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西坐起身, 看着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 不太喜欢地眨了下眼睛,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下了床在病房里四处看看找找, 并没有找到领班留下的老式手机, 也没有任何可与外界联络的通讯工具。
更像监牢了。
苏西拉开窗户, 向外眺望。
这里不是医院, 至少不是普通医院, 她看见一些巡逻的人身上还带着枪械、穿着制服。
她扶着窗框坐上窗台, 背对外界,面朝着病房门,等待无论哪个因自己醒来而有所反应的人。
但她唯独不想看见迪克。
苏西看着开门进来,脸上依然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的迪克,沉默着往后仰了仰, 无视掉那些询问她身体感觉如何的客套话, “和我说说外界吧。”
她重新低头,直视迪克, 轻快地踢着小腿,“说说我这个罪人的罪绩,我按下按钮,然后发生了什么,有多少人因为我受伤死亡。”
迪克因为她漫不经心的态度微微皱眉,“目前遇难者人数还在统计中,纽约城已经毁了。”
“……”,苏西又沉默了一下,“那我呢,外面是怎么说我的,究竟糟糕到什么地步,所以你们才把所有通讯工具都收走,不让我有探查到外界信息的机会。”
“就是一些指责,他们只是因为脏.弹失去了亲人爱人,无处发泄愤怒和痛苦才这样,你先别看,等过段时间……”
“别对我说谎,迪……理查德,你知道我我的微表情分析鉴谎是跟着谁学的”,苏西平静地打断迪克,“告诉我,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迪克与她对视,像是想从她眼睛里找寻什么,良久,才说出:“实验室把你的身份彻底公开了。”
毁灭城市的罪魁祸首被公开身份后会遭遇什么?
苏西已经能想象到网络上自己是一种什么地位了,大概就和二战时期的某小胡子一样,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她现在这种待遇,既是监视防备,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保护,让她免于面对民众的愤怒。
“也算是在意料之中,如果我成为罪人,实验室那边当然会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混蛋”,苏西松开握着窗框的手,反手摸了摸光滑的后颈。
“你确实很混蛋”,迪克终于忍不住了,“你有对那些被你……那些死去的人存在一丝一毫的歉意吗?!”
“我知道我是罪人”,苏西重复一遍,“我一直知道按下那个按钮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她手掌交叠放在大腿上,上半身往前俯了俯,动作看上去像是想求实验证什么的恳切,却面无表情,语调毫无波澜,“如果我说我当时只有一个引爆脏.弹终止我附近的炸.弹的按钮,你信吗?”
迪克愣了一下,怀疑和不信任从眼睛里一闪而过,但他还是假设苏西所言为真实的,然后问她:“那为什么你提早了十分钟按按钮?”
如果再晚十分钟,就能向市外撤离更多的市民,说不定搜查队就能找到脏.弹,说不定就有办法终止脏.弹的爆炸,说不定纽约城就不会因此而毁,说不定就不会有数量触目惊心的受害者们。
“……”
苏西本想说长时间呆在密闭的棺材里,她当时处于缺氧窒息后的癔症状态,神志不清地按下按钮,但转念一想,就觉得解释起来索然无味,她做错了事便是做错了,犯罪就是犯罪,找理由完全没有意义。
他又不是她的迪克,说实话,她没那么在乎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
又或许她只是看着这张脸就无力为自己辩驳,她不想面对这张脸上出现的怀疑、反感、谴责等等对待陌生人的情绪态度。
苏西眼神放空一瞬,没回答迪克的问题,反而是问他,“有检测到脏.弹爆炸中心在哪里吗?”
“纽约市西区的葡萄藤福利院”,迪克迅速报出经放射性检测和爆炸现场还原演算得出的信息,没有得到苏西答案,他有点失望。
其实他刚才真的相信了苏西的说法。因为恐惧死亡、渴望生存做出错事、犯下罪孽并不是难以理解的事,他能够理解苏西等待几个小时却在最后的几分钟精神崩溃撑不住按下牺牲别人换取保命的按钮,但她应该意识到并承担起她做出这个选择带来的结果和责任,而不是这种轻飘飘的,什么都不在意的态度。
“对不起”,迪克听见苏西在对她道歉,他眼睁睁看着苏西一点点绽开笑颜,向后倒去,“我必须去挽回我的错误了。”
为什么?!她做出那种选择想活下来,却在这种时候又选择自尽……她一开始坐在窗台上就是做好这个打算了吗?明明她看起来并没有为此感到太大的罪恶感,明明她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迪克扑到窗台边,就像永远抓不住飘舞着无所拘束的柳絮一样,抓不住决绝地奔向大地的求死者。
他一拳砸在窗框上,手指皮肤被锐利的金属边缘划破,渗出血丝却无所察觉。
迪克万般自责,他本该早就理解到苏西一直自称罪人,不是满不在乎的玩笑调侃,而是她真心如此认为,所以才能毫无犹豫地以死赎罪。
迪克万般自责,如果不是因为他思虑担忧许久,还是选择在苏西的手机里装入了耗电量大的监听程序,也不会在这种急迫紧急的情况下发生因手机电量耗尽关机而失去联系的破事。
都怪他的选择,是他的责任。
他只能一边继续搜寻行动,一边贴身携带手机,期待努力和奇迹的发生。
奇迹真的到来了。
苏西的来电显示在手机上,迪克立马接通,听见苏西语速极快地报出一个地址。
“那是脏.弹的地点,我用能力确认的。”
迪克空出一只手给搜寻队的频道发送信息,几乎是贪婪地听着苏西的声音。
“老式手机还用着锂电池,取下来摩擦捂热还能榨出余电,再坚持用一下。”
“真该庆幸没换手机。”
苏西古怪地迟疑了一下,“是该庆幸。”
她想到了刚去到的平行世界那边,没有小藤蔓,也没有领班托付的老式电话,那边的同位体完全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况,在泥土六尺之下抱着唯一的希望坚守并等待救援。
但如果是她,她不会等待,她不是批评同位体的处事方式,她只是并不甘于等待,不管是遇到什么,她总习惯首先独立思考、独自解决面对。
就像现在,她选择了把平行世界里脏.弹的位置和那个世界她与迪克的关系的观测态事实带回来,她将独自赴向死亡,而迪克也不会因为她的离去太过伤心。
她是这么计划的,但迪克的表现却不如她所料。
“你一定要记住,以你为优先,把你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等我去找你,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即使最后落入万不得已按下按钮的情况,我陪你,我们一起面对。”
被意外到的苏西瑟瑟发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迪克似乎是听出了苏西的言外之意,深情和急切都被突然冒出来的无奈卡了一下,“是你的记忆又出了问题,还是你还做了什么?”
“就是、那什么、我应该把平行世界我们不存在熟人之上的过线关系的事实带了回来”,苏西毫无底气地解释着。
迪克无语凝噎,“……你在想什么啊?”
“因为不舍得让你经历失去爱人的痛苦,而且我一直觉得我擅自把你作为确定现实世界的信标,妄图将‘平行世界恒定量’的枷锁套在你身上是对你很不公平的一件事。”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应该在上次你酒醒之后就和你说清楚。我很乐意成为你的锚点、信标,或者可以说我很享受这件事。”,迪克重音强调,“那不是枷锁,那是我自愿的,是双向选择。”
苏西捂了捂心口,感觉在这处长盒子里连急促的心跳声的听的一清二楚。她微阖眼睛,露出与眼下境况并不相符的幸福微笑。
真是的,就像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放飞一只心仪的漂亮蓝鸟,结果蓝鸟盘旋一圈,又落了回来不愿离开。
于是她说:“那我等你来找我,你会找到我的。”
“当然”,迪克应和道,“等找到你,把这次又想撇清关系偷跑的事连着上次先斩后奏的事一起找你算账。”
被榨干余电的手机再也坚持不住,让通话结束在这个时刻。
迪克收好手机,继续搜寻实验室可能藏起苏西的位置。
除去处理脏.弹的分队,不少队友都加入了搜寻行动,就连帕米拉都强忍着把又弄丢她宝贝的迪克做成肥料花盆的冲动从哥谭驱使藤蔓一路赶过来,像开挖掘机一样四处翻腾寻找。
迪克没那么了解实验室和艾荣恩,他不确定他们最有可能把苏西藏在哪里,但他了解苏西,知道她从来不是束手等待的作风。她说他一定会找到她,不仅是对他的信任,也是许诺,她肯定会用她的能力带来成功的曙光,而他要做的,就是找到她留下的提示,抓住那道曙光。
一抹鲜艳亮眼的蓝色出现在眼角余光里,迪克扭头去看,却什么也没看到,但当转回头后,蓝色又出现在余光中。迪克意会,顺着余光区一直保留有蓝色的方向搜寻。
这是苏西用能力影响的。
做起来比她想象的轻松,蓝鸟本身就受她能力影响,对她有天然的亲近感,自己就会追寻她的位置,只要稍加干预,就能一路领着迪克找到她。
“为什么你不直接选择让他找到你的未来呢?”
过去之人就像只微笑的柴郡猫一样突然出现,苏西瞟了眼她现在的形态,开始反思自己是做了什么又把她给招来了。
棺材里氧气不足,没有光,小藤蔓也不能进行光合作用制造氧气,反而是在低氧条件下进行无氧呼吸,在体内制造了大量酒精,血液酒精浓度超过某个阈值,简单来说就是――她醉了。
“我不敢。刚才那是你做了什么吗?迪克他居然没有被能力影响……但我也不敢做第二次了,万一第二次他就被能力影响了怎么办?”
苏西把眼前的过去之人当成幻觉,开始哭唧唧说醉话。
过去之人似笑非笑,向苏西伸手,如飘落的幽灵一样缓缓拥上苏西,带着她,两人开始无止境地坠落。
第82章
失重, 是一种相当美妙的体验。
当乘车驶过拱形桥的最高点的那一瞬间,自重极其短暂地被抵消掉,人会感受到一股自尾椎骨开始蔓延全身的酥麻快感, 稍纵即逝, 却引人回味沉迷。
苏西此时便是这样一种感受,不受重力束缚、无任何着力点地悬在虚空之中,而周围的一切都在以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向上飞逝远离, 这给了她一种自己在不断下坠的错觉。她穿过泥土地壳,从一具黑漆漆的棺材掉进另一具黑漆漆的棺材, 仿佛永远没有终点一样。
坠落持续了多久?
苏西不知道, 这里只有黑暗和虚无, 她的时间感和空间感被彻底搅乱, 就连反复经过的倒计时计时器也永远定格在某一个数字。
也许这一切只发生在她的想象里, 在酒精、缺氧、幽闭、孤独的催化下产生的谵妄幻象。她只是躺在棺材里, 从头到尾都躺在棺材里而已。
她冒出了这种猜测, 但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失去视野后, 身体的其他感官更加敏锐灵敏, 她听见了割草机隆隆作响的声音, 闻见了浓郁的青草血液味, 感受到躺卧在暖阳斜射的草地上,草尖隔着布料扎得人刺痒,却又懒散的不舍得起身。
“该起来了,如果你不想被割草机吞进去,上演现实版《死神来了》”,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苏西陡然惊醒,条件反射挪向一旁躲闪, 远离伸手想拍自己的栗发女人。
栗发女人为苏西的反应愣了一下,“还好吗?睡迷糊了?”
是记忆里的舍友。
苏西迅速判断出女人身份,转动眼珠四下打量,看到的是安详美好的大学校园,洋溢着青春活力、享受和平安定的象牙塔的年轻人们来来往往,而自己和舍友坐在校园湖畔草地上,舍友她依然带着写满笔记的书本,表情平淡中带着些许关切,“你又做那个穿越的怪梦了?”
那是梦?还是这里才是梦?
苏西恍惚一瞬,眨眨眼,就恢复到无忧无虑的快活状态,笑意溢于言表,口吻亲昵,“是呢,又做了那种梦”,她站起身,多此一举地先拍拍并未沾上灰尘的手,才又伸手去拉舍友起来,“我想起点事,得给我父母打个电话。”
“去吧”,舍友点头,与掏出手机慢慢倒退着离开的苏西挥手致意。
苏西大幅度地挥手道别,转过身去,笑容渐渐消失,边急匆匆走着,边低头翻看着智能手机的通话记录。
昨晚便有一通母亲打来的电话,通话时间一个多小时。
她手指按在拨号键上,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划开手指放弃拨号。所谓的打电话只是一个理由,一个不会在了解自己的舍友面前露馅,并能单独离开的借口。
苏西将手机页面调到浏览器,开始查阅近期新闻,确认这是一个背景完善的世界而非单纯的臆想。
这里正是那个超级英雄只作为漫画角色存在,没有任何超能力的和平世界,她前半段赖以诞生人格的记忆就是来自这个世界的同位体,而此前她也在过去之人的影响下以别的方式来到过这个世界。
她现在是因为能力抵达这个世界的,所以她能操控使用这个世界同位体的身体。这也意味着,她完全可以带走这个世界的任何存在态事实。又或者,她可以直接留下来,取代同位体原本的意识,享受幸福顺遂的人生。
苏西停下漫无目的的脚步,微仰头看向树梢,一只漂亮的蓝知更鸟落在那里。
说来也怪,之前去过的别的平行世界都是一样的季节,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几次见人们都穿着外套厚衣,她本以为两边的时间也是一致的,现在见着知更鸟才发现,这里是春末入夏时节。
苏西向树梢上的蓝鸟伸手,不怕人的知更鸟拍打翅膀,温顺地落下来,纤细的爪趾抓住曲起的手指稳稳站立,左右侧了侧脑袋,黑豆似的圆眼睛盯着她。苏西举着小鸟,正犹豫这是不是自己见过的那只,就看见小蓝鸟突然仰着细长的脖颈,鸣叫歌唱起来,声调悠扬欢快,还时不时扬起翅膀,抬起爪子来回踱步,扭动身体向她展示鲜艳的羽毛。
“……”
苏西一时语塞,但也没有制止,任蓝知更鸟借用自己的手掌为舞台,尽情展示优质雄鸟的魅力。她静静欣赏这场专为一人的歌舞表演,看着蓝鸟的身形逐渐模糊,化为一抹跳动的湛蓝色,直至最后消逝不见,只剩下手掌皮肤上残余的触觉。
蓝知更鸟本来属于这个世界,但被过去的苏西从一个世界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作为玻璃牢笼里的展览品被实验室□□许久,直到前不久苏西打破实验室分基地内的观测装置,它才得以真正重获自由。
但它的存在态还是被穿梭平行世界的经历影响改变了。它是两个世界间联系的纽带,既属于这个世界,又被那个世界所同化,所以它能自由在两方世界间往返,却无法超过一定时限地稳定存在于任何一个世界,只有在强观测状态下才会显现身形,但也不得长久。