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爱妃准备留着种树?”
关月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朕早该这么做了,放过她,也放过朕自己。”皇帝轻声道,“就让她回柳家原籍吧,那里是她的故乡,想必她也是愿意的——毕竟离皇宫够远。”
周涛走来,启禀:“北疆都护关山求见。”
皇帝命宣。
关月立刻把此事丢开,满面喜色。
关家兄妹俩多年未见,但皇帝召见,自然是先禀公事,再叙私情。后宫向来不干政,关月与哥哥见面毕,便同宫人准备茶水。
关山伤势亦尚未彻底痊愈,再加上长途奔波,手上杵了个拐。
皇帝叹道:“当真是岁月不饶人,你我在马背上抢酒喝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现在却是病的病,残的残。”
关山跪下:“京城被围,臣未能及时驰援,请陛下治罪。”
“你又不会飞,鞭长莫及,哪里赶得过来?再者你被行刺在前,朕被下毒在后,我们两个是被算计得狠狠的,一个都没打算让咱们活。而今病归病,残归残,咱们还活着,便是咱们赢了。”
皇帝说着,命周涛扶起关山,然后赐座。
议毕公事,皇帝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你觉得唐久安此人如何?”
关山道:“骁勇善战,可为臣之继,能保北疆二十年太平。”
“若是为后呢?”
关山一愣。
周涛低咳一声,解释:“太子殿下请了好几回旨,要迎娶唐久安为太子妃,陛下尚未允准。”
关山沉吟片刻,缓缓道:“臣不知道唐久安为后如何,臣只知道若是唐久安为后,大雍便少了一员大将,北疆继任之选,需得另行栽培物色。”
皇帝指尖轻叩扶手,不语。
*
关山从别院出来,刚刚入城,就看见坐在石阶上的唐久安。
唐久安身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兵士也有老百姓,好在她个子高,眼力好,一眼就看见关山,然后便从人堆里迎上来,俯身便要行礼。
关山伸手托住她:“我当得起飞焰卫统领的礼,却当不起未来太子妃的礼。”
“属下挂印而归,大都护未曾追究,属下便厚着脸皮当自己还是飞焰卫的人了。”唐久安单膝跪下,“飞焰卫统领唐久安见过大都护。”
关山扶起她:“唐将军请起。”
战事已歇,但战后的安置抚恤仍是一大要务,两人皆是军中老手,几句话功夫便将京中情形聊了个大概。
残损的房屋正在修复,人们喊着号子往断垣上架梁,京城虽受损,但底气犹在,户部拔款及时,衙门帮扶有力,修房子的人们有说有笑,主妇们端着一盆盆的鸡蛋面给众人加餐。
“太子殿下将来会是个好皇帝。”
关山轻声道。
“是的,他一定会。”
关山再交待了几句,便要上马车。
唐久安扶在车辕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大都护,您家里现在……可能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关山点头:“娘娘已经跟我说过了。”
说过是说过,但当关山回到国公府,还是僵了片刻。
老夫人瘫痪在床,关若飞已然成婚,脸上在守城之时被流矢所伤,留下了一道疤痕。
这一箭仿佛射去了他身上所有贵胄子弟的富贵风流习气,整个人变得沉稳了许多。
这是关山一直期望看到的关若飞,可真正看到儿子长成自己心中期望的模样,关山心中竟有一丝感慨。
以往关山回府,最高兴的就是关若棠,老远就能听到她的笑声,定要踩在高高的门槛上扑进关山的怀里。
此时关若棠小脸明显瘦了一圈,脸色苍白,手捧一把匕首。
“他就在里面。”关若棠道,“我留着他,就是为了让您亲手处置他。”
房中,阮小云静卧在床。
那几名黑衣人皆是段其忠的心腹精锐,阮小云在受刀之后连毙数人,自己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至今无法起身下床。
此时阮小云看着关山走进来,微微一笑:“大都护,恭喜您,您报仇的时候到了。”
关山不语,只打量阮小云身上的伤处。
几乎每一处都伤在要害附近,偏离不到两三分。
完全可以想见,每一处都是阮小云生生偏开这两三分,然后生受之,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对手。
不怕死,不要命,狠凌绝伦。
匕首抵上阮小云的胸膛。
“后悔吗?”关山淡淡问,“若是不去救我的女儿,你就不用死。”
“谁人不死?”阮小云合上眼睛,语气轻松,“我这辈子活够了,早死晚死没差别。”
锋利匕首划下,层层包裹的纱布裂开,露出阮小云全身最重的那道伤口。
伤口大小和匕首别无二致,这一下刺得正中。
关山问:“为何不躲?”
“懒得。”
门外院中,关若飞和关若棠并肩而立。
关若棠脸色煞白,手在袖中握紧。
关若飞看了妹妹一眼:“你觉得爹爹会杀了他吗?”
关若棠咬牙:“那是他该死。”
“哦,每天给该死的人用那么多上等的补药,真是舍得。”
关若棠怒道:“那是要吊得他的命,等爹爹来亲自动手!”
“好好好,”关若飞立马投降,转而又问,“那你说爹爹动手了没有?”
关若棠死死闭上嘴。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推开。
关山走出来,望定关若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关若棠身形晃了晃,关若飞下意识想去扶她,她挺住了,一步步走进去。
她的身体像是被冰石充斥,又冷又硬,可房内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惨状,阮小云如常一样卧在床上,只是没有像平时那样逗她说话,他眉头微皱,一脸困惑。
“你、你没死?”关若棠呆呆问。
“你爹说,他有个好女儿,已经给他报过仇了,所以他这一刀便不捅了。”
“可可可爹让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阮小云叹息:“确实是最后一面。小棠儿,那位太子殿下不知道发什么疯,要我去接掌得意楼,从此之后我要改头换面,世上再无蝴蝶仙了。”
关若棠怔了一下,然后扑上去就把阮小云一顿猛捶。
“你混蛋你无耻你王八蛋!”
阮小云一面咳,一面笑。
小棠儿,骂人的本事还是须得再精进一些才是。
院外,关山父子俩向外走。
关若飞忍不住问:“就这么饶过他了?”
“飞儿,你妹妹终究要嫁人,你我皆护不了她一世。”关山的语气沉静而平淡,仿佛说来只是平常,“现在有人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她,那么便是再刺我一记也无妨。”
关若飞怔在原地好一会儿,看着父亲杵着拐杖的背影,意外发现父亲头上已经有了白发。
他快步赶上,道:“爹,您几时回北疆?我跟您一道吧。”
关山站住,几乎怀疑自己听岔了。
从小到大,关若飞听到“北疆”两个字就溜得比谁都快,即便被拎去了北疆,也会想方设法逃回来。
“我看唐久安是不会回去了,殿下这边不可能放人,咱们未来的太子妃,更未来的皇后娘娘,总不能再去边关领兵打仗不是?您身边总需要一个得力的人。”
关山眼神微微震动。
“不过我要是去了,一年到尾的休沐能不能攒一起给我放了?我跟您不一样,可不能一年到头都在北疆蹲着。还有,我得带个厨子过去,北疆的菜真的不行,天天吃大馕,真的要吃吐……”
“……”关山抬起拐杖,“……滚。”
*
大战之时,薛小娥先是用自家的酒去犒军,后来又捐出酒给守城军士们做燃火箭,仓中酒全部告罄。
偏生尝过酒的人对她的酒念念不忘,知道她捐酒的人也感念她的慷慨恩义,一时求购者如云,直把薛小娥忙得脚不沾地。
往日薛小娥的铺子夜里都开着,但这日日头刚偏西,薛小娥便要关门。
外面排队的客人不满:“薛大娘你钱不赚啦?”
薛小娥一面赔不是,一面道:“先不赚啦,今天女儿要回来吃饭。”
客人们顿时道:“快去快去,莫让唐将军饿着。”
“多做些好吃的,唐将军太辛苦了。”
“我这儿有才买的烧鸡,新鲜热乎!”
“我这儿自己钓的鱼,还活蹦乱跳呢。”
“我有自己炒的瓜子!”
薛小娥待要推辞,很快就被热情的人们淹没,于是回家的时候,她两只手都拎得满满的。
桌上的菜肴却摆得比她手里还要满。
唐久安和陆平正在埋头钻研一坛酒,酒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坛子外的泥土还十分新鲜。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薛小娥大吼,“谁让你们动这坛酒的?!”
唐久安笑道:“娘,埋了这么久,也该拿出来喝了。万一再来一次围城,这酒还不知道便宜谁呢。”
“呸呸呸乌鸦嘴!”
薛小娥骂归骂,手上已经接过酒坛子,给三人斟满。
这是薛小娥很早很早就埋在院中大树下的,为唐久安出嫁准备的女儿红。
酒是陈酿,菜是佳肴,薛小娥一尝就知道,是三元楼的。
饭罢,陆平收拾碗筷,唐久安殷勤地要给薛小娥捏肩。
薛小娥道:“罢了,给你捏上两下,骨头都要散架。说吧,打算几时走?”
唐久安和陆平双双顿住,陆平丢给唐久安一个“好生保重”的眼神,端着盘子迅速溜了。
唐久安嗫嚅:“娘你……怎么知道的?”
“你连三元楼的席面都叫来了,还能有好事?”薛小娥白她一眼,“走了也好,太子妃是不好当的,皇后更不好当,咱们没那命。你那死鬼父亲只纳一个我就受不了,你又怎么受得了将来的三宫六院?”
“……”唐久安没说话,她其实还没想那么远,她试探着问,“那我……过两日去北疆了?”
“去吧。”薛小娥看着她,轻声道,“我从前不想你上战场,是怕你出事,可那回我看你的在城头上保下了一座城的人……若是北疆的百姓也需要你的保护,那我……我不拦着你。”
唐久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确认自己真没听错,她一把把薛小娥抱进怀里。
“北狄已经议和,我去只是以防万一,未必真有战事,就算有,我也一样把他们打趴下,娘放心。”
薛小娥给她抱得呼吸不畅,骂骂咧咧推开,问道:“殿下可知道?”
“……”唐久安,“还不知道。”
薛小娥道:“殿下怕是不会肯。”
唐久安:“那就先斩后奏。”
薛小娥翻出一个巨大的白眼:“这是造孽。”
*
战后宫城的守卫尤其森严,宫门口一律架起拒马障,羽林卫持枪负箭,通宵值守。
宵禁之下,别说有人会到宫门,就连大街上也只有巡逻的羽林卫。
在这种情况下唐久安的出现就格外显眼,还没到宫门口,羽林卫就认出了她,一面齐声唤呼“唐将军”,一面已经去开宫门。
“……”唐久安身上监国太子的玉牌完全没有机会动用,宫门就已经向她敞开了。
这个时辰姜玺还没有睡,兀自在和满桌奏折作战,一脸的苦大仇深。
但抬头看见进来的人,他的眼睛立即生出光彩,疲倦之色一扫而空,扔了朱笔就起身:“唐久安!”
唐久安晃晃手里的酒坛,里头还有半坛子酒:“臣来给殿下解乏。”
“要解乏,有唐卿足矣。”姜玺隔着桌子探过身,半趴着深嗅一口,“唔,这女儿红怕有几十年吧?你从哪儿挖来这样的好酒?”
唐久安左右看了看,也没有杯子,就拿茶盏当酒盏,她手稳,酒水呈一线,涓滴未酒。
姜玺笑眯眯的,脸上有不自觉的笑意。唐久安做什么事情都是这么利落这么漂亮。
唐久安这次是有备而来,不单带了酒,还带了下酒菜。
姜玺对着她向来有说不完的话,絮絮叨叨念了一大堆,唐久安一直都是现带微笑,看着他的眼神有一种难得的温柔。
“唐久安,”姜玺忽然警觉起来,“你是不是打算去北疆?”
“……?!”唐久安怀疑自己脸上可能写了字,怎么谁都能看清她在打什么主意?“你让人盯着我?”
“瞎说什么,我现在哪里有这个功夫?再说真让人盯你能不发现?”
姜玺拈着酒盏,看着唐久安,“舅舅今天入宫来见我了。”
“大都护说了让我回北疆?”
若如此,唐久安打算连夜就走。
“现在全天下谁不知道我想娶你,舅舅怎么可能让未来太子妃去镇守北疆?”
姜玺说着声音低沉了些,“舅舅老了,又受了伤,北疆后继无人,我知道你看见了就会走。”
唐久安端起酒盏,喝了一口,有些沉默。
“我是大都护带出来的,知遇教导之恩,不能不报。再者……”唐久安迎着姜玺的目光,目光疏朗清澈,“我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每一场仗在我眼里都只是升官发财的筹码,这一次守京城,才明白我为什么要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