来我哪怕神志不清,也很会挑人,不好看的,我不要。”
唐久安微微带着酒气,声音低得像呢喃,攀着姜玺的脖颈,亲了一口。
姜玺的呼吸立刻变得粗重,跟着就要低头。
“等等,”唐久安抬头,“那称杆能不能放下?戳着我了。”
宫人们精心准备的称杆被扔在了地上,转眼被扔下来的红衣所掩盖,像红艳的落花,盖了一层又一层。
*
不管这场婚事合不合制,反正第二天一早,百姓们全都知道大雍有了自己的太子妃。
皇帝和关月知道自己有了儿媳妇。
薛小娥知道自己跟皇帝结了亲家。
待薛小娥慌慌张张被礼部官员接进宫,正好和刚从别院回来的皇帝及关月撞在一处。
天下父母同心,三人目标一致,都预备将这对目无尊长的新人骂个狗血淋头。
然而三人在东宫扑了个空。
姜玺带着唐久安去了国公府,给老夫人敬茶。
有老夫人坐镇,不论是谁,有天大的火气都得憋着。
这条包括但不限于皇帝、关月、关山、薛小娥。
关若飞和关若棠则双双暗暗地对着姜玺二人竖大拇指。
牛。
皇帝等人杀到的时候,小两口正在给老夫人叩头。
姜玺朗声道:“外祖母,玺儿带媳妇来见你啦。”
皇帝在后面七窍生烟。
身为帝王,身为人父,他非但不知道儿子成亲,甚至连茶都没有喝上一口。
关月老夫人原本被扶着坐在椅上,口角歪斜,目光呆滞,但此时,不知是哪一位神仙路过,随手点化,老夫人的喉头发出一声响,紧跟着眼珠子一动,慢慢对准了面前的茶。
“媳、媳妇在……哪里?”
大约是因为长久未开口说话,老夫人这一声低而含糊,但对于亲人们来说,不异于天音。
“娘!”
“祖母!”
“老夫人!”
惊喜如旋风般席卷屋内,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还记着骂人。
姜玺拉着唐久安的手,恨不能蹦起来:“早知道媳妇茶能治百病,我早该成亲的!”
唐久安一面护着茶,一面目瞪口呆。
欢喜混乱间,一名下人呈上一只锦匣:“外面有人客人,说是贺殿下与太子妃娘娘新婚之禧。”
这是姜玺与唐久安两人成婚后送到的第一份贺礼,姜玺兴致勃勃地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香囊。
香囊的布料上织的是万字吉祥纹样,丝绦绾着如意结。
唐久安心中一动,拿起来闻了闻。
非常熟悉的香味。
她下意识拉开口子在里面掏了掏,摸出一张小纸条。
百年好合。
子孙满堂。
这礼物虽不值钱,但祝福却着实是好彩头,两边长辈一肚子的气也被老夫人病愈的惊喜冲散了大半,再一看旁人都送礼,他们怎能落后?
于是赏赐的赏赐,送礼的送礼,连下人们都有孝敬,外面也接二连三有朝臣贵冑的礼物送来。
皇帝再命二人去太庙给祖宗叩头。
姜玺乖觉地先把给父母的礼补上。
一大堆礼仪流程走完,已是华灯初上时候,两人才终于得空闲下来,来不及回东宫,直接就在宫城楼上唤来下人,问送礼的人何在,可有说什么。
下人回道:“那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孔,不过说他就在三元楼,二位若是去找他,他随时恭候。”
唐久安与姜玺互相看了一眼。
是姜玺。
之前徐笃之命人满天下找姜珏,没想到他大隐隐于市,居然藏身在京城。
与其说是让他们去找他,不如说是让他们去拿他。
姜珏这算是自首。
唐久安拿着香囊,低头不语。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庆丰五年三月十七,给唐久安下药的人是姜珏。
事后将姜玺挪到牡丹楼的是姜珏。
受段其忠蛊惑,勾结外敌带兵围城的是姜珏。
但当初在京城,她唯一的朋友是姜珏。
之后一再让她离开京城的,也是姜珏。
最后调离护卫,以身形配合,方便唐久安与姜玺施展偏羽箭杀了段其忠的,也是姜珏。
“要去吗?”姜玺问道,“不带人。”
“若是朝臣们知道,会说殿下在纵虎归山。”
“朝臣们胡说八道的还少吗?再说,反贼姜珏已经死在战场了。”
姜玺道,“我们既然已经放了他一条生路,又怎么还会去拿人?”
唐久安看着姜玺,穿着吉服的姜玺格外明媚,灯光照在他身上,比夏日的阳光还要耀眼。
这样的耀眼仿佛能驱散人世间所有的阴暗、背叛、仇恨与报复。
“殿下,你真好。”
“该叫夫君了。”
唐久安张了张嘴,还未喊出口,自己先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吩咐下人去三元楼找到那人,帮那人点一只黄铜锅子送上,算是她请的。
“告诉他:礼物已经收到,心意也已领收,愿君保重。”
下人得令离去。
为着庆祝太子大婚,京城重新开了宵禁,街上人流如织,灯火辉煌,一如旧时繁华,战争仿佛不曾发生过。
唐久安站在宫楼上望着人群,轻轻地叹了口气。
姜玺立即望定她:“……你可是后悔了?我告诉你,生米已成熟饭,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唐久安轻声道:“姜玺,大雍没有带兵打仗的皇后。”
“呵,从咱们起便有了。等父皇养好了身体,我不监这国了,就去北疆找你。”
姜玺看着她的眼睛,目光与声音皆是一般的认真与温和。
“你想去北疆便去北疆,你想上战场,便上战场,你是我的妻子,是大雍的太子妃,是臣民未来的皇后,可你同样是唐久安,我希望唐久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身后是宫楼飞翘的屋檐,飞檐下,长街灯火蜿蜒,像是满天星辰坠作天河,瑰丽恢宏,美得如梦如幻。
唐久安忽然有一种感觉——她这一生应该是受到了满天神佛庇佑,所以酒醉之后随后抓个人春风一度,也能遇见姜玺。
何其有幸。
“夫君说得有理。”
“那是自然——”姜玺一语未了,猛然顿住,眼睛放光,“你说什么?”
“我说你说得有理。”
姜玺抓着她的肩,“不是!前面那两个字!”
“殿下说得有理。”
“唐久安,你耍赖,你有种再说一遍!”
“臣一介女流,哪来的种?”
“唐、久、安!”
姜玺抓狂的声音被抛在身后,唐久安转身,脸上带着怡然的笑意。
前方,是热闹的长街,喧腾的人群,快活的人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