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发髻都是一样的随手挽起。
曾经他有多瞧不上这样的打扮,而今就有多喜欢。
这是天下地上最好的打扮,因为唐久安喜欢这样。
“我真没事。”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唐久安也看着他,回以同样明彻的视线,“是,臣知道了。”
他受伤了。但他认为他这身伤是值得的。
即使他的额角还滴着血,他手上的伤口刚刚又崩裂。
唐久安从袖中摸出药瓶:“这是军中的金创药,好用是好用的,就是药性霸道一些,殿下且忍忍。”
她先给姜玺的手上药。
能让唐久安都说出“霸道”二字,姜玺有了心理准备,憋住一口气,绝不允许自己嚎叫出声。
结果药粉洒到伤口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整只手掌就像是烧灼了起来。
等他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嗷嗷乱叫了。
“殿下挨鞭子都没叫,怎么上个药就不行了?”
“谁不行了?”姜玺必须为自己正名,“我那是……为了营造一种心如死灰的苍凉之感。”
唐久安笑了笑,没有揭穿他。
对于痛楚,她很有经验。
当人痛到一定程度,是叫不出来的。
因为全身所有的力气都在和痛楚作战。
背上的伤势不是简单的金创药能解决,只能留给大夫来处理。
唐久安一面上药,一面问:“殿下为何要救那个人?若是臣刀收得略慢一些,殿下这四根手指一根也别想要。”
“老师的刀术我还能不了解吗?想收自然收得住。”
姜玺道,“至于那人,我也是临了才看到他做的手势,他是赵贺的人。”
赵贺原是一条地头蛇,跟手下人之间有许多江湖相认之法,姜玺无聊的时候好奇问过,略知一二。
越贺被姜玺收编之后,有了官身加持,势力范围更是成倍扩大,手下也越来越多。
这次居然能把人安插进对方阵营,再临阵弃暗投明,瞬间改变了局面。
姜玺原来只打算唱一出苦肉计,让百姓们不再去找国公府的麻烦,暂时了却此时,但因为那人的出现,姜玺不单逆风翻盘,还抓住了不少人证。
徐笃之周密谨慎,且不失忠义公正之心,定然能查出不少东西。
“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首先当然是不能再被关回大牢里去,那地方我真是受得够够的了。”
姜玺道,“然后,我高低得把暗算我的人揪出来。”
这太子之位没什么打紧,但被人逼到如此地步,这口气他可咽不下去。
“殿下打算怎么揪?”
姜玺笑:“你问这么多,难道是要帮我去揪不成?”
唐久安点头:“自然。”
“……”姜玺顿住。
他那话只是随口敷衍的,因为不想将唐久安卷进来。
这次他已经尝到了教训,在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任性而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若他自己不付,便要他身边的人付。
“我……其实就是说说罢了。案子有三司在查呢,还要我费什么劲?我只要安安稳稳找个地方好好养伤便行。”
姜玺说着,没有再继续这个放题,转而问起北疆的情形。
得知刺客是蝴蝶仙之后,姜玺和唐久安一样痛恨不已:“早知道就该点点做了他!”
唐久安问:“殿下,你现在还有钱吗?”
东宫的银子姜玺是没法儿动了,但唐久安问起,姜玺立即道:“有,要多少?”
“大约八千两。”唐久安道,“臣这里凑了八千两,总共一万六千两,可以托得意楼寻到阮小云,要他一条命。”
姜玺惊呆了:“八千两……你是不是把自己掏空了?”
“是臣错漏了阮小云,所以大督护才被行刺。”唐久安沉声道,“就算是倾家荡产,臣也要替大督护报了这个仇。”
姜玺久久震惊,忽然问道:“若是被刺杀的是我,你肯出多少银子?”
唐久安:“?”
“也愿意出到八千两吗?”
姜玺忍不住问。
唐久安思索。
姜玺心里觉得咯噔一下,这表情肯定是舍不得。
“……那,五千两?”
不能再少了,再少就太伤人了。
唐久安有了决断,抬头道:“一万五千两。”
姜玺舌头有点打结:“什、什么?”
“臣这八千两,原就是殿下给的。”唐久安道,“从前殿下让臣从御池里捞出来的东西还在家中,大约能当七千两银子,所以臣可以出到一万五千两。”
姜玺久久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忽地眼角泛红。
他别过脸,眼望窗外。
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样才能不让眼眶里面那点泪意滴出来。
唐久安瞧这情形,他好像有点不满意。
想了想道:“不然臣再去交子铺借一点,凑个两万……”
“行了,我知道了,别说了。”
姜玺没有回头,轻声道。
第59章
姜玺到了太庙不久, 太常寺卿飞快赶来。
“啊哟我的小阿玺,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
太常寺卿姜恩按辈份是姜玺的祖辈,今年七十多岁,鹤发童颜, 骂起人来中气十足, 担任太常寺卿纯属闲得无聊。
太常寺主管祭祀及皇家宗族事务, 姜恩是姜家资历最高的长辈, 皇帝到了他面前都得规规矩矩喊一声“皇叔”,有他在,皇族宗务从来没有出过半点差池。
姜玺因为常来跪太庙,一来二去混成了姜恩的心肝宝贝,姜恩眼见着孩子憔悴落魄成这样, 忙命请太医。
结果太医还未到,周涛先来要人。
“给我打出去!”姜恩大怒,“今日便是皇帝来了, 也休想把小阿玺带出这道门!”
周涛能怎么办?
只能默默走人。
唐久安有点懂姜玺为什么要往太庙来了。
一时太医来了,要给姜玺上药。
姜玺百般推脱, 一时说想先洗个澡, 一时说要换衣裳。
唐久安原有些怜惜他这些时日吃的苦,此时却有了一种重回去年夏天的感觉——这太子着实有点欠教训。
只是没等唐久安开口,姜恩忽然点着她道:“你,随本王出来。”
这位可是连皇帝不敢不放在眼里的人,唐久安自然不能不听,只能扔下一句“殿下莫要任性”,便跟着出来。
太庙里供着牌位, 空气里浸透了檀香,姜恩一直领着她走好远, 一直到了后院,方停下脚步。
只是唐久安斥候出身的耳力着实是好,隔这么远,还是听到了一声惨叫。
正来自姜玺所在的厢房。
唐久安猛地回头。
“叫你陪本王说话呢,分什么神?”
姜恩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唐久安。”
姜恩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围着唐久安走了一圈,上下打量:“原来你就是唐久安。”
这位老祖宗只管宗族中事,很少理会朝堂中事,多半在自家王府逍遥快活,要不就来太庙蹓跶。
这样的人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唐久安十分意外。
她已然这么有名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又听到一声惨叫。
唐久安皱眉。
若不是姜玺与姜恩祖孙之间表现出来的亲密,唐久安简直要怀疑姜恩是不是有意调虎离山然后对姜玺下毒手。
“王爷若是无事,末将想去看看殿下如何了。”
姜恩挥挥手:“他那里有大夫,你去反而坏事——不是,我是说,你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陪我聊聊天。”
唐久安肃容:“是,王爷请聊,末将听着。”
“……”姜恩,“你没陪人聊过天?”
“末将常聊的。”
“常这么把天聊死?”
“那倒没有,末将的人缘很不坏,大家都很喜欢和末将聊天,只不过因为公务繁忙没什么机会多聊罢了。”
唐久安自觉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有能力的人自然要为上司排忧解难,体现自己的用处。
于是热心道:“王爷可能是年纪有点大了,不是很善于聊天。这也无妨,许多老人连话都说不清楚,王爷步履矫健,口齿清楚,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聊天这种事情,末将颇为擅长,可以教一教王爷。”
说着,环顾四周,举例说明:“比如可以先从天气聊起,今天的天气就很不错……”
姜恩面无表情地听着,越听越绝望:“……停。”
唐久安细心道:“若是觉得这个太难,我们还可以从吃饭聊起……”
姜恩忍无可忍:“谁教你这么聊天的?”
唐久安谦虚道:“无人教末将,末将乃是自学成材。”
姜恩嘴角抽搐:“好,好,好。”
转头命自己身后的小内侍:“去看看太子殿下药上好没有。”
唐久安道:“末将去看看。”
“你留下。留下来陪本王……”姜恩按着额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聊天。”
唐久安有点担心地望向厢房方向。
这天聊得太好,也是一种烦恼。
*
厢房内,姜玺趴在床上:
“啊啊啊啊——轻点轻点轻点!”
太医也在擦汗,他行医多年,就没见过这种伤法,皮肉伤倒是其次,这是已然伤到了筋骨,非用猛药不可。
“殿下再忍忍!”
姜玺含怒:“那你慢一点,太疼了!”
小内侍急跑入内:“殿下的药还没上好吗?”
姜玺一惊:“怎么?老祖宗拖不住她?”
“王爷正拉着唐将军在后院聊天呢,只是唐将军好像听得到殿下在叫,往这里望了好几回。”
说着,小内侍苦着脸首,“不过唐将军聊天着实厉害,王爷怕是快要扛不住,还请殿下快一些。”
姜玺自动忽略了后面,只喃喃:“……她朝这边望了好几回?”
她在,担心他。
或许是师生之情,或许是君臣之情,或许是朋友之份……虽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但担心就是担心。
姜玺咬住被角,死命抓着床框,指节发白。
他含糊地向太医下令。
“来。”
第60章
姜恩倒也没有受教多久, 很快传了另一名太医来给唐久安看伤。
等到唐久安回到厢房,姜玺不单已经上完了药,还梳洗更衣过,整个人焕然一新。
只是收拾干净了, 便越发对比出来消瘦了许多。
姜玺问:“聊完了?”
唐久安打量他:“殿下无事?”
姜玺的语气甚是轻松:“自然无事, 我都说了, 那本来就是做做样子的。”
唐久安点点头:“那臣便放心了。”
“你的伤如何?”
“自然无事, 一鞭而已。”
“我在这里好得很,老师不必担心了。”姜玺道,“老师此番回京会待多久?要不要先回家看看?”
姜玺以为唐久安只是回京述职,唐久安也没有多解释,顺着他的话告辞。
“殿下好好歇息, 臣回头再来见殿下。”
姜玺和颜悦色地目送唐久安。
等唐久安的背影在视野里消失,姜玺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疼得呲牙咧嘴。
听到有人走近, 姜玺瘫在床上呻/吟:“快……去把太医找过来……”
“只要殿下别逞强,好好静养, 便不会这么疼。若是不肯安静养着, 非要装没事人,那么便是太医一天十二个时辰守在这里也没用。”
姜玺整个地僵住,在视野地看见了唐久安的靴子。
唐久安去而复返,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床边:“喏,殿下上回说的,臣顺手带了一包来。”
姜玺被捉个现行,没脸见人, 不敢抬头。
“殿下好好养伤,臣走了。”
唐久安放下东西便离开, 临行补上一句,“是真走了。”
风吹过,门微微晃动,吱呀作响。
一包牛肉干放在枕边。
那是在通州驿站,大雨之中的闲聊,姜玺随口提及。
她居然记得。
姜玺拿起来,咬了一口。
这滋味,比记忆中更加香浓。
他一时间忘了背上的伤,情不自禁想翻身,然后再一次疼是嘴牙咧嘴,抓紧被子。
*
唐久安偷偷回了趟桂枝巷。
今日太阳好,薛小娥正把唐久安屋里的被子抱出来晒,一面拍打。
拍着拍着,薛小娥抚着被子,轻轻叹了口气。
转即有人叩门买酒,薛小娥便来了精神,响亮了应了一声,过去忙活。
唐久安这次来去无定,原本不想惊动薛小娥,这会儿却有点忍不住。
她先去厨房找了点吃的,然后在薛小娥床上小歇了一觉。
这一觉睡到暮色降临,估摸着薛小娥快要关铺子,她才起身去找徐笃之。
徐笃之正在牢里审那几句报仇党。
毫无意外,这些人当中绝大部分都是拿了钱办事,给钱的则是形形色色,各方势力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